——那处只剩下此地最为剧烈的风暴和坠石,以及半空之中,孤身抵住山崖的那人。
金麒麟的图腾放出耀眼的光芒,守护着在坍塌的悬崖和落石下狼狈逃窜的九州子民。
灰黄色的风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已看不清连淮身上穿着的白袍,甚至连他的身影都在混乱中被掩去。
可他的模样却早已在天下人心里了,十三岁筑基,十六岁结丹,十七岁受封神君,平息十年内乱,担九州重任,享一国荣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众人皆见过他每年于天台之上身披鹅黄色祭服,俊逸温雅,气质超卓,皆听说过他遇凡事皆沉着淡然,令人心安,那双眼睛仿佛带着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温暖,宽容和希望,哪怕眼前的是飞刀,是鬼火。
可是生死有命。
可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终将付出代价。
以一人之力,抵档浩荡的山崖,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但就是在这螳臂当车的空隙里,他为他们多争取来了几个呼吸,让他们又多了一分活着逃出去的可能……
众人的眼眶不由得湿润,却顾不得许多,只没命地逃亡。
只是在这生死一刻,他们在仓皇的步履中想起那抹身影时,心里忽然不再恐慌。逃出去就活着,逃不出去,就和麒麟神君死在一处,也可以安然闭目了。
山崖依旧在倾倒。
崔莹早已远离了坍塌的范围,回目遥遥望去,见落石纷飞,将那人的身影遮盖住,只能隐约见到黑暗崖壁上透出的金光。
未时。
马上到来的未时。
崔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一笑,惆怅却释然。
原来如此。
原来他最终是这样死的,像传说里似的,像那些她分明会嘲讽的千篇一律的故事。
他以生命换得那群修士的逃离,其中不乏连家的仇人,甚至一个时辰前还在置他于死地。可是他没有因此停下法术,因为他记得的是九州苍生,是这三千精英全军覆灭之后,不知要倒退多少年,萧条多少年的大陆,是他们背后那哭泣着的伴侣,和那些在某个平凡日子里忽然知道自己没了爹娘的孩子。
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在寂静的夜里问他有什么最大的心事,他话中不离九州生灵,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可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何愿意牺牲自己去救那些冷酷自私,努力八辈子也不会赶上他的人,就像现在满山谷的修士,就像他从前对待她一样。
“因为坏人还能向好,浪子还能回头,弱者的长处在别的地方,他们都有明天。”他的回答和夜明珠的灯光一样柔软,“且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坏,不过各自在所处的环境里向生而已。一草一木皆有情,何况是人。”
……
崔莹看着四散奔逃的修士,耳中听到他们伤心欲绝的哭泣和悲嚎,忽然想到:如果连淮就此死去,为保护这数千人而死,他们该会如何感激啊,史书并着民间故事传颂千载,他将永远成为人们心中的杲日与明月。
她又想,人终有一死,一个人若能为了他最大的心事而死,死的得偿所愿,安然瞑目,未尝不是幸运的事。
想到这里,崔莹终于明白了她所要寻求的那个答案。
她想,她可不能让他当上这个大英雄,更不能让他的心事得偿所愿。
她既然是恨他的,要把他拉下神坛,让他堕落挣扎,怎么可以留他如此高尚的死去呢?
崔莹想到片刻之前,她分明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在山道转角,再走一步就看不到那里的地方顿住了脚步,呆站着踌躇,仿佛在为自己心中奇怪的情绪找一个出口。
如今,她没有找到那个出口,却找到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连淮可以死,但不能死在这种情况下。
崔莹足尖轻点,腾空向无字峰的方向飞去,见到迎面而来的飞石也不躲避,手中重火窜出,直接将之融化,烧开了一条前路。
……
遥远的天空之上,各辰星的轨道悄然之间发生的变化,无形的命运开始重塑。
————
不知过了多久。
无字峰下的平原开阔,而不断掉落的石块又加大了逃跑的难度,因此山崖倒塌变缓所带来的喘息之机,对大多数人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随着连淮与麒麟符的灵力消耗,金光越来越淡,绝望再次压上众人的心头。
忽然之间,风沙中又有一个人出现,随之而来的,是明媚的火光。
“快看,山石在融化!”
锻体后期的部分修士已然放弃了逃命,他们的能力只能勉强支撑自己躲开混乱的石头雨不被砸死,再也没有精力分给行路。因此他们最先关注到了那火焰带去的变化。
“石壁也被烧化了,那些山石的岩浆正在引向无字峰底部……好像是用来加固它!”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
他们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有希望了!
“我们总之是逃不出去了,也去帮忙!”
————
动荡的石崖前。
连淮已然闭上了眼睛,拼尽所有的灵力催动麒麟符,鲜血从他的指尖一滴滴淌下,顺着石壁滑落,渗进石缝中。
感受到身边的异动,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崔莹的那一刹几乎怔住,随即立刻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刚刚开口,却是一口鲜血喷出,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连淮手中的麒麟符也因此光芒动荡,明暗交替,有了一层波纹。
“你……”他终于颤声说道,声音却很轻。
“永夜之地的紫金山就是在重火的千次熔化后凝固成的,因此山面才如此平整焦枯,上面半点生灵的痕迹也没有。重火就是有炼化山岩的本事。”
崔莹衣袖一拂,迎风飞来,向他又靠近了许多,火从她衣袖中荡出,在她身后又燃起了一片火海。
“我刚晋升筑基,就趁机来练练手。只不过无字峰宽广且根基深厚,想成功几乎不可能。但是我有六品传送符,不行就走,也不耽误。”
听她如此一说,连淮才放下了心,身上顿觉乏力,竟有些支持不住。
崔莹表面上专注融化岩浆,加固山崖,心里却一直留意连淮,只等有机会就趁他不备动手突袭,把他强行从这里带走。
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发现山脚下又多出了几个人,只见一群年轻修士伸手抵在了山崖上,手中放出微弱的灵气,帮着一起抵抗倒下的山崖。
崔莹还没来得及诧异,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场景,深受鼓动,纷纷恍然,也都各自出手,传送灵力。
“我们一起撑住!”
“总之是逃不出去了,不如拼死一搏!”
“神君如此爱护,我们无以为报,各尽微薄之力,也不算是空受恩的白眼狼!”
“齐心协力!和两位大人一起撑住山崖!”
大部分尚处于山谷中,没有机会逃走的人全都涌向这边,加入了队伍。
有人甚至奔跑到一半驻足,红着眼眶回望,跑回来也加入了他们。他虽然逃得出去,可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弟还被困着。他不愿抛下他们独活。
半空之中灵光大放,一道强悍的力量撑在了麒麟符的旁边。
只见老者面色严肃,须发皆白,正是崔莹之前见过的假扮昆仑掌门之人。
“我无颜再见神君,唯有同生共死,以此相报。”国师慨然叹息,眼眶竟有些湿润。
连淮释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国师在最后实则手下留情了,他是知道的。
崔莹眼见如此场景,这才明白当时昆仑派掌门人最后一击的气波为何有些玄妙,在接触到其他两道攻击的时候,竟然会散成雾,将他们的攻击化开。原来此人就是九州的国师。
山崖之下。
连载仪眼眶泛红,望着同甘共苦多年的连家弟子,说不出话来。他原本已打算将他们安排撤退之后,再独自折返,却被他们拦了下来。
“抛下家主独自逃命,没有这样的道理!师伯还请带上我们!”
“涌泉之恩无以相报,唯有生死相随!”
“我们身为连家弟子,愿追随家主,为九州而死,与有荣焉!”
“连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要与家主共存亡!”
“好,”连载仪颤抖着声音沉声道,“那就都随我结阵。”
数百人顷刻间集中聚拢,结成规整的方阵,湖蓝色的剑光在他们之间荡开,一起打向崖壁。
随着这道光华的加入,崖前众人都感觉手上一轻,回头望去,见此盛大的场景,顿时心中大震。
半空之中。
“昆仑弟子大多皆困于峰下,我身为掌门难辞其咎,诸位各自珍重,祝前程似锦。”
身着道袍的尊者腾空升高,向已然逃脱的弟子们微微点头,身影越来越远,道冠后的银发被风吹起,带着丝丝灵波。
他朝山崖中心飞身而去,手中结印,一道厚实绵延的灵力注入崖壁。
“几位坚持住,我代昆仑弟子多谢了。”
昆仑掌门人目光中露出坚毅的神色,向连淮等人沉声说道。
平台之外的山道。
阮遵严回望着伤残的阮家修士,以及缩小成黑点,来不及逃出来的众多阮家人,心中五味杂陈。
总共七百人来此,活着回去的却不足七十。而那些剩下的人也都是阮家的顶梁柱,从前做出的贡献不少,今后做出的贡献也会同样大,他们都是门下精锐,是他忠心不二的弟子。
今日一战,他们跟着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今大多甚至几乎全军覆没。
阮遵严仰天长叹,想到自己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想到未来的阮家,忽然摆手,对其余人沉声道:“你们先走,我回去救人。”
说罢,抽身向光影正中飞去。不过片刻,在昆仑派掌门人的旁边有多了一道结丹期修者的身影。
另一处山道。
御兽门掌门好不容易逃得升天,长长出了一口气,然而回头却发现身后跟来的几个亲信,脚步都不动了。
还没等他问为何不走,他们已然先开口了。
“掌门,我们回去救人吧。”
御兽门掌门顿时瞪大了眼睛,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不愿意担这个风险,可是也不敢在这当口把话挑明。因为今日逃出来的只有十几个人,日后御兽门也就只能靠他们十几个了,他把他们得罪了,手下就无人可用。
“我自己去救人,大家不必陪!”有一个弟子带头说道,“师父从小把我养大,恩重如山,我不能放任不管!”
“我也去!”
“我和你们一起!”
“我也一起,生死与共!”
那里有他们的亲人,朋友,恋人,他们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最爱之人葬身荒野呢?
……
各色的灵光再次交织成一片,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相互残杀,而是共同对抗天灾。
众人的信心在不断庞大的队伍中越发壮大,情绪高昂,视死如归。一时之间,无字峰仿佛也在这这群情激荡中吓退了些,倒塌地明显更慢了。
重火悠悠燃烧,不断地融化着作为材料的山石,将岩浆注入崖壁。
在这岩石融化成浆,又重新凝结的过程中,山崖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原本在往外逃的大多停下的脚步,而已经逃出生天的也偶尔有人回来。
山崖在此刻原本应该坍塌了一大半,然而在这么多人加入之后,竟然只倒了一半不到。
灵气凝聚在掌心,倏忽迸发,将岩浆聚拢,凝固在山崖上。崔莹脸色微白,感到心中隐隐作痛。
每当她想要使用与筑基同阶的灵力时,心中的魔气就开始作祟,让她无法施展法术。
她几乎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她虽然完成了筑基的渡劫,却只突破了练气,没有彻底突破筑基,因为在突破筑基的过程中产生了心魔,修为被心魔压制住了。
怎么会这样?
崔莹心中有些混乱,她回想起当时的心境,仔细揣摩心魔由何而生……
好像是因为那场背叛。
她也许不能接受这么屈辱的事,也许渴望被人所爱,对云少川还有残存的感情?
然而崔莹没有时间想这许多,随着山崖逐渐倾倒,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
平原之上,各家功法交相辉映,有平日里就一同作战的亲密战友,彼此依靠,共对前方,也有此前结怨已久的对家,相继站在一处,却暂时放下仇怨,共同朝前方传送灵力。
此时此刻,救活所爱之人的愿望超过了一切,跨越身份地位,门派差异,成为了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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