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时日燕云战报捷捷,他都不得不赞叹一句虎父无犬子。如今见之,气质沉稳卓佳,一看就是个可造之材。
想罢,仁宣帝下案亲自扶起褚岁晚,开口满怀叹息:“你说你父亲还真的是埋没人才。”
褚岁晚眸光不骄不躁,谢恩道:“陛下谬赞了,臣的确……身体欠佳,这些年没少让父亲担忧。”
“说起来,朕许久未见过你父亲了,不知近日他可安好?”仁宣帝语气含着怀念,他和褚聿桉从小一起长大,但自从那一战对方失了右臂之后,御书房一别,竟再也不曾见过这位年少便交心互相扶持的好友。如今他已双鬓白发,不知这小子有没有老。
“回禀陛下,父亲身体安康,在府中经常向臣和妹妹提起您。”
仁宣帝笑了一下,“朕还以为他早已忘了呢,也不知道来皇宫看看朕,罢了罢了,不提这伤心事。”他语气严肃起来:“你方才是说霖霪国恐和乌古联手?”
“是,臣筝州一战,发现士兵皆中了那一般只存在于霖霪国的蛊虫,幸得杨家遗女杨南溪相助,否十万大军的性命皆丧于这蛊虫之下,故臣怀疑,乌古早已和霖霪国暗中勾结。”
“倒也正常。”仁宣帝回到案前。“野心大了,自然胆子也大了,倒是朕疏忽。”帝王威目闪过寒芒。
大凉是中原大国,和周围列国乃宗潘关系,但这些年,大凉国力昌盛的同时,霖霪国实力愈发强悍,渐渐发展为中原第二大国,已许久未向大凉上贡。他早该要想到,如果没有他国利诱撑腰,像乌古那般个只懂蛮力的愣头青怎么敢进犯大凉。
然这种时候,大凉非但不团结,还引狼入室,与虎谋皮。想到这里,仁宣帝便气急攻心。
“那些利欲熏心的门阀豪族,简直胆大妄为!”
褚岁晚再次跪下:“陛下息怒。”
仁宣帝按耐住心中不断翻涌的怒气,看向下方跪着的年轻将军,“你对筝州燕王一事如何看待?”
帝王不在收敛的天子威严倾泻而下。
褚岁晚心中一凛,这是变相在问她对于燕云贵族通敌一事,她微微思忖,后恭敬的道:“魏国公府,永远会做陛下手中之剑,剑之所指,杀无赦。”
待褚岁晚走后,仁宣帝招了招手,太监总管来福立马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你认为这褚家长子,如何?”
来福眯着笑眼:“沉着冷静,尚好。”
仁宣帝回想起刚刚少年言行,当真是不骄不躁,帝王难得郁闷,“褚聿桉那小子,怎么就那么有福气?”
他的鹤儿
竟一半都比不上。
来福维持着脸上笑意并未答话,听即可。
此时,魏国公府。
褚岁晚一进府,在堂内候着的柳如烟便上前问道:“陛下可有为难?”她身后的褚聿桉和兄长褚符叙亦是从椅子上起身。后者触及胞妹瘦削的面孔,眼底难掩心疼,同时心里被浓郁的愧疚感淹没。
都是因为他。
褚岁晚心中一暖,握住柳如烟的手,宽慰般拍了拍:“娘,时愿没事,陛下没有为难,就是聊了几句家常。”
“好好,没有为难就好。”柳如烟松下一口气,接着便又道:“我已让碧月放好热水,你快些去梳洗一番,好生歇息,今晚可又要进宫。”
闻言褚岁晚只好打消寻父亲问事的念头,被柳如烟推搡着一路回到藏月楼。说是楼阁,实则是一处雾霭的院落。
前罩一座桃花庭,正院是一架三层高的绣楼,此时正值深春,繁花如盖,桃粉飞扬,正应了那句“春光浓似酒,花故醉人。”
褚岁晚穿过桃花庭,在庭中洒扫的晚秋立马停下差事,上前一把抱住褚岁晚,“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因着褚岁晚喜静,藏月楼并无多少婢女,余去干杂活的婢女,只剩下两个褚岁晚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碧月和晚秋。此时碧月在里院安置等候,跳泼的秋露便来到庭院心急的等着褚岁晚回来。
褚岁晚摸了摸秋露的头,温柔擦拭对方眼角溢出的泪水,轻声安抚道:“莫哭,明天我带你去买糖吃。”
秋露从褚岁晚的怀抱里出来,嘟起嘴巴道:“小姐又把奴婢当小孩哄。”说罢,便跟着褚岁晚一起来到绣楼的二层。
早早等候在那的碧月见到褚岁晚神色难得激动起来,但很快恢复原样,福身问安。
褚岁晚颔首示意,便进到一别几月的闺房之中,屋内陈设雅致如初,桌上一粒灰尘也无,可看出平日细心。
片刻后,叁个月前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
恍若昨日。
那时,京城正处冬季。
屋檐积雪堆积,透过檐下轻晃的红灯笼,街上当铺小摊一片红洋,好不热闹,当一番盛景。
但此时,却有一处与街道外热闹的盛景截然不同。
院中风卷落梅,艳丽的花瓣自枝头送下。
花影之中,身着白色锦衣的俊逸男子盘腿而坐,面色略带苍白,但依旧不减容色。
清冽的琴音似流水般自男子指尖倾泻而出,他眉眼带笑,温柔的注视着前方女子舞剑的身影。
女子眉贴花钿,容颜绝色,与男子相似的眉眼在她身上,却矜贵灼华的让人不敢直视,一看就是身份尊贵的名门贵女。
但她周身气场又如枝头温婉梨白盛放,温婉与明艳同存,竟意外和谐,闪着寒光的长剑于她手中,锋芒内敛,从容沉稳。
铮——
琴音峰回路转,变得铿锵有力,女子的剑式也变得凌厉,锋芒毕露。
梅红的花瓣在空中停滞了一瞬,然后簌簌落下,一曲终。
褚岁晚收回剑。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您走慢些!”
“慢不得啊,我得赶紧过去找子安。”
衣着朱红菱纹罗丝绵袍的娇美夫人,面上满是着急的神色,明明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岁月却依旧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步伐虽略急促,但依然不失仪态,可见未嫁人之前,门第之清贵。
褚岁晚有些愣神,记忆里,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有这番急切的模样。
眼眸静静的看着母亲绣着芙蓉花纹的裙裾,不留一丝痕迹的从她眼前略过。
然后母亲抓住了兄长的手。
“子安,你快些收拾一下,从后院走!”
褚符叙,字子安,褚家长子,即褚岁晚的兄长。
褚符叙有些疑惑,反握住柳如烟的手,“母亲,这是为何?”
“宫里传来消息,乌古突犯,一连拿下燕云十三洲,帝王大怒,右相上奏,竟要你领兵前去燕云,算算时间,圣旨已出宫门了。”
柳如烟看着褚符叙带着苍白的面容,美目闪过泪花。
褚家老祖宗是开国功臣,被封为魏国公,世袭爵位,其后辈也不负所望,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地位显赫。
而柳如烟是河东望族柳氏女,自小受尽宠爱,及笄后与当时年仅十五便被封为一品骠骑将军、继承父亲爵位的褚聿桉一见倾心,不久便结为夫妻,婚后孕育一子一女,极为恩爱。
但长子褚符叙是柳如烟在国乱时产下,那时因思念丈夫她曾偷跑边关,不曾想已患有身孕,外因下,褚符叙成为了一个早产儿。
以至于出生时就带有病根,柳如烟非常愧疚,其后几乎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了长子身上。
而大凉的动乱也在褚聿桉胜的那场战役结束,但褚聿桉也在这场战役断了右臂。
他主动上交兵符,在家中专心和柳如烟养育长子,军功赫赫的魏国公府渐渐淡出了人们视野。
其后柳如烟诞下一女,取名褚岁晚。
如今,战乱又起,帝王下召长子,柳如烟可谓心急如焚,没等自己的夫君把话说完,便急匆匆的赶来褚符叙的院落。
褚符叙闻言温和的眉眼闪过错愕,但很快嘴角又勾起了笑容。
“母亲,国家有难,子安怎么能袖手傍观,既然陛下把重担交与子安,子安应不负所望才对,况且,子安也该出出府了。”
话落,褚符叙像个孩童一般对着柳如烟撒了撒娇,“不然,子安身上就得长草了。”
柳如烟沉默了一会。
下一秒,她突然别过了头,悬挂在眸中的晶莹再也止不住。
褚符叙薄唇动了一下,抬起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母亲。”
褚岁晚上前了一步,走到了柳如烟即使是下意识使然,也无法忽视的位置。
“让我替兄长去吧。”
此话一落,院中静默了一瞬。
不远处刚踏进院门的褚聿桉,脚步停在了原地。
褚岁晚现今管不了这么多,她快速的说道:“京城中,鲜少有人见过兄长的模样,我乔装打扮一番,无人会知晓的。”
“让我替兄长去。”她重复了一遍。
“不可!”
柳如烟和褚符叙异口同声。
柳如烟声音比刚刚还急切几分,“那里可是刀剑不长眼的战场,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母亲我怎么办,还有你父亲,你兄长,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褚岁晚闻言刚想说些什么,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嗓音。
“你母亲说的是,时愿。”
时愿是褚岁晚的字,她见到褚聿桉先是喊了一声“父亲”,而后继续说道,声音很坚定:“父亲,时愿想的很清楚,太平时握笔,动乱时提剑,您常教导时愿,遇机遇不可放。”
“现在这个机会摆在面前,时愿不应该放弃,您知道的,时愿从小在您的教导下习武学排兵布阵,时愿的志向很大,也很危险,但时愿想一试。”
“因为时愿,不愿仅局限于一方天地。”
“望父亲母亲,还有兄长”,褚岁晚停顿了一下,而后作揖跪了下去。
“成全。”
良久。
褚岁晚听到了褚聿桉一声带着沙哑的“好”字。
还有柳如烟隐隐的细弱的哭声。
而自始自终未言一句的褚符叙,看着褚岁晚远去的背影,从小到大,被病痛折磨都不曾落泪的他,眼眶第一次红了起来。
前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魏国公之子,才德兼备,出类拔萃,今外敌突袭,犯我边疆,民不聊生,特命魏国公之子,为此次征讨之将军,赐号晏清,复我大凉之安宁,钦此。”
易容好的褚岁晚,郑重的接过宫里人递过来的圣旨,嗓音异常的坚定。
“褚符叙,接旨。”
窗外树影晃动,沙沙作响,褚岁晚从回忆中拨回心神,她拂过呈放在架上的换洗衣物,是一套男子的白色锦衣,眸光慢慢凝聚坚定的神色。
她不后悔。
从未。
-
春寒料峭,晚间徐徐吹来的细风夹杂着几丝寒意。
马车辘辘,风卷帘吹,隐隐约约可见一少年坐的端直,肩膀略显单薄,其主人面
色不变,只余一双黑眸泛着思索。
来时褚岁晚经褚聿桉的诉说,大致对京城的各大势力有一定了解。
当今仁宣帝不好女色,子嗣仅三子二女,其中二皇子和四公主因秦贵妃所出尤得圣宠。秦贵妃乃安国公府嫡长女,和仁宣帝青梅竹马,相伴已逾四十余年,圣宠未见稍衰。
皇长子则是齐国公府嫡次女宋静妃所出,喜好佛法,极具佛骨,被了尘大师收之为徒,现随太后在天下第一寺钟鸣寺学习佛法。其母妃也常年礼佛,终守绮春宫,皇后亦是如此。
她乃原定国公府嫡女,即杨家。早年杨家因触犯帝怒被剥夺爵位,用先帝赐予的免死金牌换得幺女杨澶言位登凤位,后贬至燕云驻守边疆。皇后也愈发受仁宣帝不喜,最后心灰意冷终守凤仪宫,三皇子则是由奶娘抚养长大。
但这位不被爹娘所喜的三皇子,才华却当属三位皇子之最,可帝王却有意立今已弱冠的二皇子为储。因而朝堂之上,可大至分为两派。
一派是以右相为首崇尚中宫嫡子血统的三皇子派别,其下有礼、吏和刑部尚书。另一派则是以安国公胞弟左相为首的二皇子派别,其下有户部和工部尚书。其余的则大多态度不明,但世家大多都偏向二皇子派别。
然现在重出众人视线的魏国公府将会成为两派拉拢的对象,故今晚的庆功宴,褚岁晚走的每一步都代表着魏国公府的态度。但褚岁晚摸不清仁宣帝。
按理说,仁宣帝喜爱二皇子,那魏国公府这个势力仁宣帝肯定更属意归属二皇子。可今日的御书房谈话,褚岁晚却感受不到,且那筝州三皇子灭门阀之举肯定是仁宣帝授意。
褚岁晚更倾向于另一种猜测。
那就是这位仁宣帝,并不是如传言所说,有意立二皇子为储,或许说是有意的,只是他还在思量。毕竟能开创出大凉前所未有盛世的帝王,又怎会把立储大事仅单凭感情决断。
而这个思量的突破口,极大可能,便是魏国公府。
此时,马车刚好到达皇宫。褚岁晚敛下眼底暗芒,今晚府内只有她一人前往宴会,她要沉着再沉着的解决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只能保持中立,绝不可露出一点倾向之势。
可这一挑开帘子下了马车,褚岁晚便见到她最不想看到之人。但青年以行至面前,她只好后退一步恭敬且疏离的行礼:“三殿下,杨姑娘。”
奚云祉浅褐色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对方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但他心底却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躁意,盘旋徘徊挥之不去。
即使他知道,此举有多么正确。
对方真的很聪明,也很敏锐。
一旁的南音本想和褚岁晚打招呼,可触及这诡异的氛围,还有对方不同于往日的疏离,她只好回以对方端庄一礼,套上了名门闺秀的外壳。
青年神色很快恢复原样,长眉微挑,唇角勾着慵懒浅笑。
他不顾褚岁晚怔愣,长臂一伸,勾着褚岁晚娇小的肩膀径直往前走。“子安不必如此客气,遇上就是缘分,咱一块进宴。”
“殿下。”褚岁晚小声提醒道。
对方恍若未闻,搭在褚岁晚肩膀上的手有节奏的拍了起来,像是在安抚。
褚岁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说他平日就是此行事,可她并不想和他靠的那么近,否身上又该染上那难以消散的白梅香。
于是在拐角来福红纹衣角出现之时,非常适时的目含不喜,挣脱开奚云祉的手臂。
“殿下,君臣有别。”
奚云祉面露遗憾的松了松肩膀,只好作罢。
来福不着痕迹的扫过二人,这才笑着上前道:“哎哟三殿下,老奴可算找着您了,陛下等您多时了。”
“那就有劳福公公带路了。”奚云祉弯着眉眼。
“这都是老奴应该做的。”接着来福对褚岁晚一礼,便拂尘轻搭腕上,侧身弯腰,“三殿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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