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尔伯特微笑:“我只是上楼坐坐,简单休息一会儿。”
两人依次下车。
孙若云由于经济条件有限,租赁的是一套建于上世纪初的公寓,位于五层大楼的第四层。大楼建筑外观有着浓郁的上个世纪的特色,古朴中略显破旧,内里却维护的十分良好,不失为一个好住处。
陆判打开公寓房门,请阿德尔伯特进去。
“需要换鞋吗?”
“不用。”
阿德尔伯特迈步走入屋内,视线所及处,皆被他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
少顷,他回转身,却是猝不及防地对上身后少年沉静注视的目光——
少年就这样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阿德尔伯特一怔。
陆判却已是垂下眼去,额前碎发下,神色若有所思。
约莫几秒后,他抬眼看着对面的男人,说:“这里你可以随意翻看,只是主卧的东西翻动后,要回归原处。我母亲心细,虽然很少来这里,但出于职业习惯,物品摆放的位置一旦有变动,她会第一时间察觉。”
“如果她问我,我不会撒谎替你遮掩。”
阿德尔伯特惊异于少年的聪慧,便也不在伪装,直接问道:“你父亲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这应该不难查。”陆判眉心微蹙,显然已经从这句简单的问话中,察觉了某些蹊跷。
阿德尔伯特审视少年片刻,道:“是不难查。但如果国际警署搜查陆诚行踪,并试图与他取得联系的事泄露出去,多少会对他的生活造成影响。”
相比于近年来愈发变得激烈偏执的陆诚,眼前的少年无疑是一个更好的切入口。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阿德尔伯特有一种直觉——少年会是一个很好的守秘者。他会坚守秘密,数十年如一日,过着安稳平常的生活。
思忖片刻,于今年初升任国际警署秘书长一职的阿德尔伯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缓声说道:“你父亲所在的国际sts联盟不干净,而我任职的国际警署里也有内鬼,我们都必须小心行事。”
时年四十三岁的阿德尔伯特早已不是当年在基层摸爬滚打的普通警员。他气场惊人,一双褐色的眼眸盯视对方,平静沉稳的眼神莫名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似乎对方有义务回答他所有的问题。
无法躲避,无法逃离。
少年陆判很快转开与阿德尔伯特对视的目光,他低垂眼睫,少顷,低声回道:
“他很少回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陆诚。
但除此外,少年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他转过身,走到客厅的茶几前坐下,打开塑料餐盒,安静地开始用餐。
阿德尔伯特隔着一段距离注视他,最终,未在继续向他施加压力,而是转身,在面积不大的公寓内,查看陆诚在此处的生活痕迹,于细枝末节间,挖掘珍贵的线索。
但让阿德尔伯特失望的是,公寓内,几乎没有陆诚生活留下的痕迹;甚至从主卧地板上一层淡淡的灰尘,可以看出,孙若云来这里的次数也并不多。
阿德尔伯特走出主卧,转过身,伸手轻轻推开临近的卧室房门,于半开的门扉间,看见一间干净整洁的男生卧室。和勘察主卧的细致谨慎不同,这次,他没有走进房间,只站在门口,目光扫视房间一周,便淡淡地收了回去。
阿德尔伯特回到客厅,陆判仍旧坐在茶几前低头用餐。
他隔着一段距离,注视少年微微弓起的背脊,视线一转,再次扫视空荡整洁、但毫无生活气息的客厅。
——这一幕似曾相识。
“孙若云不常来这里。”阿德尔伯特走上前,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语气淡淡地说道。
陆判抬头看向他,静了两秒,说:“她来这里的次数不算少。”
“和你父亲比吗?”
阿德尔伯特语带讥诮。
说罢,没理会少年的反应,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举手示意了一下:“可以吗?”
“随意。”
阿德尔伯特将烟点燃,浅浅吸了一口,薄唇间吐出一缕白色烟雾。
他神色平常地睨着空气中袅袅上升的白烟,安静几秒,突然说道:“我父亲是酒鬼。”
陆判没有搭话,只静静地注视他,偶尔,会转动目光,扫视他指间只抽了一口、便再未动过的香烟。
“我家族有酗酒的基因,我父亲和祖父,是家乡臭名昭著的酒鬼,并双双死于肝癌。而我在少年时也显露了酗酒的倾向。虽然十分幸运,最终未走上酗酒的道路,但出于顾虑,成年后,我主动选择单身,从未踏入婚姻。”
话语落下,室内倏然安静下来。
阿德尔伯特视线凝在虚空。但走神只是一瞬,很快,他整个人再次变得沉稳平和。只看向陆判的眼神,相比前一刻,带上了几分幽深。
他慢慢说道:“但你父母不一样,他们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陆判说。
他看向阿德尔伯特,年轻清俊的面孔上,神色平常,只一双乌黑深静的眼眸,带上了几分含蓄但并不掩饰的打量。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对。
阿德尔伯特莫名对眼前的少年很有好感。
但在深入公寓搜索后,他清楚知道,经由少年,接触他父亲陆诚,并取得陆诚信任的想法无法成立。
他们的连接并不亲密。
“你母亲有大爱。”阿德尔伯特说,“而你父亲性格虽然逐年变得激烈偏执,但始终走在正道上,从未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但可惜,他们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
陆判闻言,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没有说话。
而阿德尔伯特也不是一个喜好论他人是非的人,既然接近陆判的计划中止,便不欲多留。
只在离开时,似想到什么,他回身,看着客厅身形单薄的少年,问:“有想过以后的发展方向吗?”
陆判目前就读的斯宾诺学校,是一所普通人类与进化者混合教育的学校,教授的是普通科目。今年夏天,年满十五的他需要做出选择,是继续接受传统教育,还是走另一条专为进化者开辟的新道路。
“没有。”
“你觉得格林军校怎么样?”
“……”陆判眉梢朝下一压,低声道:“我不算出色。”
“可以试一试。”
.
两个月后。
深夜,一辆黑色吉普车行驶在环城高速路上。
后排车座,短发少女侧头看向窗外,左耳的珍珠耳钉在车厢内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发出温润的光泽。她打量车窗外的景色片刻,转头,对身旁的中年白人说道:“这不是回家的路。”
阿德尔伯特说:“在送你回家前,我要先去市中心见一个人。”
官曼曼问:“这个人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像是想到什么,阿德尔伯特语气温和道:“不过他是和你在格林军校同届的学生,入学测试时,你们或许见过。”
阿德尔伯特是官家的远房亲戚。但从他与黄种人毫不相干的长相可以看出,这层亲戚关系,可谓是远的不能再远。不过自从年初,他升任国际警署秘书长一职,他与官家的联系便变得密切起来。
官曼曼也在家中长辈的叮嘱下,亲切地称呼他为“大伯”。
“他叫什么名字?”
“陆判。”
话音落下,黑色吉普车一路朝前疾驰,划破城市深夜的霓虹灯光,停在市中心一幢五层公寓楼下。
阿德尔伯特拿上早已备好的礼物,推开车门下车。
官曼曼百无聊赖地朝车窗外看去,在前方路灯下,隐约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她忍不住前倾身体,隔着明净的车窗玻璃,目光仔细地看着那人——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打量,路灯下,那个叫陆判的少年,转身朝她看来。
官曼曼第一次和陆判对上眼神,同时,也看清了他的长相。
……
“闭上眼睛。”
半个月后,伪装成正常人的官曼曼,笑着对陆判说道。
陆判没有说话。
他是被官曼曼以有重要的事商议为名,从家里约出来的。
他们在胜利广场,左手侧是广场十分有名的、被称作“少女许愿池”的喷泉,喷泉中央伫立着一尊身着铠甲的天使雕像。四周是来往的行人。不远处,军容整洁的士兵,神情肃穆地驻守在政府办公大楼外。
“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官曼曼维持着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
“是什么?”
“你先闭上眼睛。”
陆判没有闭眼。
相反,他目光直接地看着官曼曼,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带着明显的笑意,天真、单纯,全无恶意。但同时,又带有一种陆判极为熟悉的神色。
就好像……他正被当作一个物品打量。
“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躺在深海里。”深夜,稚嫩的童声一字一句念道:“环绕在你身周的声音,是大海深处恶魔的诅咒。大海深广,没有尽头,诅咒也无穷无尽。不要和来自恶魔的诅咒对抗,也不要试着去理解这些诅咒。现在,放缓呼吸,想象自己是海底的一粒砂砾……”
安静的实验室内,小女孩低下头,看着手上一张A4大小的横线纸。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她不识字。教授便给每个汉字都仔细标注了拼音,又花了一周时间,教会她读纸上的文字。
教授说,这本该是心理医疗团队的工作。但尝试催眠男孩的作法太过危险,很可能会激发他本能的攻击性,对心理医生造成严重的精神伤害。
所以,这个工作只能交给她来做。
“——等他睡过去后,我会给你一颗糖。”教授说。
小女孩想着教授的话,下意识抿了抿唇,眨动着天真单纯的眼睛,姿态亲昵地凑到男孩耳旁,轻声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要闭上眼睛……”
许硕站在实验室特意划分出的安全区内,隔着防护玻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在进入安全区前,他特意将解剖台的高度调整到小女孩肩膀的位置。这是一个合适的高度,她站在地面上,垂眸便能看见躺在台面上的男孩,低下头,能凑在他耳边,照本宣科,将纸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送进他耳朵。
“他没有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女孩回头说道。
她看着安全区内的教授。
许硕正低头留意检测仪器上的各项数值,没有给出回应。
小女孩等了一会,见教授不理她,便又转回头,看向台面上的男孩。
男孩睁着眼睛。但为弱化他的反抗,降低他的危险性,在尝试对他进行催眠前,许硕便给他注射了少量药剂。他并不清醒。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不肯闭上眼睛,只倔强地看着解剖台旁的女孩——
小女孩睁着一双单纯懵懂的眼睛回视他,少顷,试着抬起手,将掌心盖在他的眼睛上。
手掌移开,温暖的光明取代黑暗。
七月盛夏。
胜利广场内。
十五岁的陆判看着眼前、距离他仅半米的官曼曼,对上她那双单纯带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陡然变得烦躁起来。
“我有一个惊喜给你……”
官曼曼没有察觉陆判正急剧变得负面的情绪,仍旧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惊喜?
陆判已经很久没有过惊喜的情绪,上一次感到惊喜……他思绪倏地一凝,紧接着,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一一闪过。
光线昏暗的地下楼层。
被骤然打开的储物柜。
寂静狭长的走廊。
顺着楼梯,不停朝上奔跑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生,或者说是女童,年纪很小。穿着一条藕粉色的睡裙,荷叶边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晃来晃去。不知跑了多久,她停下脚步,站在上方楼梯,回身朝他看来——
“陆判。”官曼曼叫道。
陆判回过神来,他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身前留着一头俏丽短发的官曼曼,少顷,转身面向左手侧伫立在喷泉池中、身着铠甲的天使雕像。
他的目光落在天使雕像的长发上。
第69章 负面情绪
自从那日在胜利广场与官曼曼见面, 陆判的情绪,便不明言由地变得恶劣起来。
他心情很差。
假期,孙若云与陆诚各自忙于手上的工作, 圣瓦市的公寓内, 照旧只有陆判一人。
没有人察觉他的转变。
只有心理医生, 在与他定期交谈的过程中, 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夹带着惊异的警惕。随即, 她十分自然地垂落眼睫, 遮掩眸中神色。
心理咨询室内,少年陆判目光直接地看着对面, 一身职业打扮, 神情内敛的中年女性。
十年前,准星集团考虑到陆判心理健康成长的需要,高薪为他聘请了一名私人心理医生。
按照合同规定,她会一直为他服务, 直至他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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