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扶楹在一旁站着,心里不是滋味。她早就知百姓生活困难,却不想是饥寒交迫,三餐不得。
苏扶楹偏头望向身旁的姜玉晚。
姜姑娘怀柔情侠骨,不拘小节,是位交友良人。
刚只听小九喊她姜姐姐,还不知姜姑娘全名,扶楹启唇寻问,“姑娘可否告知芳名,家住哪里?”
“丞相府庶小姐,姜玉晚。”
苏扶楹愣住,她虽设想过与丞相府庶小姐见一面,却未曾与其相遇是这般境况。
姜姑娘双手抱怀,发丝被风扬起,身姿挺拔。瞧着干练聪慧,说是奇女子爷不为过,怪不得上辈子裴行简愿意等五载。
是真的有气魄。
礼尚往来,苏扶楹回句,“太傅嫡女,苏扶楹。”
虽说苏扶楹从小接受的思想是尊卑有别,嫡庶有别,但她所言绝无轻视傲气之意。相反,少女间契合的灵魂相碰,她第一次体会到江湖的慷慨风范。
与姜姑娘相视一笑,扶楹道,“扶楹知晓姜姑娘并非池中之鱼。姑娘心怀鸿鹄浩气,侠肝义胆,是为女中豪杰。不知姜姑娘是否有中科举为女官的想法。”
苏扶楹想起上一世,姜姑娘虽是女子却才华横溢,自强独立。疏浚河渠,启蒙幼儿,参加科举,开创女官第一人。
不过那时,姜玉晚并非被人称为相府庶出小姐,而被称为玉晚小姐、姜女官、姜夫子、姜大善人……以至于扶楹一直不知晓她所钦佩的姜女官便是姜姑娘。
姜玉晚抬眸,眉头染上喜色:乖乖,咱也是在古代见到自立自主,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官家小姐了!
姜玉晚接受新时代女性教育,即便穿了,自然不会遵循劳什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糟粕。
姜玉晚以为,不论身处何世,女子理应自强。女子自强方可不依附夫家,方可求功、寻名、立身。
再者,姜玉晚刚刚穿来不甚熟悉,等级、闺阁压迫,平日出来一趟都难,说实在话,姜玉晚如今正需有权势与头脑的良人递枕头。
而苏扶楹就是这个良人。
想罢,姜玉晚笑意更深,道,“苏姑娘谬赞。不过姑娘怎知,我确有入朝为女官之意。”
姜玉晚交代原因,话语诚恳,“虽言现今国无动荡,无奈贪官污吏层出不穷,百姓苦不堪言,卖女谋生者不胜枚举。我身为女子,虽只身力量薄弱,但仍愿尽微薄之力。”
苏扶楹心头一震。
她深知后院女子不易。京中贵女,包括扶楹自己,虽精通琴棋书画,能识出的字却少得可怜;虽心有大志,却大多只能在夫家相夫教子,潦草一生,鲜少跟人聊起抱负。如今猛然听这一番言语,心怀澎湃,对今后充满憧憬。
少女聊的起兴,帮着小九把烧的开水盛入粗瓷碗静待放凉,小九进屋给娘喂了温水,出来像平常一样准备午饭。
她踮脚望向远处,以往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的爹并未如料想般出现在狭窄的小路。
小九皱眉,爹不会出事儿了吧?
小九左眼跳的厉害,隔壁村的许半仙言“左眼跳灾”,小小的姑娘思绪转了又转。远远的见,隔壁好心的万大娘匆忙赶来。
万大娘手里常挎的菜篮子不见影,发髻乱糟糟的,气喘吁吁,粗声喊道。
“小九娘,你家相公叫官家人给捉去了。”
小九娘听见这话,在屋内磕得愈发厉害,声音孱弱凄惨。
小九下意识冲出去,行至半路又跑回来。哪怕摔倒,冬衣擦破也没言“痛。”
小九清亮亮的眸子布满惊恐无措,眸中情绪憋着一汪泪。
她要怎么办才好?
第4章 “民女想问宋大龙所犯何事。”
姜玉晚被婢女匆匆叫走,扶楹便独自携小九赶往衙门。
红棕色的楠木门恢宏,骑兵分列两排,最前面的差役手持木棍,神色庄严肃穆,“威武”的喊声叠加,阵势浩大。
宋衙内坐在厅堂主位,蓝色官服着身,头戴乌纱帽。惊堂木被重重放下,嗓音粗犷低沉,“你们所找何人?”
小九漆黑眸子透亮,眼巴巴地望向扶楹。苏扶楹启唇问道,“民女想问宋大龙是否在这儿,以及他所犯何事?”
“在这儿。”宋衙内应声,下一秒瞬间暴怒,“所犯何事?他个大老爷们当街强强民女,偷鸡摸狗,老子没当众杀鸡儆猴就算看的起他。他娘的敢跟老子玩心眼,幻想在老子眼皮底下逃跑!!谁给他的狗胆子?”
话语不堪入耳,扶楹垂眸见小九神情紧张,张口欲辨却只得失落垂下头,便知晓,宋衙内所述字字为真。
小九爹爹好赌、嗜酒,往日总是在外闲玩,临近夜幕才晃晃悠悠行至家中。喝得烂醉之时会打娘骂娘、打她骂她。小九清楚的认知,她爹是个坏人。
苏扶楹上前几步,把贴身玉佩递上。冷风拂面,发丝荡在脑后,脸颊莹白,昏黄的光线笼罩周身,眉眼被蕴得漂亮。
“原是苏大姑娘。”
宋衙内见是太傅府家的小姐,便不负先前的粗暴。赶忙让人送来靠椅,唤人给添置了新茶,面上带着些许谄媚讨好,态度与先前天差地别。
开玩笑,谁人不知苏家大姑娘将要与翰林府学士裴行砚定亲。不说苏姑娘太傅之女的身份本就尊贵,单单看在裴学士面子,宋衙内也需以厚礼相待。
小九紧挨着少女坐下,透亮的杏眼含着泪珠,模样怯生生的。毛糙的小辫散开,贴在侧脸上,嘴角虽然一片青紫,却强忍着不言一声痛。
“小九,姐姐知晓你早熟懂事。”扶楹微微叹气,小声问小姑娘,“你如何看待此事?”
小九垂眸,浓密的眼睫轻颤,抿唇不答,在扶楹以为小姑娘不愿出声时,小九言,“娘会担心的。”
娘会担心爹的。
虽然爹待娘不好,娘却从来没半分埋怨爹。平日里也总是交代小九要孝顺爹爹,不要跟爹爹对着来。
“小九,有姐姐为你撑腰。”
苏扶楹宽慰,“姐姐知晓小九聪慧,旁人不知的道理小九都懂。”
小姑娘眼睛很亮。
苏姐姐说,她都懂。
懂她的孝顺,也懂她的委屈。
小姑娘乖巧点头道谢,“我听姐姐的。”
苏扶楹起身,解下腰间碧玉环递给宋衙内。宋衙内双手接过,承了苏扶楹的情。
宋衙内承诺,“苏姑娘放心。宋大龙所犯之事并非大恶,在县衙内主要以服劳役为主,断然不会伤及性命。”
小九下意识松口气,这下娘不用担心了。
她抬眸望向苏扶楹。暗暗想着,这个姐姐也是个好人。
扶楹牵着小姑娘冰凉的手掌,行至衙门外。
小九转身朝门口望了一眼,小小声问,“姐姐,小九做的对吗?”
没有想象中的击鼓鸣冤、哭天抢地。她平淡接受了爹爹做错事需要受罚的事实,是不是她不应该这样?
扶楹察觉到小姑娘内心的不安,带着小九添置两件冬衣,又为小九娘买了药,满满当当一大堆。
马车碾过雪地,发出“吱吱”的声响,小九已经累的睡着了,小身板靠在车板上,摇摇晃晃。眉头紧蹙,睡不安稳。
日光粲艳,雪融化的差不多了,灿阳高挂,前路有光。
扶楹内心升起一个念头,仔细一想,愈发清晰。她是否可以办学堂,助女子思想觉醒?是否可以为世间小姑娘也好,大姑娘也罢,谋一条出路?
*
盈玉自前院进来,怀里抱着文房四宝,行路小心翼翼。她见姑娘抱着汤婆子立在窗边,赶忙道,“姑娘怎的又在吹风了,这次罢了,奴婢下次瞧见指定是要与夫人言的。”
盈玉把珍物放置于条案,又把窗子阖严实,喜色染上眉梢,语气雀跃,“姑娘快来瞧瞧奴婢拿的什么好东西?”
盈玉把笔墨纸砚一一隔开,伸手指了指,道,“这可是未来姑爷送予姑娘的,奴婢瞧着裴家公子是个顶有心的。”
苏扶楹莞尔,坐于条案前,双腿交叠,膝盖半弯,纤纤素手执青瓷杯,茶香浓郁,热气氤氲眼眸。
少女浓密眼睫轻抬,露出清亮如水的杏眼。
裴行砚出手大方。笔是由狼毫制成;砚台素雅;凌墨落纸如漆;名贵的宣纸更是厚厚一匝。
不俗,不敷衍,单任意拿出一样都是顶好的。
苏扶楹玉白手指轻点条案,道,“叫人收到起来放置妥当,日后应是能用上。”
说罢,少女启唇,问起吩咐盈玉打听的事。
盈玉道,“姑娘有所不知。昨个奴婢亲自去了陆家巷,把姑娘的话原封不动说与各家听。虽说姑娘愿自费让女子上学堂,然其女子父母长辈大都迂腐,根本不应,只言早早得给姑娘们定了亲事。”
姑娘前些天回来,便着手准备开办女子学堂。盈玉本也是劝着姑娘的,却为姑娘一句“女子识字读书,开业立身本就不应是骇人听闻之事”所折服。
盈玉便主动请缨帮着姑娘招揽学子。
陆家巷临近京城,并非真的穷乡僻壤,思想竟也封闭到如此程度,一推便知乡野间的女子更是何等难捱。
少女绿鬓如云,肤白胜雪。小丫头进来,房外暖阳无遮拦地打在裙摆上,金线绣着的蝴蝶翩翩欲飞。
桃色衣裙丫头福身行礼,快步向前,呈上红棕色的帖子。
“姑娘,熙宁公主邀您赴梅春园裳梅,夫人遣人来问您是否如往日回绝?”
公主名唤赵熙宁。
京中贵女有个相貌排行榜。扶楹位居榜一,因着人淡如菊却容貌绝艳,有着“京中第一小仙子”之称。
位居第二的熙宁公主单方面与扶楹不对付,暗地里势要压上一头。
扶楹对这位公主平日里则是能躲便躲,敬而远之。
少女眉眼不动,沉思几秒后启唇,声音如清溪淌过般动听,“不必回绝。”
苏扶楹思绪万千。
办学堂、招揽女子,对底层来说难度堪比一步登天,但若公主带头,贵女效仿,却未必是一桩难事。
她真的能如料想那般成事吗?
扶楹不敢肯定。
巳时已过,零星雪花飘落,太傅府马车行过街道,至公主府止。雪花渐飘渐大,赵熙宁吩咐人把宴席办在内堂。
主人家斜倚在玉榻上。
赵熙宁单手撑起下巴,深红色锦织长裙摇曳。青丝梳成元宝髻,缀以流苏作饰,红色锦袍加身,眉眼骄矜。
瞧见扶楹上前福身,赵熙宁眉梢轻佻,纤纤玉手执起茶盏,慢慢悠悠送入口中,了了,才言,“苏妹妹不必如此多礼。”
赵熙宁接着道,“妹妹是个忙人,本宫三番四次相邀无果。如今苏妹妹肯来,定是给了本宫好大面子,本宫心中很是欢喜。”
扶楹故作不懂公主话外之音,眸中含笑,福身致歉,只言,“是臣女的不是,劳殿下惦记臣女。”
赵熙宁轻哼一声,指尖勾起一缕发,不再去理会苏扶楹。
罢了,今个那人要来。
围在公主周边的贵女岔开话题攀聊,从天衣阁的新衣裙聊到玉堂的新发饰,又有人转了话题聊起听来的趣事。
“诶,你们可听说尚书府嫡小姐折在庶妹手中这事儿?话说起来,这庶妹也是个有心机的,凭着狐媚妖子把嫡姐未婚夫骗了去,嫡姐不得已将将被迫进宫为妃。”
翠色衣裙的姑娘手里握着团扇,模样俏丽,道,“我倒是听说,前些天那庶妹雪中长跪,求尚书同意替嫡姐出嫁之事?”
“蠢!”有人接话,“替嫁可是欺君之罪。尚书怎会答应,那庶妹定是装模作样谋个好名声。”
……
苏扶楹不接话题,施施然坐于一旁,身边是素来交好的周学士之女周嫣然。
周嫣然微微侧身,“听人言你与裴学士好事将近?”
好友冷不丁提起这事,扶楹脸颊发烫,嗔怪一句,“周姐姐以往习女工、练琴艺都觉时间紧着呢,怎的还有空听我的闲话?”
“你的事,我自是要上心的。”周嫣然声音压低,半开玩笑道,“改日我定是要瞧瞧,这裴家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仙人,竟能入的了我们苏姑娘的眼。”
扶楹不应声。
周嫣然话音落下,不再聊这事儿,改谈起近日话常,语气中不免带着抱怨,“你不知,学堂来了个顶严厉的夫子,平日里,诗文单错一字也不可。”
“喏。”周嫣然望向赵熙宁,小小声道,“即便是金枝玉叶的熙宁公主也难逃夫子责备。”周嫣然继续道,“不过这夫子长的倒是一等一的好看,咱这位公主也瞧上了。这不,听说公主今个把夫子也叫来了。”
苏扶楹对嫣然的话不甚在意,潦草“嗯”了声,未问后续,心里计划着如何让女子学堂也打出名声。
第5章 “送予你的,不要便扔了吧。”
公主后院大都是宫中宫女,手脚麻利,不过片刻钟,佳肴美酒便准备妥当。京中贵女们三三两两围坐。
苏扶楹与周嫣然紧挨着落在长桌末端,两人小声攀谈,耳根落得个清净。
“瞧,裴夫子来了。”不知何人言,此话一出便吸引了贵女们的注意。
众人侧身望过去,苏扶楹跟着转身。
只见裴行砚携寒意踏门而入,肩头落下的雪花被主人拍落,黑色锦袍以腰带约束,宽肩窄腰。端的是人间惊鸿之姿,气质却过分冷情,漆黑深邃的瞳孔淡漠似冰。
算算时日,自苏绾绾落水之后,扶楹已有十多天未曾与裴行砚相见。冷不丁在公主府相会,苏扶楹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眼前场景与上一世的某一天重合。
扶楹记得,那时太傅府蒙冤,苏家父母惨死,一夜之间,辉煌的太傅府不复存在。
一月之后,姜玉晚回归,苏扶楹被迫净身出户,在裴府受尽委屈。因着无人相言,少女只能双手抱怀蹲在苏府门口,哭红了眼眶。
那时,裴行砚就如今天这般踏雪而来,清冷似谪仙的男人撞见落魄无助的少女。他未多言语,只递来一枚青玉镂雕佩,道,“今后若有事,你可至裴府寻我。”
他言,“我帮你。”
苏扶楹憎恨裴行简,一腔愤恨委屈无法子排解,便把坏心情波及到裴行砚身上。
蹲得久了,扶楹腿麻站不住。因不愿在男人面前露怯,便瞪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眸,冷哼一声,道,“本姑娘才不稀罕。”言罢,扶楹兀自骂句,“假好心。”
裴行砚沉默寡言,迁就般屈膝下蹲,把玉佩放置在少女身旁。
苏扶楹抹掉眼泪,忍着情绪没砸过去,拿起玉佩要还给他。
裴行砚大步流星离开。冷风飒飒,玄色衣角被风扬起。
单留下一句,“送予你的,不要便扔了吧。”
无人知晓,他眼底的黑色浓郁,如浪潮般翻涌上心头。
无人知晓,他遣人敲打裴行简,让人次日至太傅府致歉。
周嫣然连声唤了几句,苏扶楹方回过神。撞进男人深邃的瞳孔,扶楹盈盈一笑。
想起被她放置在匣子里的青玉镂雕佩。
原来……这么早,他便给她了。
赵熙宁起身迎上去,美目流转。额前流苏坠子相碰,如溪水淌过草丛般泠泠悦耳。
赵熙宁笑,语气娴熟,“裴夫子,你可算来了。”言罢,对身边婢女使了眼色,“你行至公主府定是耗费心神了,快快坐下。”
赵熙宁觉着她暗示的已然很明显了,奈何裴行砚不理会,于长桌末端坐下,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同扶楹相对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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