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还记得你带我去看你爸爸的时候吗?”他说。
墓园中,天空灰成一片。
南蓁回过头来看着他,眼里的哀伤和雨丝融为一体,她问他,你认识他吗?他是个很好的人。
她彼时脆弱,又坚强。
为了她深爱着的南振国,她抱着一股飞蛾扑火一般的决心,不惜以他为代价,也要找一个真相。
她是那样笨拙且迷人。
尽管后来,她放弃了。
“为了爱他,你可以做到那个程度。那么为了恨,我可以做得更多。”陈厌温柔地用拇指摩挲她柔软的脸颊,眼神是那样迷恋,却也无比阴沉。
不安跃上心头,涟漪逐渐翻涌成浪。
南蓁眉头深锁,想说什么,陈厌却将她拥住,贪恋着她的发香。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连我自己,也不可以。”
他虔诚地亲吻她的发间,耳后,匍匐在她颈项,一字字道:“南蓁,陪着我。”
-
迷城的巡展即将开幕。
南蓁忙得焦头烂额。
陈厌那天从家里离开之后,好几天没有露面,尽管每天都有在联系,南蓁却隐隐感觉他们之间离得很远。
她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但他说过,纪维知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
自从丑闻被爆之后,领娱公关部集体失声,网络上关于他的传言如雪花般纷至沓来。其中网友们讨论度最高的,还是说纪维知以男/宠之身上位,却忘恩负义,如今被爆不过是他背后之人的报复而已。
大众向来对这种沾染着情/欲纠葛的奇闻轶事爱好颇深,对纪维知的口诛笔伐更是一时间达到巅峰。周一开盘,领娱股价大跌,险些崩盘。
南蓁对纪维知的印象还是上次在高尔夫俱乐部的草草一见,他人看起来衣冠楚楚,内里却是禽/兽。宁盼为了被他握手的事情,差点把自己手给剁了。
她并不多同情这个人最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只是心里的不安始终不能散去。
巡展周三开幕。
迷城一行人周二傍晚抵达,来馆里看了场地和布置,对南蓁的策划感到非常满意。
晚上南蓁做东请他们吃饭,还特地叫了纪向隅来作陪。
也幸好他来了。
饭吃到一半,南蓁接了个电话。
很快神色匆匆地回来,打了声招呼,拎起包就走。
一直到饭局散场,纪向隅给她打了个电话汇报进展顺利,却听见她那边通知登机的声音。
“你在机场?”纪向隅震惊了。巡展明天就要开幕了,这事关美术馆的前途和未来,她又一向重视工作,却竟然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出差?
“你搞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延后两天再处理?哪怕换个人去呢。你到底要去哪啊?”
南蓁已经上了飞机,机门一关,空姐在通知要关手机了。
她没有时间解释,只说:“我会赶明天最早一班飞机回来,美术馆那边你先帮我撑着。”
“不是,我明天……喂?喂?”
南蓁挂了电话,关机之前,她看到陈厌的信息。
[晚一点来找你]
[想你了]
她看过,回复的时候却犹豫了。
半晌,空姐第三次巡仓,温柔提醒:“女士,我们要起飞了,请您尽快关闭移动设备。”
南蓁深呼吸,手指飞快点了几下,发送,关机。
驾驶室里,耳机里塔台预报再晚一些Z市上空会有雷雨经过,机长回复收到,将操作杆推到最底,机身与气流反向而行,超速跃入云端。
宇宙熄灭。
-
陈厌在车里等了半个钟。
南蓁的回复姗姗来迟。
[加班,别等我]
嘴唇内侧一圈发痒,他用齿尖反复撕咬。不解。
想抽烟。
手摸向中控,那里空的。
南蓁说过,他们要一起戒烟,车里不再备有烟盒。
手收回来,更加用力的咬自己。
面前楼栋上那扇黑漆漆的窗口一直没有亮灯,视线投向夜空,沉黑的天幕无星无月,只有一架不知去向的航班,尾部闪烁着刺眼的红点。
车里手机震动一下。
点开。
陈厌漆黑的眼沉到谷底。
未知号码的信息上写着:[B市病危]
-
南蓁接到陈朝清秘书的电话时吓了一跳,更让她吓一跳的是通话内容。
‘老爷子想最后见你一面。’
无论外界如何传言天幕的独立是朝日确立将由陈厌接手的一次测验,而事实证明,陈董的眼光没错,他的儿子更是万里挑一。这种粉饰太平、你我皆好的话有几分真,想必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
这些年,陈朝清的身体日渐衰败,同他精心打造的朝日集团一样,陈厌的离开给了他们沉重地一击。
他做梦也没想到,当年费尽心血找回来的,他唯一的儿子,会比他更狠。
B市红山私立疗养院。
电梯到达六楼,整层都是VIP病房的病区在深夜里安静着。
除了必经之路和护士站前的两个黑衣保镖,这里再没旁人。
陈朝清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会把见面地点选在奢华大酒店的精明商人,病床上躺着的,只是个生命走向了尽头,再无生机的老者。
一别六年,南蓁几乎认不出被单下那个干瘦的小小的身影会是陈朝清。
单人病房里,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秘书说他状况不好,随时可能因为一口气上不来而离世,他晚上清醒的时候,吩咐说想见她,于是他才跟她联系。
南蓁有些惊愕,有些惶恐,她不知所措,又有些难过。
她问秘书,怎么没通知陈厌?
秘书为难地看了看病床上的人,轻声说,他们……大约都不想见到彼此。
她离开的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是刚刚知道。
那些煎熬的时间变成他们嘴里的几句话,一些字眼,没有实感和知觉,苍白的不具备任何力量。
直到看见陈朝清现在凄惨地躺在这里,南蓁心里隐隐感到一丝畅快,然后是无尽的悲哀。
方力何说,他曾经把陈厌关在游静云去世的那套房子里几天几夜,没有食物,连水和电源都切断,刚刚大病初愈的人,在冰冷的房子里,被回忆折磨到不成人形。
陈朝清告诉他,想要变得强大,想要向那些抛弃他的人复仇,他首先要学会恨。
憎恨离他而去的人,憎恨让他们离他而去的人。
比如游静云;比如南蓁。
比如单芳丽;比如章俊良。
当初的章俊良是如何狼子野心想要取陈朝清而带之,南蓁不是不知道。他满心以为陈厌那样依赖南蓁,一旦南蓁背叛,他势必会厌恶她,连同他原本就厌恶的陈家一起。只要他肯留在商会,章俊良再与单芳丽联手,多方运作,只要打垮了陈朝清,朝日这块蛋糕就能被他们均分。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切早就已经被看穿。
陈朝清不是傻子,不会不清楚章俊良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更不允许他打乱他彼时的计划。章俊良,包括永清商会在内,他们的一举一动从来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而陈厌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南蓁的意图,尽管他想方设法地想留在她身边,但她的心始终不完全在他身上。从侯杰发现她去隔壁市办签证起,他就在等。等这件事会以怎么样的面目摊开在他眼前。
章俊良那顿鸿门宴算是为之后发生的一切拉开了序幕。
反目,遇害,宋明辉刺向他的刀上是陈厌亲手涂上的血。
南蓁初初听到这件事时,后背止不住地发凉,但却没有丝毫意外。
她手上的那两个U盘里躺着的内容,不比这件事的冲击小多少。
章俊良是自杀的。
商会亏空的数字太大,与其牢底坐穿,不如早点解脱。
和他暗地里协助南蓁出国的行为比起来,陈厌对这个结果尤嫌不够。
‘章俊良死之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陈厌。’
林莫在家里说起这件事时的神情,南蓁至今还记得。
凝重的,警惕的,恐惧的,忧心的。
仿佛他是怪物,是猛兽,是幽灵,是一切令人生畏的生物。
那时的陈厌才二十岁。
二十岁。
陈朝清的二十岁甚至不如他这样有手段和魄力。他彼时有多骄傲,后来就有多懊悔。
南蓁在病房里待了没多久,他醒了。
氧气面罩在脸上盖的太久,尽管氧气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身体,他却仍觉得窒息和烦躁。
他不断地甩头想要把这些恼人的东西从身体上拨去,旁边一只手替他这样做了。
陈朝清睁开眼,浑浊的视线过了半晌才认出床边的人,“..蓁蓁?”
他声音哑的像猫用爪子刮纸板,刺耳得让人忍不住皱眉。
南蓁弯着腰,喉间不觉有些哽咽,“是我,陈伯伯。我是南蓁。”
“蓁蓁。”他又叫了几声她的名字,眼神有些恍惚。
秘书很快叫来医生,鱼贯而入的白大褂围在他床边检查,南蓁被请出了病房。
没过多久,那些医护又都退出来。
他们对秘书摇头,脸色平静而麻木,仿佛这种事经历的太多,悲伤的神经已经被切掉了。
“状况不好,估计难得撑过明天。”
撑不过明天,也就是说今天也许就会……
秘书早知这个结果,没太多意外的表情,率先进去帮老爷子整理了一下。
南蓁被重新请进去的时候,病床被摇起,陈朝清靠在枕头上,上半身是坐姿,眼珠仍然浑浊,却平添了些安宁。他这一生杀伐果断,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慈爱。
前后不过十分钟,他看起来比刚醒过来的时候精神很多。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吧……
“蓁蓁,来,到陈伯伯这来。”
南蓁整理好表情,强作镇定地走过去,勾起唇来,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陈伯伯。”
陈朝清示意秘书先出去,病房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对南蓁笑,脸部肌肉却有些不听使唤,嘴角诡异地抽搐了一下,“这么晚把你叫来,辛苦了。”
南蓁摇头,“没关系,我早该来拜访的。拖到现在,幸好还来得及。”
她上前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样陈朝清便不必费力地抬头看她。
她轻声说,“陈伯伯,您……”
迂回的问候在这种时候似乎有些多余,他时间不多了,不如直接点。
“您今天叫我来,是为了陈厌?”
陈朝清面容收敛,沉默良久才说:“是,也不是。”
六年前,也是在病房里。病床上躺着陈厌。
他不肯配合治疗,一定要亲眼看着南蓁走才肯安静。
他太了解,心软的人没办法忘掉这种时刻,他要南蓁永远记得她走的时候他有多痛苦,就仿佛这痛苦是她亲手加注在他身上的。她会不断内疚,惭愧,想念,惦记。
尽管陈朝清彼时认为陈厌自伤的做法过于孩子气,但他狠得下这个心的决断更让他满意。
这说明他陈朝清的儿子,并不是泛泛之辈。
他没有看错。
为了成全他迂回的心思,他代替陈厌站到南蓁面前,严厉的像一位慈父。
南蓁面色惨白地看着他,祈求让她再见陈厌一面。
他那时怎么说的?
没有见面的必要,从你决定利用他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注定没有可能。……
注定啊。
再想起自己当时说过的话,陈朝清不由自嘲,“看来我们都被陈厌骗过去了,不是吗?”
南蓁一顿。
他突然问,“你们在一起了。”
南蓁又是一愣。
他们父子的掌控欲一脉相承,陈朝清远在B市,即便已在弥留之际,他对陈厌的一举一动仍然了若指掌。
她有点了解为什么陈厌会派人跟着她了。
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其实认不认都无所谓,陈朝清今天找她来也不是说这个。
他从枕头下拿出两份协议,一份递给南蓁,“我活不久了,这算是我给你的一点补偿。”
南蓁接过,翻开一页,入目的股权让渡协议瞬间让她变了神色,她拧眉,抬眼看向陈朝清,讶然的神色一点点消退。她将手中的文件合上,还回去,“陈伯伯说笑了,你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何来补偿一说?这个东西,我不能收。”
她的意有所指,陈朝清明白。
他抬手,轻而有力地挡在面前,“听我说完。”
“振国,也就是你的父亲,他当年出事,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他在我们中间,一直是最温和、最良善的那一个。可人不是机器,有些念头也会出错。他真的很爱你,不舍得看你伤心难过。他知道你很聪明,也很爱他,猜测你不会任由事情那样草草了结。仿佛是有预感,他车祸的前几天,分别给我和你章伯伯交代过,无论如何,都不对你说出任何实情。
“或许你并不在意你的父亲究竟都做过些什么,但你的父亲,他在意。他希望自己在你这里永远是那个爱你疼你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失败者。蓁蓁,你要体谅你的父亲。”
夜很静,静得病房里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人之将死,陈朝清深深地叹息,悲哀和释然都在这长长的出气里,渲染着周围都变得潮湿。
无论过去过久,南振国的意外离世是南蓁心里永远的痛。被突然提起,她怔然地红了眼眶,却没有让泪流下来。
陈厌说她的情绪都摆在脸上,她猜她现在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她竭力想让自己保持冷静,却还是在陈朝清逐渐灰败的脸上看见了惭愧。
“我这一生做了许许多多事,错事很多,有些事当时看起来是对的,后来也变成错。可唯独这一件,我以为我做对了。我想你章伯伯也是这样想。可是蓁蓁,我们是你父亲的挚友,我们坚守了对他的承诺,却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这一点,陈伯伯要对你说声抱歉。”
南蓁不知要做什么样的反应,抓在文件边缘的五指收紧,几乎要将纸张捏破。
她要说什么呢,原谅还是憎恨?
诚如陈朝清说的,他们有什么错呢?南振国要求他们保密,他们只是照做。
尽管这让南蓁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痛苦,她无法相信自己深爱的父亲也会成为一个罪犯。她挣扎过,也怀疑过,更求证过。可到头来,这一切竟然都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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