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刁蛮任性,飞扬跋扈?总归不太好听。”
崔竹喧翻身上马,目光越过繁复的枝叶,望向辽阔的天,嗤笑一声,“传言没错,我就是刁蛮任性,飞扬跋扈!”
她忽而偏过头,手上长鞭一甩,不落在身下,而是打在身旁那匹马的臀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立时撒开蹄子狂奔,楚荀险些被这后坐力甩到马下,咬牙切齿地攥紧缰绳,回头欲讨个说法,却对上一个名艳张扬的笑,满腔的怒火,刹那间,偃旗息鼓。
“来时是我先,归程便让你先,我们再赛一场!”
*
金缕在马车内坐得一刻也不得安生,一会儿掀开侧边的帘子,一会儿又从正面的锦帘探出一双眼睛,袖口的衣料被十根手指揉来搓去,几乎要裂出几道口子来,她忍不住再度下车,盘桓在马车周围,可林间寂寂,竟是一点要回来的迹象都没有。
“你们两个,快骑马跟上去看看!”
被指着的兵卒面露难色,“可是都尉吩咐,要我们在原地等着。”
“都尉现在不在,那自然是听我的吩咐!”金缕冷声呵斥道,“要是女公子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人犹豫一瞬,到底还是骑马追过去,只是才到半途,便同楚荀碰面。
“我不是吩咐了原地待命,违抗军令,是何后果?”
楚荀勒马停下,目光冷如刀刃,兵卒慌忙地翻下马,跪伏在地,惨白着一张脸解释,“是崔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命令我们过来,我们不敢违抗。”
“她的命令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就能违抗了?”
兵卒吓得浑身一颤,额头紧贴着地面,若不是还有最后一根弦绷着,只怕是要瘫软成一滩烂泥,正值胆战心惊时,却又传来一道女声,不来自楚荀,而来自崔竹喧。
“下命令的,是我的侍女,都尉何苦为难这两个可怜侍从?”
楚荀眉头轻动,当即了然,顺着话头佯怒道:“这么说,崔女公子要将那侍女交出来发落?”
“到底是自幼陪着我的侍女,要是没了,实在不习惯,但都尉的军令也重要得很,”崔竹喧骑着马缓缓向前,端着一副苦恼的模样,不动神色地越过楚荀半个马身,而后挑衅地开口,“不如,都尉去平淅阁,让蓝青溪向你赔礼道歉?”
话罢,也不管楚荀同意与否,便策马回去,端坐在马车里,吩咐众人启程。
金缕朝外望了两眼,讷讷道:“楚都尉好像还没到,我们要不要等等她?”
“不过是一个小小都尉罢了,也值得让我等?”崔竹喧丝毫未压着声,确保马车边上的侍从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就走,别误了我诵经拜佛的吉时!”
*
暮色苍茫,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正徐徐前行。
“你要我去山里看什么东西?”
男人带着一顶斗笠,笠沿压得极低,只能叫人看清一个冷硬的下颌,与女人并排走着,中间却生生隔出来能容三个人并行的空隙,好似生怕站近了一点,就会沾染回一身腐朽的狗官味。
“不知道。”
男人眉头一皱,忍不住又去摸刀鞘与刀柄的接口处,指腹在刀锷上绕了一圈,到底也只是在心里将人分尸,长叹一口气道:“什么都不知道,我进山做什么,赏花吗?”
楚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蒸饼,许是放的时间长了,又或是一路上磕磕碰碰,蒸饼干瘪着,微微泛黄,外头的一层面皱巴在一起,瞧着比道旁树皮还要显老,但还能吃,故而,她一边走一边吃着,只在咀嚼的空档,才让唇舌做些正事回话。
“蓝氏年年都会派人来樊川,就算郡守是蓝氏门生,这来得也太频繁了,而到樊川后,不管来得是谁,蓝氏的管事也好,蓝氏的门生也罢,乃至蓝氏下任的家主,都会应邀前去秋猎,从无缺席。”
寇骞眸色微沉,声音带了些冷意,“用人命来寻乐子,不是一贯是你们这些官员招待贵客之道么?下梁歪,定是上梁不正,这只能说明蓝氏从上到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下任的家主。”
“秋猎的传统由来已久,自成帝时便有了,本是用来给军中士卒一个展示的机会,倘若获得好名次,便有机会受到提拔重要,但是,”楚顿了下,将手中最后一小块蒸饼吞咽下去,这才继续道,“自秋猎的经办从永宁侯府变成郡守府,一切就变了。”
“底层的士卒被派遣去开山清场,狩猎人成了各个世家的青年子弟,象征性地猎几只山鸡、几只野兔,便可吹捧成百步穿杨的神射,从而安插进军中当职,获一声青年才俊的美称。”
“再后来,许是世家的人太多,空缺的职位不够分,秋猎便沦落成每年一度的聚众玩乐,但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狩猎,至多是滥用职权,铺张浪费,比之其它令人发指的恶行,这些倒也不算什么。”
寇骞轻嗤一声,“正因不算什么,所以玩腻了,便开始寻新花样,抓人猎。”
“就是这人猎,不对劲。”楚凝眉道。
“人的数量,对不上。”
第58章 058 灵则心诚 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
红日已经西斜, 有风穿林而过,随着女郎的裙裾一并步入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被裹挟着长枝一抖,浓重的绿便晕染开来, 翻滚起层层叶浪, 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枝与叶的喧声中,岿然不动, 殿内, 是一个个莲花宝座上, 俯视众生的佛。
随行的侍从自院门四散分布,守卫严密, 将来祈福的香客尽数请离, 连算不上佛法高深的小沙弥都被驱到后院做功课了,整间寺庙静得便只剩下蝉鸣。
“檀越要求些什么?”
飘飘渺渺的香雾与半明半晦的火光里,着黄麻僧衣的僧人缓缓走出, 重眉敛目, 双手合十,掌中持一串乌木色的念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旁人求什么, 我亦求什么。”
崔竹喧抬眸看向庄严的神像, 如寻常香客一般, 取了三支檀香, 于烛火中点燃, 合手俯身,拜上三遍,而后将檀香插进案上承载了无数痴念的炉中,白色的烟雾徐徐升起, 一圈又一圈,朝神像飘去,却不知神像后的神明,要多久才能瞧见。
“你们这庙里,哪尊神最灵验?”崔竹喧忽然问。
僧人微微低眉,将回答过千百遍的答案再次重复,“心诚则灵。”
崔竹喧静静地观摩片刻,拿起案上的签桶,双手摇动,木片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清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求签人却神色如常,瞧不出信或是不信。
声停,纤长的手指将地上的木签拾起,目光越过繁复的签文,在底下的黑漆上略停,下一瞬,木签就被扔回签桶中,女郎毫不留恋地走向下一尊神像。
“灵,则心诚。”
签桶再摇,木签再落。
她并不在乎莲花座上的是哪位神佛,也不在乎木片上玄而又玄的字文,只是一遍遍摇签,直到掉落的那根,是合她心意的上上签。
崔竹喧拾起刷着红漆的木片,这才正眼去看面前的佛像,比起主位被香火和贡品簇拥的佛祖,这位案前委实是寥落,小小的一方供台,其上只有一个积着陈灰的铜炉,连个摆放供果的位置都腾不出来。
但没关系,k若愿显灵,她自是有足够的诚心。
“这尊佛与我有缘,便为k塑金身吧。”
*
已是深夜,府衙的军械库内反是灯火通明,生铁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竟比白日还要热闹些许。
一个个沉重的木箱被揭下封条,生了铜锈的锁芯被费劲打开,火把往下压,森寒的刀刃立时反射回耀目的红光,男人一箱箱挨个检验过去,这才点了点头。
木箱被接到指令的兵卒抬出,偌大的库房顿时变得空荡起来,管事的目光从里追到外,又从外收到里,脸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重,好似个在藤上长了三年的苦瓜,“真打啊?”
“那还能说笑吗?”男人眼也不抬,只不紧不慢地用布巾擦拭指腹沾染的尘灰,“蓝公子下了令,我们这种小喽,焉敢不从?”
“可……”管事面上的愁苦之色更重,咬着牙左右扫过一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可那松荆河上的水匪不少都是我们的人啊,虽说上缴的银钱比不得城中商户,但多少也是块肥肉,只因为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们自毁城墙吗?”
许是怕这么三言两语说服力不够,管事竟是从桌案上摸了把算盘来,横在小臂,将算珠拨弄得噼啪作响,一笔笔清算,这事过后,要损失多大一笔财富。
男人不禁白了他一眼,将算盘推开,“笨!”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管事颇有些不服气道。
男人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望向门外深沉的暮色,神色愈发凉薄,轻飘飘地开口:“此次剿匪,你以为,是何人带兵?”
“楚那臭娘们被夺了兵符,自是轮不到她,剩余的几人,黄校尉需负责城内的治安,不可擅动,徐军侯被拨去日夜护卫蓝公子,听其差遣,万军侯近日好像没有要务,兴许是他。”
“这不就结了?水匪的供钱我们拿了,万军侯也没少拿,你舍不得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就能舍得吗?”他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算计的精光,“此次出兵,咱们不止不亏,反能大赚一笔。”
管事眼眸一亮,面上顿时带了喜色,“你是说,逼那帮子水匪交一笔买命钱?”
“松荆河上,每日来往的商船那么多,若非我们默许,凭他们那点手段,如何能往来肆虐?往日定下的契约,只交五成利,委实是少了些,正好借这次机会,重新谈谈――倘若有那些贪心不足的,便利落宰了,拖回来示众,还能捞得个为名除害的美名。”
管事连连点头,提腿就要去办,男人却摇了摇头,凝眉道:“这些都是小事,不急。”
“那什么是大事?”
“自然是蓝公子的吩咐。”
管事一头雾水,满脸茫然之色,“蓝公子不就是要我们去剿匪吗?”
“是剿匪,也不是剿匪,有的匪可以不剿,但有的匪,必须剿,懂吗?”
管事诚恳地摇头,“不懂。”
男人面上的笑僵了一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如鲠在喉,一时间有些后悔同这么个只长肥肉不长脑子的玩意儿商讨这等大事,偏生这事不说又不行,顶着对面人澄澈的目光,他冷冷地丢下一句,甩袖而去。
“白原洲。”
*
崔竹喧在这山间禅院里住了三日,若非此处的饭菜实在涩口塞牙至难以下咽,她其实不介意再待个十天八天的,虽这里什么都不好,但有一点,不必见到那个惹人生厌的瞎子。
她自禅房中随意顺了本佛经,当做这几日潜心礼佛的证据,回到平淅阁,则上下嘴皮一碰,变成了赠予蓝青溪的礼物。
“我这几日在寺中,潜心礼佛,悟到无上精妙的佛法,特意亲自准备了一本佛经,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真意,早日超脱。”
蔡玟玉本是在旁边收捡银针的,闻声免不得分过去一点目光,目光落在那本佛经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封面上硕大的书名――《往生咒》。
她的眼角不自觉上扬,笑意在眼中流转,一会儿装揉鼻,一会儿装咳嗽,这才勉强把涌上喉头的笑生压了下去,给活人送这种东西,还祝他早日超脱,这与催人自尽有何区别?还真是仗着他瞎了眼,可劲儿欺负。
不动声色地将手上动作放慢,欲将这出好戏瞧完,孰料,忽然被扯入局中。
“蔡大夫,你说,若是日日与这沾染了我诚心的佛经相伴,蓝公子的眼疾是不是会好得快些?”崔竹喧不仅不遮掩上头文字,反倒是生怕人瞧不见似的,刻意将佛经竖起,朝着她的方向上上下下地展示一番,“说不准,连整个人都会变年轻呢!”
蔡玟玉死死咬着唇瓣,制止自己笑出声,可一抽一抽的唇角,能瞒得过蓝青溪,却躲不开崔竹喧的目光,“……也许吧。”
不仅不拆穿她的戏弄,反而帮着遮掩。
崔竹喧眉头轻挑,顿时了悟,自己上回的感觉没错,这大夫果然同蓝青溪不和。可惜这人被看守的严密程度不亚于她,怕是难同和楚荀会面一般,随随便便寻个由头。
原以为她二人的一唱一和还算成功,奈何那蓝青溪竟不按常理行事,只是用指腹顺着纸页一寸寸抚过去,便觉出这佛经有异,温和的语调里掺进了些笑,“金粟笺,泥金墨,是寺庙的现成经文,簌簌所谓的亲自,怕不是亲自抄的,而是亲自拿的。”
他的指尖顺着微微凸起的墨渍行经,横竖交叠,勾出字形,“至于篇目么――《往生咒》?”
“……还是一贯爱闹,”他好笑地摇摇头,“算了,既然簌簌想让我收下,那我便收下。”
崔竹喧不禁皱了皱眉,原先捉弄的快意瞬间消散,闷头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欲走。
蓝青溪却抢先一步开口:“我听闻,簌簌在去寺庙的路上,与楚都尉赛马?”
“路长无趣,打发时间罢了,”崔竹喧横眉道,“怎么?我做事还要先向你报备不成?”
“除了退婚,簌簌想做什么,都可以做,”蓝青溪丝毫没将这与友善搭不上边的语气放在心上,转而提议道,“诵经礼佛无趣,时逢秋日,不如进山狩猎,定然能玩得尽兴,恰好郡守送了帖子相邀,我们过两日就可启程。”
“为何不直接启程回虞阳?”
“尚有些杂事未处理完,”蓝青溪轻飘飘地将这话题揭过,却长篇大论介绍起秋猎,“樊川郡的秋猎风俗传承已久,有专门划分成用来狩猎的山林,平日皆是封禁状态,将满山的野兽豢养至肥硕,只消带上弓箭走上一圈,定不会空手而归。”
崔竹喧存心与他作对,刻意贬低道:“人人都能狩到,这跟鸡圈抓鸡有什么区别?”
“说的是,故而,秋猎排名不看猎物的多和少,而看获取猎物的难和易,越是凶猛、越是珍稀的猎物,才越值得去追猎。”
“我上次受邀前来时,这山中最稀罕的是一头浑身雪白的狐狸,我原想用它做一条毯子送你,重金悬赏,奈何被个不知事的莽夫将狐狸杀了,毛皮破损,沦为次品。”蓝青溪轻叹口气,似是对此事颇为遗憾。
崔竹喧闻言,轻嗤一声:
“你若是真想送我,为何只出重金,不亲自去狩?”
第59章 059 消灭罪证 簌簌很在意他?还没……
崔竹喧并不缺一条毯子, 不管是用雪白的狐狸做的,还是火红的狐狸做的,都不缺,乃至于蓝青溪送来的珠钗环佩、金玉玛瑙, 除了一层层压在库房里堆灰, 再无它用。
琅琊蓝氏能用重金买到的,虞阳崔氏也能, 她唯一买不到的, 是――
有风自微微掀开的窗户缝中吹来, 将层层叠叠的纱幔拂开,纱幔后, 是一个缠枝莲纹瓶, 瓶中是一支几近凋谢的花,再怎么精心养护,也只是将它枯萎的速度延缓些许, 她眨了眨眼, 暗红色的花瓣就落下来一片。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个不听使唤、擅自逃跑的小贼,若被她将人逮到,她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通, 罚他、罚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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