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薏没跟去主位,反而大咧咧坐到吕卓迎的对面,面无表情盯着他,这般刻意直视,使人上下不自在。
吕卓迎便问道:“这位是......”
“你表妹难道没同你讲吗?我就是唐薏。”不卑不亢,话有旁意,身子挺得笔直,一副要与人武斗的阵势,“别名刘稻花是也!”
每每提及这别名,都使江观云忍俊不禁,这名太喜气,他轻咬了牙借机呷了口茶,茶盏微抬,刚好遮了小半张脸。
吕卓迎愕异不已,先前虽有猜测,却未敢下定论,其本人确与传言有很大出入。
“你就是唐薏!”虽她貌美,却也抵不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所遭所受。
“也好,今日吕某来此,一是为了看望江小公爷,一是要与江夫人讨个说法。”吕卓迎手臂稍抬,示意长随上前。
长随手捧画轴,一手拿着花笺,一一展给江观云瞧看。
花笺寥寥数语,小字娟秀,一看便知不是唐薏所写。
长随见江观云看过花笺,又将手中画轴展开,一如那日于青云楼中所展之式,明晃亮于江观云眼前。
其上浅裱一层白宣,重墨游龙似写着两行字――‘吕卓迎我是你爹’。
江观云一眼便认出这才是唐薏的字,江观云心中□□,稍适思忖便浅知首尾,却仍保持一脸懵然问道:“这是什么......”
往事不堪回首,浅浅回忆便能使吕卓迎想到那日于青云楼中被众人耻笑的场面,这几日他甚至都没出门,可即便在家中也不得安生。
“这才哪到哪,再将那些东西也拿出来一并给小公爷瞧了。”吕卓迎已是越想越气,直命随行小厮上前,小厮从随身的布袋中掏了十数封书信,奉到江观云眼前。
这些信都是被人拆过的,撕封尚存,他直接取出,每封信都字迹潦草写着辱骂吕卓迎的话,浅数一下共十七封,每句话皆花样百出,没有重样。
粗野乡气,不堪入目。
隔着前面两个小厮的人影,唐薏坦然坐在一旁窥探江观云的脸色。
只见他每多看一封,脸色就暗上一分,眉头越皱越深,几次欲言又止。
神色复杂将这些皆看过,叠在一处齐齐放于桌上,良久才噫叹道:“世间罕有......”
这笔迹又是谁的,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亦没看唐薏一眼。
这些东西竟都落到了江观云眼中,这是唐薏始料未及的,在他面前露丑,使人心中别扭,对这姓吕的憎恨又多一分。
一双手无处安放,胡乱摆弄着自己裙前的玉坠,再没先前的理直气壮。
“小公爷看完这些有何感想?您觉得是什么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吕卓迎面上强撑冷静,实则气得心抖,面容微有焰色,双目直盯对面唐薏,言有所指,“前些日子吕某去青云楼,有人送了这花笺,说有一幅名画要送给吕某鉴赏,可我家小厮当众将这画展开,上面却是辱骂之语,使得我在众友人面前颜面尽失。”
“这还不止,最近街上有童谣传唱恶词败坏吕某名声,给我抹黑造谣,还有城外的花子将这些污言秽语编成鼠来宝在市井流唱!甚至还有人猖狂到成日往吕府上送信,拆开每一封都如小公爷所见!”
将连日来所受委屈与污蔑齐齐讲出,却难消心头之恨。吕府本就与外界书信往来众多,这些书信混迹在那些正常书信之中,自外面瞧看不出异常,可每每拆开都是一回心惊。
因流言不得出门,躲到家中也不得安静。
“一夜之间风雨连城,所到之处皆是辱骂,孩童不过六七岁,官差也拿他们没办法,亦不能抓到衙门去,那些花子打发了一批又来一批,抓进去两个也问不出个什么。好在几经辗转,终于让吕某弄清楚,原来是有人花了重金买通了这些花子和孩童,目的就是败坏吕某名声!”
“哦?”前因后果皆平摆在江观云的面前,这像是唐薏的行径,满京城怕也寻不到第二个。
轻咬后牙,江观云强忍了笑意,面上仍作一本正经,甚至有些同情望向吕卓迎,“吕兄在外是得罪了什么人?竟被人报复至此?”
言外之意,是他吕卓迎先撩者贱。
吕卓迎冷笑道:“那就要问问面前这位少夫人了!”
至此,江观云的目光才落到唐薏面上,唐薏与他对视,眼中情绪复杂,江观云读懂了她的心虚,随即他将眼别开,似等着吕卓迎的下文。
微挺身子,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吕卓迎冷声道:“吕某这几日多方查验,雇那些花子和孩童的人都是少夫人所指派,这些书信.........呵。”
不言而喻。
“吕先生,咱们俩素不相识,你这么诬赖人不太好吧。”唐薏自是不会轻易承认,她微扬起脸,谁都不虚,除了在江观云面前。
“吕某若没证据,怎会贸然来此?”一早料到她不会承认,“现在还有花子在牢里,吕某府中门客也多方走访传唱童谣的孩童家中,与其家人交涉,亦有文书佐证。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任谁也抵赖不得。”
“小公爷在朝为官,在下敢问小公爷一句,凭白污蔑人清白,诋毁旁人声誉且当众羞辱,此罪为何?”
“说的好,我也正想问问呢,我和吕先生可是遇到了同样的事,有人说我是妖孽,所用手法何其相似,亦是孩童传唱,市井流言不止,还有人雇了生人假扮道士险些要了我的命。吕先生只是损了声誉,可我不止是损了声誉,还差点活不成,幕后之人也与杀人凶手无异。”
说到激动处,唐薏猛自椅上站起身,直面江观云,“夫君,杀人者按当朝律是不是也该斩?”
一声夫君叫得江观云心口一酥,他尚未来得及搭话,便听唐薏对着吕卓迎又是一通,“吕先生有证据,我更是有证据,害人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此事江观云已经查出眉目,只是唐薏这几日没敢往江观云眼前凑,因而打听不得,证据几何也不清楚,却敢在人面前虚晃。
旁的也罢,提到那假道士明显吕卓迎面色一紧,不再与唐薏直面对峙。
江观云心如明镜,此事未必是吕卓迎做的,但他至少知情。
只待抓到那道士,其中牵扯之人再无躲藏之机。
“杀人者,自要偿命。”江观云沿着唐薏的话峰直顺而下,必要将事情闹大,闹得严重才有人生怕。
莫名被这二人拉扯至此,并非吕卓迎所愿,他话峰一转又道:“旁的与吕某无关,就事论事,且问这件事小公爷打算如何处置。在下没有直接报到京兆府去就是顾及小公爷颜面,此事若闹大,外人又会如何讲说?”
“吕先生的意思呢?”江观云轻飘飘问道。
话入正题,吕卓迎别有深意望了唐薏一眼才缓缓道:“小公爷在朝为官,自是比在下更清楚,若有此等辱没门楣之事,该如何结清。”
听懂弦外音,面上暂存的那些体面浅笑这回一点也无了,江观云重重将才拿起的茶盏搁下,发出闷响一声,“你既有证据,便可直接报到京兆府去,不必来信国公府走一遭。内里如何我自是清楚,只有一条,谁也别想在我面前带走我的人。至于旁的,我也会一查到底,待水落石出那天自需有人伏首认罪。”
“只不过那人不会是唐薏。”
“吕先生,我敬你是文人,看在你我二人颇有渊源我才忍到今日,若事情真闹僵了,怕不好看。”
在唐薏印象里,江观云从未如此冷脸待人,亦从未如此咄咄逼人,面容一改往日温和,峭直凛冽。
似他,又不像他。
尤其是那句‘他的人’一如一道清甜溪流缓缓流过,沁润心田,摇动一阵麦浪。
唐薏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尖。
自小兄长和娘亲都护着她,后来上京,长姐和姐夫也处处护着她,可他们的守护,和江观云所给的虽神似却又不相同。
文人说话自不像是乡里泼妇骂街,话中有话,吕卓迎如何听不出江观云的要挟,还有自己方才给江观云递出去的那个选择,他连接也没接。
道士一事他虽有耳闻,却不曾参与其中,可若说片叶不沾又不是,毕竟关于唐薏谣言他也出了大力。
他还有所顾忌,今日虽有备而来,却也不能凭白为旁人担了罪责。
碰了一鼻子灰,想讨的说法没讨到,甚至连一句道歉也没有,更别提旁的,吕卓迎自知讨不到便宜,对这二人嗤之以鼻,讽刺道:“早就听闻江小公爷护短,竟没想到已然是这种田地。传言小公爷被妖孽迷惑,看来也未必失真,若因贪恋美貌而抛却故人,只怕会误了大好前程。”
“今日叨扰,吕某告辞!”
他的脸色比去青云楼那天还难看,怒而一甩广袖,大步离堂。
待人走了,江观云的面色才有所缓和,目光只触到那些吕卓迎未带走的书信和花笺,还有那张狗扒似的‘我是你爹’。
硬咬了后槽牙强忍住心底发散出的笑意,探手招来长侍,“将这些东西都收好,送回我的书房去,往后是怕留着还有用处。”
唐薏这才抬眼,没外人时,她终与江观云主动说了一句话:“留这干嘛?”
一本正经的自椅上站起,也不答,只道:“这几日别出门,怕后面还有更大的麻烦。”
“我出了门他就会把我抓到官府去吗?”一想到方才二人几乎剑拔弩张的模样,唐薏后知后觉,对他有些不过意,“我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
她不怕事,只怕给他添乱。
对面的人抿嘴笑起,又是那几乎能溺死人的目光,偏怜惯纵,“你没吃亏就好。”
第四十一章 什么忌讳
江观云不在乎唐薏给他惹多大的麻烦,因为他自信都能替她摆平,只要她能出了心里的这口恶气便好,无论以什么方式。
他的好意唐薏如何不知,不敢轻易对上他渊澈的眸子,唐薏小声问道:“你脸色不太对,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平日里他面色莹白苍冷,这会儿细看脸颊有微微的潮红之色,不算自然。
今晨起的确身上有些发热,脚底也隐隐有些虚浮之意,他只当是暑热,并未在意,方才与吕某人对上两句,激动消去,有些发冷。
“没什么。”轻浅笑笑,“还有三五天我便能回朝了,这些日子会有些忙。”
话落,喉头哽住,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同她说这些的。
毕竟他忙与不忙在唐薏看来皆不重要,她应是不需要自己陪伴的。
“我听说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替你的好友吴相宜看铺子,如何了?可找到满意的了?”
本这些话他不该过问,可却由心而起,忍不住想要与她多讲几句。
唐薏点头:“已经盘下来了,原本是香料铺子,虽不大却干净,里面的设物也不旧,进去直接就能用不必改动。”
“位置就在吉祥坊不远的宁安街。”
“嗯,位置不错,你眼光也不错。”在江观云眼中,如今唐薏无论做什么都有可取之处。
每每得到他的赞扬,唐薏心里都似吃了蜜糖一样,“我和相宜姐约好了今日将房契给她,我回趟吉祥坊。”
乍又想起方才他让最近少出门的提点,忙追了句,“去去就回。”
“好。”他温声应下,转而提步绕过堂上屏风,朝后园行去。
日光正盛,照在他的头顶却有几分眩晕之意,路过筠松居,脚步顿住,迈入垂花门后绕过雕荷的影壁来到房前。
这时节早不是迎春开放时,门前那两株,让人觉着尤其碍眼。
“去找花匠要柄铲子来。”长身静立迎春前,手扶枝杈,自醒来诸事加身,倒险些将这些东西忘了。
彼时他躺在榻上开不了口,这才能由着姚嘉念在唐薏面前胡说八道,什么为她新手所植,什么处处偏爱......
这些字眼,用在旁人身上酸的倒人胃口。
不多时,长侍取来两柄铲子,江观云唐鹦淇诮庸其中一把,身子弯下,朝迎春根部狠狠铲去。
“小公爷,这种脏活儿还是由小人来做吧,仔细您的衣裳。”
他抬手止了要插手的长侍,而后又是一铲子下去,那棵迎春不成样子,土地还算松软,他铲铲使力,料是那棵迎春再根深蒂固也被他连根爬起。
最后门口所植迎春不在,只剩下两个深坑。
将铲子一丢,江观云直起身,拍拍手上的浮灰,“将这两棵拿出去丢了,往后府中不许再植。”
“是。”长侍应下,弯身扯起残枝败叶,离了筠松居。
.......
唐薏谨记江观云的话,未在外面过多逗留,只将该给的东西都送给吴相宜之后,麻利归府。
一回来便一眼觉出不对劲来,门前阶下光秃秃的,似少了什么东西,眼缺却一时瞧不出来。
还是樱桃提醒,“门前的迎春被谁给拔了。”
盯着那早被填平的土坑,新土翻黑,与旁处色调不一致,唐薏小声嘀咕:“这是小公爷亲手种的,除了他谁还敢啊。”
“小公爷也真有意思,”樱桃有意在唐薏面前笑出声来,“这迎春修剪的这么好,说挖就挖了?图什么?”
这迎春平日唐薏见了就不喜,如今挖了也算眼净,随口丢下句,“反正是他的家,爱怎样就怎样呗,说不定改种书房门前了。”
这两株迎春似唐薏的逆鳞,平日不提,提了便不高兴,一眼看穿的樱桃也不揶揄,只在她背后暗自偷笑。
待夜里将睡时,樱桃来给唐薏铺床,软枕才摆正,似漫不经心道:“小公爷好像是病了。”
埋头于话本子中的人第一时间抬起脸,“病了?”
“方才我从那边过来,瞧见有郎中朝书房那边去了,都这个时辰了还往这跑,总不能是无故诊脉吧。”
“哦。”唐薏没再问下去,眼珠子似盯在话本子上,可上头内容却半个字也瞧不进,脑海中所浮现是白日见他时的模样。
好像是不怎么精神,看起来脸色不对。
樱桃直起身来,见她全无反应,叹息摇头后才道:“二姑娘不去瞧瞧?”
“有郎中呢,我去瞧什么。”
“二姑娘,不是我说你,白日里虽我没进堂中,可我一直在门口听得真真的,小公爷处处维护你,在那位吕先生面前可是没让你吃半点亏。”
若讲实话,唐薏也想去探望,可总是没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亦不想让人觉着是自己贴着他。
樱桃提及此事,便是给她递了个台阶,心底一番挣扎之下,唐薏干脆将话本子扣在桌上,“罢了,我去瞧瞧就是。”
以防自己难为情,唐薏这回没让樱桃相随,而是自己提了美人灯来到书房处。
行到门前时,还特意将灯提在眼前借着光亮照了四周,没有多添的东西,那两株迎春果真不翼而飞。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开心个什么,提裙上阶,轻敲了两下门。
不多时,有小厮前来开门,一见唐薏,小厮让出路来:“少夫人。”
声音不大,却让榻上的人听得清楚,倚在榻边的身板微挺。
29/51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