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明深吸一口气,“我应该知道什么?”
他望向金玉书,后者便于一个呼吸间,寻到了需要忙碌的大事――抬头数头顶的树叶究竟有多少片,正正好好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再看向阿鲤,想起她说的那番不着调言论,她的老大和女公子在一起。
再由此深究,一个荒唐的结论呼之欲出。
“你们不会是想跟我说,女公子相好的郎君是松荆河上恶名昭彰的水匪吧?”
崔自明恳切地想要得到一个否定回答,可在座三人之中,没一个遂他的愿。
蔡玟玉实觉此事稀疏平常,淡淡道:“我在街巷瞧见过那匪寇的通缉令,确实有副好皮相,崔女公子一时被迷了眼,也不算什么。”
金玉书揉搓着手指,试探着开口:“那什么,我见过他,虽然吧,出身不太好,但对崔女公子百依百顺来着。”
“换成虞阳哪一个郎君对我家女公子不是百依百顺?”
阿鲤也站起来,欲为自家老大撑撑场面,思虑良久,郑重开口:“老大做饭特别好吃!”
崔自明咬牙切齿道:“我崔氏不缺厨子!”
实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尚且没想好如何把女公子在猎山失踪的事报回去,又牵扯出这么一档子事,恨不得立马不管不顾地冲进猎山寻人。
只是林中叶声乱了一瞬,崔自明顿时拎刀起身,满是警惕之色,“何方宵小?”
“楚。”
第69章 069 以糕买矿 女公子在樊川怎么就……
为表诚意, 来人主动解了佩刀扔在一旁,举着两只空空如也的手走来,朝阿鲤努了努下巴,“她认得我。”
崔自明攥着刀柄的手微微收紧, 低头看去, 得了阿鲤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才把刀刃塞回鞘中, “阁下有事?”
“我今日还没吃呢, 不介意我跟你们一起吧?”楚兀自在火堆旁寻了个位置坐下, 捡起一根长树枝,就伸进火腹中去勾被烤得喷香的红薯, 灰黑色的皮被不慎划破了几道口子, 露出金黄金黄的内里,光是望一眼,便叫人直流口水。
崔自明心气不顺得很, 咬牙道:“介意!”
“介意也没办法,”楚用衣裳下摆抓着红薯的两头一掰,丝丝缕缕的白雾便裹挟着浓郁的香甜气息飘散出来,咬上一口, 这香甜就融进了唇齿, 化在舌间, “我与崔女公子有旧, 于情于理, 请我吃个烤红薯也不过分。”
崔自明拧着眉头,将这个半路闯进来的人打量一番,用半截树枝束发,衣裳黑一块灰一块的, 如此不修边幅、行事粗犷之人,放在虞阳定是近不了崔竹喧的身,那就只能是在樊川认识的,想到这,他额头不由得青筋直跳。
女公子在樊川怎么就没认识什么正经人?
一个不入流的商贾,一个半人高的毛孩,一个被通缉的匪寇,现在好了,又添进个毫无礼节的要饭的。
心里是这般想,但面上再是敷衍也该扯出个笑来,毕竟是女公子的朋友,怎么也轮不到他去置喙,他在怀里摸了摸,从钱袋里取出一条银铤递过去,“女公子不在,无法设宴款待,阁下且自行去外头吃些。”
楚正好将红薯啃完,略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拍了拍手,挑眉收下银子,“寇骞也在猎山里头,她暂时应当出不了大事,但我有一桩大事欲同你相商。”
“阿鲤,拿好刀,看着他们两个,”她倏然站起身,对阿鲤说道,随即望向崔自明,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崔郎君,借一步说话。”
崔自明犹豫一瞬,到底是点了点头,二人在枝叶间匿去身形,剩阿鲤将长刀紧紧抱在怀里,扳着一张脸,以金、蔡未为圆心,绕着圈巡视着。
金玉书被那虎视眈眈的目光盯得浑身鸡皮疙瘩直竖,喊冤叫屈:“不是,盯着她也就算了,为什么盯着我啊?我跟你们不是一边的吗?”
“你或许是与他们一边,但金氏可不一定,”蔡玟玉将手中书页翻过一篇,眼中只有纸上墨字,淡淡道,“金郎君未曾想过,为何你的手下会那么轻易地招供吗?”
“那还不是蓝青溪以势压人,他们迫不得已的呗!”
蔡玟玉低笑一声,轻摇了摇头,“兴许吧。”
在阿鲤一边盯人,一边吃完第三个烤红薯时,崔自明回来了,眸色冷得骇人,阿鲤抻着脖子,往他身后瞧了又瞧,疑惑道:“她走了?不和我们一起吗?”
崔自明径直地越过她,解开拴在树梢的缰绳。
“等不了了,我们现在进猎山。”
*
依旧是矿洞,依旧是破烂的竹筐,本该争分夺秒挖矿石的两人却一人靠着一边的洞壁坐着,慢吞吞地吃着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们这样空着竹筐出去,不会挨罚吧?”范云仍心有余悸,捏着糕点味同嚼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都说寇郎君很快要救我们出去了,那再熬几天,别惹事比较好吧?”
“谁说要惹事了?”崔竹喧撕下油纸的边角,又掰了块小指大的糕点碎装在里头,把油纸包叠好攥在手心,躬着身子往外走,“你在这儿睡会,留两块糕点给我就成,矿的事包在我身上。”
火把仍架在石头堆里,崔竹喧越走,便离火光越远,初时还能靠着眼睛视物,到后来,就只能全权凭手去摸,手掌顺着凹凸不平的洞壁一寸寸摸过去,脚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在心底数着往左多少步,往右多少步,黑漆漆的视野里终于重新冒出了一点光。
她将呼吸放缓,轻手轻脚地靠过去,待瞧清火光里堆积了大半框的石块时,不由得大喜过望,踩进了火光的照明范围内,“你要不要同我做桩交易?”
男人打着赤膊,衣料被裹在两手手心,握着斧柄,一下一下地砸着,手上动作不停,只在这铿锵的动静中不耐烦地应了声:“没钱,没事就快滚,别耽误老子做活挣饼子。”
豆大的汗珠从发间滚至眉间,几乎要落进眼里,他不得不松开一只手,用衣料抹了把脸,衣上满是尘灰,还夹杂着飞溅的石屑,和汗水搅和在一起,将脸涂得一块灰、一块黑的,他却无暇顾及,往边上啐了口唾沫,便又要继续。
崔竹喧忙趁着这个空档叫住他,伸出右手,张开手掌,露出里头小小的油纸包,“又干又硬的饼子哪里有糕点好吃,你要不要尝尝?这可是甜的!”
斧子劈石的动作戛然而止,一个甜字钻进耳朵,男人的的喉间就上下滚动起来,他都记不得上一次吃甜的是什么时候了,在这矿场里,干得再是卖命,也不过是每天领到的麸饼多上一两个,该难吃还是难吃,只是尽量能不在半夜饿醒罢了。
“你说,糕点,是真的?”
“自然!”油纸包又往前伸了伸,只等着另一只大手把它接过去,“这些算我请你的,尝尝!”
男人放下斧子,有些笨拙地将手上的衣裳解开,在衣料上擦了擦手,两只手掌并到一起,去皆那拢共还没片叶子大的油纸。
他顺着上头的褶皱一层层打开,却不知是哪只手抖了一下,抖出好些米白色的粉末,看着叫人一阵揪心,他只得更小心些,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屏息凝气,生怕呼吸时带起的微风将手中的奢侈品吹走。
待到油纸完全展开,他用食指指尖蘸了一圈,试探着舔了下,绵密的甜味蔓上舌尖,他顿时眼眸一亮,火急火燎地捧着油纸倒进嘴里,如此犹嫌浪费,又捻着油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舔舐一遍地遍,浸得油纸都快被口水泡湿时,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他闭着眼睛,回味着唇舌间的甜,好半晌,才砸吧了下嘴巴,叹气道:“甜,就是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交易了,”瞧这人模样,此事定是十拿九稳,崔竹喧面上的笑又热切了些,“同样的糕点,我还有两块,你用采的矿石来跟我换。”
男人倏然睁开眼,眸中有几分犹疑,“你要多少矿?”
“够两人份的交差量就行。”
“太多了,一人份。”
男人拧着眉,试图讨价还价,奈何碰上的是个一分都不肯退让的卖家,“一人份就只能换一块糕点,你若是不行,采不到那么多矿,我就再去寻别人。”
崔竹喧扬着下巴,拿乔道:“这整个矿场,可就我一个人手里拿得出糕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庙了,你要考虑清楚。”
男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右手往后,悄悄去够斧子,只是指尖还未触及斧柄,那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糕点这种贵重东西,我可没有带在身上,你就算拦着我不让走也没有用。”
在崔竹喧锐利的目光中,男人缓缓将手收了回来,“好,我要了,我把矿石给你送过去?”
“不必,等收工锣响,你等在洞口别急着出去,届时我们一手交石一手交糕。”
“……行。”
*
范云睡得迷迷糊糊,恍若还在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边聊天,一边绣着帕子,正讨论着该绣个什么花样,猛然有阵尖锐的锣声闯进耳中,思绪瞬间回笼,脊背贴着的凹凸不平的洞壁犹如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提醒她这不是白原洲,而是不见天日的矿洞。
她本能地瑟缩一下,下意识要去徒手挖石块,可伸出的手却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攥住,抬眸望去,是个眉眼弯弯的笑。
“我们走吧!”崔竹喧道。
范云愣愣地点了下头,跟着走了几步,可一颗心惴惴不安、砰砰作响,到底忍不住问道:“交矿的事……”
“解决了!”崔竹喧拖着空空如也的破竹筐,脚步轻快,“等走到洞口,就会有人给我们送矿了!”
见她仍有疑虑,崔竹喧便放缓脚步,解释道:“反正他们都要挖矿了,与其去换那个难吃得要死的麸饼,不如换我们这儿甜滋滋的糕点,两人份的矿石,换两块糕点,合算得很!”
范云咬着唇瓣,眸中隐隐透出些忧虑,斟酌道:“能挖出那么多矿石的,肯定身材魁梧、力大如牛,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打过人家一只手的,要是他反悔,不用换的,用抢的可怎么办?”
“洞口有侍卫把守着呢,他不敢的!”
崔竹喧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而事实也确如她所说,饶是那个男人小心思再多,在洞口白花花的刀子的震慑下,也只能将矿石给她们分了半框,抓着油纸包打开检查一遍,这才紧贴着胸口藏好,拉着矿石出去。
事情落定,有了交差的矿石,更是没什么可愁的。
崔竹喧缀在队伍的末尾,慢慢悠悠地走着,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四周打量去。
这么多带面具的,哪个才是寇骞?
这个太胖,这个太矮,这个驼背,这个……
许是看得太过出神,竟险些与巡逻的侍卫撞上,只是她再低眉时,手心里却多了样东西――
一朵小小的野花。
第70章 070 月夜密谋 紧紧地贴着他,毫不……
一点疏雨后, 木芙蓉上的胭脂被湿意晕染开来,更显得明艳动人,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奈何廊下人的目光不肯分给它一丁半点, 只低眉看着手中的香囊。
“这是樊川那边送来的?”手腕转动, 将其上上下下仔细瞧过,缠枝纹银, 并非崔竹喧往日惯用的样式, “送的人可还说了什么?”
奴仆抓耳挠腮地回想一番, 确实没琢磨出什么特别的字眼,只讷讷道:“没说啥, 就提了句, 她主家姓楚。”
樊川,楚姓?
握着香囊的手上用劲,“咔哒”一声响后, 卡扣分开, 一颗乌色香囊滚进手心,指尖轻捻,一截白色的纸条便显露出来, 抬手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蓝氏有疑。”
崔淮卿倏然凝眉, 将纸条攥进手心。
“去虞阳请人来。”
奴仆本能地点头应是, 抬步欲走, 才想起落了些什么,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族中长老吗?”
“一帮糟老头子来有什么用?”崔淮卿冷声道,“让李都尉派一队兵马与我们随行。”
“这、这会不会太张扬了些?若是传到京都, 那些言官定会铆足了劲上折子弹劾的。”
“这点罪名,至多罚俸几月,我崔氏还缺那么点钱财不成?”
*
郁郁葱葱的树丛层层叠叠,交织的枝叶遮天蔽日,唯有零碎的阳光泄下,落在蜿蜒曲折的小径,黏在每一个途经行人衣摆。
领头的男人神色浓重,步履匆匆,手持着一把长刀,将一路横生出的枝条斩断,后头的女郎倒是神色从容,款款而行,连半人高的孩童也跟得毫不费力,唯有一个白面的青年,喘着粗气,双手攥着根木棍做拐,慢吞吞地缀在后头。
“我们是不是在兜圈子啊?怎么走了两天了,这儿除了树还是树的,半个人影都没见着!”金玉书草草抹了把额头的汗,两只脚仿佛踩在了针扎的鞋底上,每一步落下都是钻心的疼,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
“人影?那不是么?”蔡玟玉随手往左边的槐树下一指,众人的目光随之而去,之间半青半黄的叶底下,露出一具半腐未腐的尸,虫豸攀爬,苍蝇盘旋,引得胃里一阵翻滚。
金玉书脸色煞白,几乎要与那具尸不相上下,紧闭着双眼,将头拧回来,“活人!我是说活人!”
“那这么走定然瞧不到,这猎山里的活人可都是被当做猎物的,既是猎物,定然要离我们这些外来客远远的,要是不躲藏,反倒露面的话,那就只能说明,是我们成了他们的猎物。”
“……等等,什么猎物不猎物的?”金玉书茫然地开口,“打猎不都是猎些山鸡、野兔、狐狸……”
还未等他挨个列举完,前头人的脚步忽然顿住,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直直地撞了上去,痛呼一声,揉着通红的鼻子正要抱怨,却见那人已提刀冲了出去,连走起路来没个正形的阿鲤都横刀出鞘,神情戒备,用锐利的目光环视着周围。
金玉书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涩的唇道:“这是,怎么了?”
蔡玟玉将药箱放下,坐在上头,把书卷翻开,沿着上次的折角处继续往下读,“没怎么,有人把我们当猎物抓呢。”
“那、你还……”话到一半,金玉书忙捂住嘴巴,目光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躬着身子,压着嗓音道,“大难临头了,你不想法子应对,还在这看你那破书!”
“第一,这书不破,用的是以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著称的澄心堂纸。第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要如何想办法应对十多个手持武器的凶徒?第三,注意你的措辞,态度尊敬些,毕竟你没付钱,我没有义务容忍你。”
金玉书气得牙痒痒,可委实生了一副笨嘴拙舌,争辩不过,只得蹲下身子,缩头缩脑地躲在阿鲤背后――他一个商贾,也不比大夫能打多少,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虽然这位专业人士短小了些,可再怎么也挂了个水匪的名头在身上不是?
这两人心安理得地躲着,剩下崔自明与阿鲤一前一后地应对围攻。
前头打得顺风顺水并不奇怪,可连后头都轻松似砍瓜切菜,预想中的一番浴血奋战,真正交起手来,不过数招,便收获一堆瘫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瞧着倒像是他们在这欺凌弱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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