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骑得很快,从龙尾老街到江城城区只用了差不多十分钟时间。太阳落山后,天黑得飞快,两人进入城区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路灯将水泥路面照出一种陈旧的昏黄,洁白的玉兰花在灯光下绽放,散发出清淡的香。
不知道怎么的,叶希木想,他最后还是上了季辞的车。
本来坚持自己骑自行车回去,到学校上晚自习的。可是季辞要了他的车锁钥匙,说会有人把他的车送去医院。
他不太坚定的反抗没有成功,也许是季辞太强势吧;又或许是求助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始终不甘心。
去医院的路上经过了实验二中,叶希木抬头望了一眼。教学楼的格子窗透出明亮的白光,依稀看到课桌上堆叠的课本和学习资料。现在正是晚自习前的晚读时间,学生们的朗朗书声在马路上清晰可闻。
他是不是应该要求下车?回到学校,还能听从邢老师的话,赶上7点的晚自习。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没能及时说出口。等思绪缓过来,车已经停在了人民医院的急诊门口。
这个时间急诊诊室没什么人,季辞拉着叶希木挂了号,交费时叶希木没有主动说自己交,因为他手里的钱都不够交一个急诊挂号费。
季辞拿着叶希木的身份证,把上面的照片和出生年月日又看了一遍,“叶希木。”她念,“有希望的木头,呵。”她抬起眉,把身份证递还给叶希木。叶希木看起来挺想抗议点什么,但忍住了。
叶希木身上的伤比他口述的还要重一些,头上除了额际出血的伤口,还有两处比较大的血肿,被他浓密偏长的头发很好地掩盖了。好在他没有出现头晕恶心的症状,医生判断可以暂时不做头颅CT,先休息观察一下。
处理完了头上的伤口,医生让叶希木把衣服脱下来,让他看一下背上的伤。叶希木看了一眼季辞,他觉得季辞还是出去的比较好。但季辞只是紧锁着双眉,严肃地站在旁边,并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只好开始拉拉链。校服外套脱下,白色衬衣上的片片血渍露出来,季辞的脸色顿时变了一下。
难怪叶希木在老屋一直严严实实穿着校服外套。
季辞忍不住说:“怎么这么严重?”
医生抬了抬眼:“你是他姐姐?”
季辞道:“我是他小姨。”
一颗纽扣从叶希木手中滑落出去。
一听是长辈,医生的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怎么搞的呢?还是个实二高三的儿,影响学习怎么办?”
被医生指责,季辞忍气吞声:“昨下雨,我们院墙塌了,正好垮他身上。”
叶希木解到最后一颗纽扣,又停了下来,又看一眼季辞。
医生催促:“脱撒,在你小姨面前还这么扭扭捏捏的!”
见季辞依然没有回避的自觉,叶希木心一横,把衬衣脱了下来。
季辞按着他的衣服:“哎!你慢点!”
衣料和凝结的血粘在了一起,季辞小心地把板结的地方撕下来。疼的时候叶希木也就皱皱眉,没有吭声。
医生道:“你是趴在墙下头吗?被砸成这样。”
叶希木的脊背,从后颈到腰眼,布满了大面积的砸伤和挫伤,青紫红肿,血迹斑斑。
这样的伤并不难想象,叶希木当时是用整个身体护住了家婆。家婆年纪大了,那些砖头如果全砸在她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季辞手指戳了一下叶希木的额头:“你耍什么帅呢,啊?”
叶希木生气地瞪了她一眼。
医生很仔细地给叶希木做了清创和包扎,嘱咐了他后续的注意事项。中途季辞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件白T和一件运动外套,让叶希木换上。
对着他疑惑的眼神,季辞解释了一句:
“你那两件校服都脏成什么样儿了,穿着不怕感染吗?”
叶希木捻了捻衣服的吊牌,都是耐克的。医院旁边有一家耐克专卖店。
经过这一天的折腾,以季辞对叶希木的了解,知道他马上就要张嘴来一句“不了”,说不定还有一句“谢谢”或者“不麻烦你了”。然而她是对付叶希木这种性格的一把好手,扯断吊牌,抖开T恤,直接给叶希木套上。
医生正在给叶希木开后续用药的方子,抬眼评论了句:“你小姨还蛮会买衣服。”
出去又是交费拿药,排队时季辞听到了叶希木腹中咕噜咕噜的声响,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还没吃晚饭。她问叶希木:“你是不是午饭都没吃?”
叶希木说:“我自己带了吃的。”
季辞评价:“也不像吃过的样子。”
叶希木低头看了眼脚尖。
季辞哼道:“迟万生蛮会折腾人。”
叶希木沉默了一下,道:“迟老师是真的很好,他没有私心。”
季辞“嗬”地笑了一声,“那是自然,对你们这种未来的希望,他向来尽心尽力,所有资源都往你们头上砸,其他人都得为你们让路。但凡换个成绩差的学生遇到你这种事,你看他还会不会这样下血本地帮忙。”
叶希木不说话了。
“算了,你只是个小孩,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季辞道,没看到叶希木皱起的眉。队伍轮到她了,各种费用加起来又交了四百多块钱。
叶希木仔细看了医院开的发票,问:“收费清单能给我保存吗?我以后会还给你钱。”
待拿好了药,两人走到一边,季辞才说:“叶希木,我坦白地跟你讲,我带你出来看医生,就是不想欠你人情,你明白吗?”
叶希木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种气氛突然变冷的环节,一个电话恰到好处地打到了季辞的手机上。
叶希木看到了她手机上那个一闪而过的名字“陈川”,然后听到她应了两声,挂断了电话。
“不能带你去吃饭了。”季辞说,从钱包里抽出十张红色的钞票给他,“去好好吃一顿,补充一下体力。”
叶希木飞快地后退了一步,“我不要。”
季辞把钱按在他的手心里,道:“算是一点我的答谢吧,你现在应该也很需要钱。”
叶希木的手紧握成拳,背在身后,不给季辞任何机会。季辞清晰地在他的面孔上看到了怒意。
她收回手,“好,不要就算了。你的车已经送到了,就在外面自行车棚。”
把钱收回包里,季辞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季辞听到叶希木叫她,这次他没叫“学姐”,而是直接叫“季辞”。
就知道,他不可能不开口。季辞心想,毫不意外,他跑到老屋那里去蹲守她,墙塌了护住家婆,最终目的还是找她帮忙。他怎么就不相信呢,自己是真不认识徐晓斌。
不见黄河不死心的小孩。
季辞转过身,叶希木单肩背着书包快步跑过来。他又叫了一声“季辞”。
季辞早已经准备好拒绝的说辞——还是看在他护了家婆的份上,调整得更委婉的版本。她气定神闲地等他开口。
看上去失措的依然是叶希木。他在季辞几步远的地方急刹车站定,带着几分大男生的莽撞,他用力地敲了一下自己刚被医生缠上纱布的头,似乎在懊恼些什么。
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开口了。
他说:“你们家那堵墙……”
这个开头和她想的不一样,季辞抬了下眉毛。
“虽然我没有正面看到,但我感觉就是那两个男的推活的。季婆婆回来之前,他们用力撞了墙几次,我当时在柴垛那里,听到了声音。他们好像想害季婆婆,还有你。总而言之……”
叶希木望着季辞,“你们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
“就这些?”
叶希木点了下头,“我走了。”
少年的背影在夜色中隐没,季辞缓缓收回视线,把钥匙插进电门锁。
叶希木的猜测应该是对的。她清楚地记得,那两个地痞来的时候,说的是:「墙没得了,大老远就能闻到香!」一来就提到墙,只能说明他们早有预谋。
但叶希木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提要求?你装什么好人?
路灯飞快向后退却,季辞把母亲的这辆摩托骑得飞快。替家婆挡灾这个人情她是还掉了,却没有感觉半点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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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妹妹
远远就闻到烟熏火燎的气息,近了更是呛鼻的油辣鲜香。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尽是勾肩搭背的酒肉食客。狗子和野猫钻来钻去,连树上的鸟雀都被滋养得油光水滑,肥美可人。
这里就是江滨美食城,江城最大的一个夜食城。它位于人口密集的老城区,沿长江而建,既能江上听涛,也能赏万家灯火,无论有钱没钱,在这里总能寻到一口好吃的。所以江城人在辛劳一天之后,都喜欢来这里聚聚餐,放松放松。
停车场的私家车停得满坑满谷,季辞在边上找了个空处把车停下。刚出停车场,就见一个穿着长款风衣的年轻男人站水马边上打电话。他个高腿长,穿着风衣跟模特一样,挺多人经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他看到季辞,立即挂掉电话,快步跑过来,笑逐颜开地向她张开双臂。季辞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笑眯眯地用拳头向他胸口用力一击。对方笑眯眯地挨了这一下,收拢双臂将她拦腰一抱,整个人抱离地面,转了两圈。
“有病吧!陈川!”季辞笑骂。
“哪个叫你几年都不回来!上个星期去机场接你我就想这么转两下子。”看到她之后,陈川眼睛就再没离开过她,盯着她左看右看,“怎么长高这么多,还变白了。”
“少来!”季辞习惯了过去总是和陈川相互攻击,突然被他恭维,季辞反而有些不适应。“我妈葬礼上你不都在吗?搞得像没见过我似的。”
“那是什么场合啊!我敢多看你一眼吗?”陈川抗议,“还生怕你说两句就哭起来,我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跟你讲。”
季辞不满地说:“我没哭,从头到尾都没哭。”她半开玩笑的叹气,“我跟我妈的感情,怕是还没有跟你的深。”
陈川脸上流露出柔软的温情,但很快用玩笑来掩饰:“别瞎说了!”他叫道,“我怕阿姨半夜来找我。”
准备往美食城里头走,陈川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你车停哪儿了?”
季辞指了一下,她停的那个位置挺亮堂,看得很清楚。
陈川快步走到看守岗亭,从钱包抽出二十块钱现金递给保安,指着季辞的车让他帮忙看着点儿,保安收下钱,笑嘻嘻地答应了。
“有必要吗?”季辞问。
陈川把钱包收起来,道:“你妈那个车十几万,在这边能买套屋了你不晓得?”
再次印证。季辞皱了下眉,“也不晓得她怎么要买这么个摩托车。”
陈川道:“好像是别人送的。”他推了下季辞,“走吧。”
季辞上一次回江城还是2008年,主要是想念家婆,回来看她。那一次她得知她妈在上海还有一个儿子,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季颖。她于是再也不想回家了。
五年没回,江城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江滨美食城的前身不过是十几个烧烤摊的聚集地,如今已经有三十多家摊位,面积扩大了数倍,曾经的游击队也都有了遮风挡雨的食棚。
“有洗手间吗?我想进去化个妆。”季辞东张西望。
“长这么漂亮画个屁妆。”陈川拽着她径直往里走,“火锅马上就要开了。”
“你叫我叫得太急了。”季辞抱怨,“总得给我时间收拾一下,换件衣服吧。”
陈川扯了扯季辞的衣服,“就你这身黑寡妇,有什么好换的?还嫌不打眼啊?”
季辞这身是傍晚出来临时换的,黑色紧身羊绒衫和短夹克,牛仔裤高帮靴,潇洒利索。
“算了。”季辞放弃,“反正也不是去找男朋友。等会你这群狐朋狗友里面,没有特别帅的吧?”
陈川不屑:“再帅能有我帅?”他仗着个子高,把季辞的后脑勺用力地往下一按,“一个帅的也没有,而且还都是带着对象来的,死心吧你!”
“你帅有什么用?”季辞泄愤似的撞了他一下,“有什么用!”
“你可以跟我谈啊!”陈川嬉皮笑脸地说,他把季辞肩膀一搂,带着她往前走,“本来想等阿姨头七之后接你吃顿好的,但看你一直忙。今晚上正好有人约季狗子鱼火锅,想着你好多年没吃过了,就喊你一起。”
“是吗?没别的目的?”季辞根本不信,陈川可不是这么单纯的人。
“真没有。”陈川指天指地地发誓,“你就吃你的喝你的,想咋样咋样,别的人你别理他们。”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走到了靠近江边的一家大馆子。
季辞望着熟悉的白底红字的招牌,发出一声感慨:“季狗子都开这么大了。”
陈川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季狗子”最早是小时候陈川给季辞取的外号,因为季辞那时候又皮又闹腾。季辞这个外号在小学里传播挺广,后来长大了,知道爱美了,这么叫的就少了,但陈川依然自作主张地认为他和季辞是“季狗子”这个名字的所有权人。后来他们去吃夜宵,发现有一家新开烧烤摊居然取了这个名字!陈川当即大闹一场,让人家改名。但没想到这家的烧烤做得特别好吃,陈川彻底被美食俘虏。最后烧烤摊没有改名,陈川和季辞反倒成了他们家的常客。
“小陈总!您来了啊!”老板娘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今儿又给我们介绍生意咯!”她压低声音对陈川说,“我看屋里一桌都是生脸,小陈总又签新单子发财啦!”
“我发财那还早得很,但肯定要先带过来让您先发财!”陈川嘻嘻哈哈地笑着,把季辞拉过来,“您还记不记得她?”
老板娘仔仔细细端详季辞,忽的把手一拍,惊喜叫道:“这不是咱们的季妹妹嘛!我的天哪,怎么长这么漂亮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季辞笑道:“亏得您还记得我。”
“都好多年没来了吧!”老板娘连忙把他们往里面引,“快进去坐,外面风大!”
季狗子烧烤摊之前只有一小片地,脚伸开就到头,如今已经是一家有十张桌子的鱼火锅店,连临江的那片空地都圈了进来,支起了户外伞。现在天气尚凉,客人大多坐屋里,待到夏天,外面不知道会有多热闹。
馆子里头每一桌都坐满了人,烟雾腾腾,觥筹交错,酒味、烟味、鱼腥味、大料味儿混杂在一起,辛辣上头。人们大声地用方言交谈,就像吵架一样。
“2012年大众点评上榜餐厅。”季辞一边走,一边把店里海报墙上最醒目的大字念了出来,“这么潮啊。”
“季狗子现在出息了,都上了咱们省台的美食节目,”陈川跟自家小孩拿了奖一样得意,“据说还有导演来找他们拍纪录片。”
海报墙上还贴着许多餐馆上电视、老板老板娘与各种名人握手的照片,花团锦簇意气风发的。季辞笑:“当时就能把你吃服的烧烤摊,就是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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