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的状况刚缓,外头的危机又来。
崔自明眼见着蔡玟玉拎着药箱就要往里闯,忙四肢并用地拦在帐前,夸张地咳嗽着,活脱脱一副要将心肝脾肺肾一并呕出来的模样,招来蔡玟玉一个白眼,“若是染了风寒,就站得离我远些,若是脑子有病,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崔自明委屈至极,却又无从申辩,一张脸青青白白,闷头退开,只敢在心底埋怨里头那只狐狸精,自己不过是离开一会儿,狐狸精就勾得女公子将规矩抛了个干净,光天化日、卿卿我我的,若非如此,他何必演这么一出。
女公子他不敢置喙,但狐狸精他总能骂两句吧?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他这厢生着闷气,蔡玟玉蹙着眉,往边上挪开两步,不嫌麻烦地绕了个圈以同他拉开距离,掀帘入内,目光在竹榻间人的耳侧,微顿一下,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挪开,将药箱搁在桌案上,“崔郎君说,你的眼睛出了问题?”
“嗯,醒来时,便看不见了。”寇骞面色淡然,全然看不出,这人先前还在为一双眼睛一哭二闹,若非重伤在身,不好动弹,没准真要把三上吊也一并齐活。
“眼睛可有痛感?”
“并无。”
蔡玟玉颔首,取了银针,在烛焰间烤过一遍,“我日前为你治伤时,没检查到有危及双目的伤处,且你能正常地睁眼,可见不是外伤,兴许是磕碰时在脑中残余瘀血未散,且用银针过穴一试。”
崔竹喧攥着纱布望过去,就见闪着寒光的银针在发顶没入半截,瞧着就让人心头发颤,偏这才只是个开始,大夫下手快准狠,不过几个呼吸指尖,银针又多了数根,寇骞原本舒展的长眉拧到一处,双拳紧攥,俨然一副疼到不行的模样。
最后一根银针落下,蔡玟玉忽然起身,往边上退开两步,她正疑惑,余光中,被扎了满头针的人手撑着床沿,呕出一滩暗色的血。
蔡玟玉低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裙摆,确定没有染上血污,这才小心地避开脏处,将银针取下,“施针只能辅助,无法根治,需等淤血自行散去,才能重新视物。”
“那要等多久?”崔竹喧问。
“十天半月,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那淤血要是一直不散,会不会一直看不见?”
“也有可能。”
崔竹喧一张脸顿时愁成了苦瓜,抿了抿唇,联想起另一个在蔡玟玉手里治眼疾的家伙,心中生出一丝怀疑,“蔡大夫,你是不是,不擅长治眼睛?”
蔡玟玉收捡东西的动作一顿,扭头看过去,“何以见得?”
“蓝青溪信誓旦旦说十月婚期前眼疾会痊愈,可我看他还是个瞎子啊,也没见有什么好转。”
“那是他自己胡乱吹嘘,可不是我的诊断,”蔡玟玉凝眉道,“原是有户富商请我过去医眼疾,我治好了,他不知从哪得了风声,便认定我能治好他的眼疾,重金为诱,重兵相逼,我不得不留在蓝氏。”
“他的眼疾能治,但不好治,加上他不遵医嘱,整日里忧思重重,若要根治,指不定要搭上大半辈子在里头,我才没兴致伺候。我见他遮掩病情,以为他是为了保住与崔氏的婚约,故而,将他失明之事透露出来,引得崔氏退婚,好绝了他的念头,得以脱身,奈何他不肯死心,连出门都要将我捎上。”
崔自明一时面色复杂,“虽然我不太看好蓝青溪,但,蔡大夫你不治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蔡玟玉横眉过去,轻嗤一声,“治病救人就非得上赶着吗?岐黄之术是术,打铁锻造也是术,大夫与铁匠有何不同?我收一日诊金,治一日病,铁匠收一日工钱,打一天铁,凭什么铁匠累了,能不收钱、不打铁回家休息,我却要以德报怨,尽心竭力?”
“我收钱的每一日,都在治病,那我如今不治病,便不收他钱,有何不对?”
崔自明挠了挠头,在话中没寻出什么破绽,只是支吾地出声:“没什么不对,只是看你这几日又是四处采集草药,又是不眠不休地为大家诊治,我以为你是属于医者仁心的那类。”
蔡玟玉眸光暗了一瞬,拎起药箱大步跨出去。
“你看错了。”
*
月明星稀的夜,忙碌了一天的人早早睡去,不必像之前周遭都是矿场守卫时,心惊胆颤到连做梦都忐忑不安,安逸自在,以至于四面八方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实在有些吵,崔竹喧想。
她在竹席上翻了个身,可瞌睡虫仍被那震天响的动静驱逐得远远的,生不出一点睡意,她试着捂住耳朵,又试着把被褥盖过头顶,都无用,只得叹了口气,又翻身回来,正苦思冥想着要做些什么助眠的活动,就望见另一个失眠者。
是范云。
范云侧身躺着,眼圈泛红,一看就是刚哭过,呆呆地望着被纱布缠满的双手,望着望着,眼眶里有氤氲出泪花,肩膀一抽一抽的,低低地哽咽起来。
崔竹喧有些手足无措,捏着袖角坐起身,问:“范云,怎么了?是,手很难治吗?”
“蔡大夫说,可以治,但是,很疼。”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急道:“没关系,崔氏库房里有许多止疼的草药,你再忍几天,等治的时候,提前服过药,就不会疼了。”
话罢,又觉得这般空口白牙没什么说服力,在脑海中搜刮一番,拿崔淮卿的旧事出来举例,“我堂兄不擅骑射,有年去狩猎,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接骨的时候整个府里都能听见他的哭喊,可服药之后,他就再没叫喊过了!”
范云低低地应了一声,将手缩进被褥里,“我其实,不怕疼的,只是,蔡大夫说,不管我忍受哪种疼,都没办法再拿起针”
“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却没办法做绣活了,你说,多可笑?”范云自嘲地勾起唇角,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明明,我先前还同寇郎君说,要去镇上的成衣铺子里好好瞧一瞧,学学新式的衣裳,等将来――”
“就算,没法做绣活,还是可以去成衣铺子里看的,你还可以做其它很多事情。”
“……可,除了刺绣,我什么都不会。”
崔竹喧垂下眼眸,竟不知如何开口。
范云因为手伤无法刺绣而感到恐慌,那寇骞呢,他今日那般,又何尝不是因为失明导致无法施展身手而害怕?
怕的不只是伤,更是怕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手段。
*
一碗粘稠的浓绿汤汁倒进嘴里,即使又灌了三碗茶水下肚,仍无法将唇齿间的涩味儿彻底清除,大约是此之故,寇骞才久久未能入眠。
他躺在竹床上,眼睛慢吞吞地眨着,虽说睁开和闭上望见的都是同一片黑色,但许是习惯使然,总要试着用眼睛去看些什么,比如光秃秃的帐顶,比如四肢不协的桌子,比如飘飘摇摇的帘幕,比如帘幕被风掀起的一角外,会不会有他想见的那道身影。
应是看不见的,他想。
可下一瞬,清浅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低低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寇骞。”
第81章 081 形影不离 可我时时刻刻牵着你……
寇骞下意识抬眉望去, 等望见一片黑暗,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正处于看不见的状态。
微凉的指尖钻进手掌,他本能地收拢手心, 试图将那只纤细的手捂热些, 脑中胡乱推测着缘由,许是这处没有能御寒的衣物, 她穿得太过单薄, 许是从另一个营帐走过来时, 沾染了带着寒意的夜风。深更半夜,她不该一个人出行的, 他想, 他该劝她早些回去歇息,可他握着她的手未松,反倒带着她躲进被褥, 贴在他的心口。
故而, 该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寇骞。”
“嗯,在呢,”他将人抱得紧了些, 下巴抵着她的颈侧, “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温热的气息拂过崔竹喧的耳侧, 一点细微的酥麻感蔓延开来, 搅得她险些将来时组织的那些词句一并忘干净,手顺着他的腰线摸过去,寻到一块没被纱布缠绕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正色道:“别靠这么近,我有正事同你说。”
那人顺从地松了手,却觉得她的小动作有趣得紧,也学着用指尖在她的脊背上勾勾画画,十七画的“簌”字写到第十二画时,被攥着手腕困住。
把人惹恼了,他想,这下连勾缠手指的小花招也不敢使了,乖巧地窝在被褥里。
“不是有正事吗?怎么不说?”寇骞摆出副正经的神色,将话题引回去。
“我是想跟你说,这次过后,你就跟我回崔府,不要再在松荆河上当水匪了,”崔竹喧认真道,“崔氏有钱,付得起你的月钱,我也有钱,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你不许再因为乱七八糟的理由偷偷逃跑了。”
“……嗯,不跑。”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颊,凑近,吻在他的右眼上。
“眼睛治得好也好,治不好也罢,就算看不见了,你还是能陪着我去夜市闲逛、去湖心垂钓,至多就是走路时不太方便,可我时时刻刻牵着你,不会让你摔跤的,”崔竹喧贴着他的额头,想了想,不能把事情说得太过绝对,又补充了句,“就算摔跤,那也是我们两个一起摔,摔完我再拉你起来,不会很糟糕的。”
“所以,不用怕。”
“说好的,寇骞要与崔竹喧形影不离,从现在开始。”
*
别院内,重兵把守。
面对着着一排泛着寒光的甲胄,手中捧的分明是热气腾腾的茶水,灌入口中,流过喉管,却只品出一股透心的凉意,沁入骨髓。
席间诸人,甭管面上在做什么,或读书,或品尝,实际个个如坐针毡,小心地用目光往甲胄的间隙探出去,望向对面的屋子,可门窗紧闭,将目光一一阻隔,他们又试着竖起耳朵,企图听到些问话内容,好在轮到自己前打上一通腹稿,可入耳,不过是强装平稳的呼吸声和焦灼的衣料摩擦声,全无用处,反倒更叫人难熬。
忽然,紧闭的大门支开了一条缝,随即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了一个青色的人影,正是来狩猎的众多纨绔之一。
霎时间,数不清的脖子齐刷刷往那头抻,眼珠子扒着眼眶往外蹦,嘴唇翕动,两股战战,只等着人一近前,便冲过去问问里头究竟是何情况,偏生在一片殷切的目光中,青衣人的脚步调了个个,朝另一边院落去了。
叹息声交错响起,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横插进来,在惴惴不安中,停在了一位膀大腰圆的青年面前。
“卢公子,请!”
卢公子面色慌乱地像四处求援,可被望到的人,要么讷讷地躲开,要么同情着叹气,无一能施以援手,他试着逃跑,却被兵卒如擒猪一般,死死架住,押了出去。
气氛凝重间,有人忍不住问:“就放任他们这么嚣张吗?”
“只是一时,这到底是樊川,他们有兵,我们也会有。”
*
崔自明想要掀帘而入,但背身立在帐外,用目光环视一圈,左侧架锅熬粥,右侧端碗喝粥,左右都没望见那道明艳的身影,当下了然,愤愤地将牙咬了又咬,恨不得将狐狸精拉出来当场嚼碎,偏生无可奈何,只能压着怒意,重重地咳嗽两声。
“到时间用早膳了!”
帐内,被褥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本能地在旁边人的怀里蹭了蹭,许是感觉外头的叫喊声听起来不太紧迫,便又将头缩回去,准备续一个回笼觉。
“不起?”
“不想起。”
寇骞听着徘徊在外的脚步声愈发得急促与暴躁,将人重新捞出来,哄道:“再不起,你家的侍卫就要提刀把某砍成两截了,起来去吃些东西?”
“他不敢的。”
话虽如此,崔竹喧还是打着哈欠爬起身,将衣摆理顺了些,大摇大摆地踏出去,只在守在门口的崔自明望过来时,才敷衍地点头示意,将人气得一张脸又红又紫。她只管神情自若去洗漱一番,同旁人一般,盛了碗粥水,坐在小马扎上慢吞吞地喝着。
因着她耽误了许久,白粥的热气已散了大半,不烫,便是囫囵往嘴里倒也不妨事。她便一边喝着粥,一边想着范云的事。
蔡玟玉的医术在虞阳首屈一指,就是从宫中请一位御医出来,医术也不定更精湛,是以,蔡大夫说拿不了针,那就真的拿不了针了,只能从别的方面考虑。
范云说,想去看成衣铺子,但成衣铺子里除了飞针走线的绣娘,还有量体裁衣的裁缝、拨弄算盘的掌柜,绣娘、裁缝做不成,那改做掌柜呢?开一间属于自己的成衣铺子,范云兴许也会喜欢?
想到这,崔竹喧匆匆搁下碗,找到坐在树底下唉声叹气的人,紧挨着坐下。
“等从这里出去后,你开一间成衣铺子如何?”
范云愣怔一瞬,眸光倏然亮起,又很快湮灭下去,连忙摆了摆手,面色有些难堪,“那、那也太难了。”
“哪里难?哪步难?”
范云低下眉,艰难道:“首先要有一间铺子,有本钱进货,还要雇做事的伙计,我连外头时兴什么样的款式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愿意来买衣裳?”
“铺子、货品、伙计都是银钱能解决的,你只管把铺子开起来,我给你添钱入股,至于衣裳款式,我们多去街市上逛逛,什么款式卖得最多,自然什么款式最时兴,”崔竹喧分析道,“顾客么,把铺子租在显眼些的地方,或是价钱便宜些,又或是叫伙计多吆喝几声,总能引来几个人的,有一就有二,迟早能卖出去。”
“这样,会亏本吧,”范云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拒绝道,“还是算了,我总不能把你的钱赔干净。”
崔竹喧蹙眉想了想,“可是我听人说,做生意最开始都是要亏本的,多亏几年就挣回来了,大不了,咱们尽量少亏些?”
“铺子用我名下的,把租金省了,伙计雇阿树和牛二,要是衣裳卖不出去,就当成月钱发给他们,如何?”
范云被说得意动,可再一想,哪个开铺子的掌柜不要盘帐的,她可是连笔杆子都没摸过一回的人,再度拒绝,“读书识字的账房先生才能打算盘,我连算盘珠子有几颗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得通?”
“知道算盘珠子有几颗就很了不得么?买把算盘来,数一数不就知道了?”崔竹喧左右张望了下,踮起脚尖,折下一根细长的枝条,尖头那边朝下,在眼前的泥土中左右划动,逐渐勾勒出一个字形,“先从认字开始,一天学一个数字,然后再学记账、学打算盘,等这些都学完了,手也就好了,摆一大桌酒席,就可以庆祝开业!”
范云动了动指尖,几乎就要伸手去把枝条接过,可看着地上横来竖去,错综复杂的字,难免萌生些退意,“我的手写得好字吗?”
崔竹喧并不直接应声,而是将握着枝条的姿势转变,两指捏着拿,攒拳攥着拿,两掌并拢拿,每换一个姿势,就在旁边新写出一个“壹”,一个比一个歪斜,一个比一个难看,可毫无疑问,每个都是“壹”。
“试试?”
范云在鼓励的目光中接过枝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四指尚不能弯曲,便用拇指把枝条裹在手心,枝条随着小臂下落,末端触及地面,她牵动手腕,枝条缓缓地在沙土中挪动,因着使不上劲儿的缘故,只留下一道极轻极浅的印子,距离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字,还差得远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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