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和周妈妈正被人五花大绑堆在破屋的墙角。
二人惊魂不定,逃不脱也跑不得。
江夫人甚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山中被一伙贼人拦住去路,她每每去上香带的护院左不过三四个,按常言,除非是不要命才敢劫信国公府的马车,因而从未出错。
可今日蹊跷,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几个绿林大汉于京郊劫人。
护院被他们一个个敲晕,江夫人和周妈妈手无缚鸡之力,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被人绑到这里来。
奇怪的是,被人带到此处之后,便再无人过来,她们也不知道来者目的为何,图财不似,谋命也不大像。
谁人能知,这林中破屋一隅,江夫人竟被人困住逃脱不得。她素来胆小,早就吓的腿脚发软,就算是此刻没人捆着她,她也是逃不得。
只盼着天降神兵,能有人发现她们在这里,将她们救出去。
这便是江夫人的心性,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盼的也是旁人拉扯,而非自救。
夜渐深了,林中的猫头鹰叫起来似催人性命,仿似很快就能将那索命的恶鬼呼引来。
果不其然,破板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
周妈妈还算老道冷静,用肩轻轻撞了一下才被一条蜈蚣吓得掉眼泪的江夫人。
经得周妈妈提醒,江夫人立即止了哭声,一脸惧色地望着前方,因口被堵着,连哭声都显憋闷。
门外似有火光,随着几声浅淡的交谈,破门终于被人自外打开,火光之下,一道修长的身影随之步入门中,于暗处待得久了,眼睛暂不得适应突来的刺亮,江夫人双眼微眯,且过了会儿才看清来人。
来人着一身鸦青色的斗篷,帽沉压面,看不清五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是个男子。
他只身入门,将手上沾了松油的火把插立一旁固定,火光跳动,将他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那人不紧不慢的站定在江夫人面前不远,低压着嗓音听不清情绪,却讲出了一句让江夫人十分莫名其妙的话来,“终于和你见面了,江夫人。”
他道。
这声音听着没有半点熟悉,但很明显是个年轻男子。
短短工夫,江夫人将自己所认识的人于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个遍,却也记不得这声线在哪里听过。
她除了自家两个儿子,哪里还识得什么旁的男轻男子。
嘴被堵着,江夫人开不了口,只以目光询探,男子瞧懂了,她是在问他是谁。
他伸手将帽子拉下,露出整张脸来,随之身形下蹲,视线几乎与她平齐,“夫人不认得我?”
他似笑了,可也不过是唇角牵动肌肉,笑意却不达眼底。
江夫人自是不认得他,可是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五官轮廓,倒像极了一个人.......
刹时,有一个不好的念头于江夫人头顶炸开,她觉着这辈子她都没有这般机敏过。
眼皮渐渐撑大,江夫人本就紧着的双肩再朝高耸了耸。
“我等这一天,足等了二十三年。”男子笑意不减,眼底的狠意却是越发深重。
他抻手扯掉堵在江夫人嘴上的破布,想要听她申辩,想要听她在他面前低声下四的求饶。
口内骤然一松,烂布的腐朽味道在中中蔓延不散,噎得江夫人阵阵作呕。
可午时只在寺中用了少许素净的斋饭,这会儿什么都吐不出。
借着火光,她惨白着脸上下打量这个年轻男子,向来胆小的江夫人,竟头一回临危时没有露出瑟然的神态,反而慢慢平静下来,“时光一恍,悄然流逝,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这脱胎换骨似的江夫人让周妈妈一惊,江夫人从来都胆小,一遇事便无措这不假,可当她猜到眼前人的身份之后,她反而冷静了。
不是不怕,而是不想输。
前半生,她在那个女人面前输的体无完肤,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她不愿意让自己一生都这般难堪,尤其是在她的孩子面前。
出乎周南逸的预料,眼见着她眼中的惧色消散,不若他才入门时,语气淡然的似与阔别良久的熟识体面的寒暄。
“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过的不错。”周南逸冷笑。
可是一想到他的母亲早就黄土埋骨,甚至自己的亲弟弟还要养在旁人名下,他就恨不得一点点挖空江夫人的血肉......
长吸一口气,江夫人故意挺直了腰板,逼着自己露出得意的笑来,微一挑眉,“的确过的不错,锦衣玉食,雕梁琼楼,出入有仆从,行街有车马。”
“更重要的是,我是信国公的元配夫人,整个京城人人皆知。”
字字句句一如针尖儿,扎在周南逸的心上。
她有所的,皆是自己母亲所盼的,一个名份,一份尊荣。
不觉捏紧了拳,面上仍带着笑,可额上的青筋已然鼓起难平。
“元配又如何?”周南逸一顿,“不还是我娘的手下败将。”
江夫人嗤笑出声,“果然啊,我没猜错,你是梁氏的长子,方才从你一露面我就看出来了。”
“听说当年你被过继给了她的表亲,竟不想陵州那么远你都能找回来,看来你养父母倒是没少将从前的事说与你听。可是你将我绑来又有何用,杀了我给梁氏报仇?”
“当初你为何不让我娘亲信国公府?”周南逸阴沉沉地问,“你可知若不是你,我缘何会与亲生弟弟分别这么多年,又怎会有家难回寄人篱下?”
旁人只晓得周南逸被过继给了亲戚,原本对他不错,似眼珠子一样捧着,可后来他到后没几年,那家又生了一对双胞儿子,至此他在家中地位急转直下,在外人看来,那家人待他如亲生,对他极好,可他知道,那些人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罢了,亲疏有别,无人真正善待,日夜似防贼一样防着他。
若非他后来遇见恩师提拔,只怕难走仕途,为了能够调往京城,他不惜拜在陶贼名下,替他藏脏纳垢,做他的伥鬼!
他做这些,只是为了入京,亲眼见一见这个女人。
“那些与我何干?只怕你这仇报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梁氏死于产后血崩,你该找那个让她怀孕生子的人去报仇才对。”
“当年她明知那男人已有家室,却仍要跟着他,我的确没让她进门,可她也没走不是?那男人不还是给她置了宅子养着了。说好听了是两情相悦,难听了就是外室,你又不是我送走的,他们嫌外室之子名声难听,可她做外室的时候怎么不觉得难看!”
故忆重启,那女娇滴滴一脸委屈的模样又显在她的眼前。
多年前梁氏跪在面前向自己哀求,一遍遍讲着他们之间的所谓真爱,彼时她的夫君,似也忘了才生下不久的江观云,不顾一切只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那时的她,孤零零一个人立在风雨中,几乎所有人都劝她,放梁氏进门,她也曾想过,但着实难咽下这口气。
好在那时娘家于朝中尚有威望,终替她顶下了信国公府上下的压力,梁氏才被她隔在门外。
有人说她恶毒,有人说她不近人情,有人说她悍妒,可谁又看到她那颗血淋淋的心,她没有去加害梁氏,仅仅是不让她闯入自己的生活中,这难道也错了吗?
仇人往他心口插刀,他哪有不回的道理,咬着牙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夫人说的极好。”
“还不肯进来吗?”他朝外唤了一声,想要唤门外的人进来。
良久,一个身影挪到破门前,推门而入。
江夫人和周妈妈朝前看去,来人竟是消失多日的江闻谷。
此刻破屋外半人多高的杂草堆里悄悄被人拨开一条缝隙,一双清澈的杏目紧眨两下,唐薏扯了扯一旁江观云的衣袖,小声道:“还不进去吗?”
江观云顺势握住她的手,回道:“再等等。”
他紧紧盯着前方,他想知道,江闻谷的选择是什么。
这两日唐薏只以为他对江闻谷失踪的事不上心,实则他一面派人去找江闻谷,一面派人盯住陶府,盯住陶府是因为棠州的案子与陶大人有所关联,竟没想派出去的人意外发现了周南逸进出陶府。
江闻谷最后现身的地方是一家酒肆,据小二道,那日他最后是由一个年轻男子带离的,两厢一串,江观云强沉住气,不露声色又命人暗中调查了多天,发现府门外时常有陌生人往来,看似往来,却处处留意着江府的动静。
周南逸这时候来京,又与江闻谷碰面,这一切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破屋里面不过是两个老妇,这里人烟罕至,外面才三四个人把守。
破屋房顶都损了大半,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即使蹲在草丛中,也能听出个七八。
眼下看似平静,可唐薏知道,江观云今日是有备而来,这附近都埋伏了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能冲出来将屋里的人制住。
长这么大唐薏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儿,一点儿都不怕,反而有点兴奋,暗自捏紧了拳,想着一会儿冲进去时该怎么动手。
她不免又朝江观云身旁贴了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周大人是你兄弟的?”
“在棠州时?”
“嗯。”关于这个人,江观云其实不想提。
“怪不得,我说他怎么长的和你这么像。”唐薏小声嘟囔,却也惹得江观云不开心。
因为他仍记得在棠州时,唐薏与周南逸走得很近,而那周南逸看唐薏的眼神,很不对劲。
“不过,他没你好看。”在江观云面前,唐薏总有这种扭转乾坤的能力,一句话使他上天,一句话也能使他坠地。
原本紧张又沉重的气氛被她轻轻一挑,便开忧许多。
忍不住将唐薏的指尖儿紧紧攥起在唇边,轻吻一下。
这下意识的举动在此刻其实很不合时宜,唐薏才想嘲弄他两句,却借着月光看清他半张忧虑的侧脸。
她一下子会意,缘何他宁可见着自己母亲受罪也要在此埋伏。
因为他想得到一个答案,他也想看看江闻谷的选择。
这些天他将江闻谷的行踪一一看在眼中,亦知他一直与周南逸在一起,周南逸同他说了什么江观云并不清楚,可今日的事,江闻谷显然也有份。
他在赌,赌江闻谷不会踏错那一步。
“别担心了,闻谷不是坏孩子,”唐薏一句话戳中江观云的要害,“虽然你娘为人的确刻薄,可到底也有待他好的时候,江闻谷虽然年少,有时做事莽撞,却不糊涂。”
“我想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的指尖儿仍被他握着,三两句话下来不由又让他握得紧了些,心里默念,“唐薏,我若没有你,该怎么活。”
第七十一章 失踪三
在见到江闻谷的那一刻,江夫人的目光由震惊到坦然,不过是风吹云散的片刻光景。
此时此地此人,江夫人已经料想到了他们兄弟二人到底想到干什么。
今日,他们就没打算让自己活着离开这里,不由冷笑一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兄弟重逢,这是要给梁氏报仇呢。”
周妈妈始终被堵着嘴,半句言语也喊不出,只猛地摇头,声声呜咽,只盼着江闻谷不要做傻事。
可江闻谷一双赤红的眼,只盯在江夫人的脸上,没有偏移半寸。
消失多日,平日那个干净爽朗的少年,于火光之下略显憔悴,竟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眼睑微垂,看向江夫的目光,并没有周南逸想要的恨意与杀气。
这让周南逸心中不安,侧移半步,手臂搭在江闻谷的肩上,指尖儿微微使力,语气却是极其温柔几近蛊惑,“闻谷,你方才在外面可都听清了?”
“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到了如今还不知悔改,若不是她,你我兄弟怎会落得今日田地?我们明明都是父亲的儿子,偏却天各一方受人冷眼。”
周南逸正在意的是江观云,明明二人年岁相差不大,明明皆是信国公之子,可他却能做小公爷,而自己不过是平民家的儿子,一荣一礼皆需自己拼了命的去争,用尽全身力气去夺。
凭什么?
好不容易爬到今日,到了京中,可那江观云仍是高高在上的小公爷,而自己仍被他踩在脚下,无人为他正名,这又是何处来的道理!
未顾一旁的耳风,江闻谷眼眸湿润,这些天他无处可去,是周南逸于酒肆中将他带回家,其实一早在棠州见到他时,江闻谷就隐隐约约有些感应,许这便是血脉相连的奇妙之处,所以当他酒醒之后,周南逸同他讲说这一切时,江闻谷并未觉得吃惊。
反而将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的串连到了一起,这些天周南逸与他说了很多很多,强行给他灌输了许多的仇恨,江闻谷亦能感觉到他心中那几乎要燎原的烈火。
许是神智不清,竟也鬼使神差的与他做这样的事,当周南逸说要绑江氏的时候他没有反对,来到这里亦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只是在见到江氏之后,便一下子定了心,清醒了过来。
“闻谷,只要今日悄无声息杀了这个毒妇,咱们娘亲的在天之灵便能安息,谁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退路周南逸已经想好,他初调京中,陶大人已将他安置到了京兆府,江夫人出事,此案自是落到他的头上,只肖抓几个流民做替死鬼,他便可以将此事抹得干干净净。
江闻谷仍旧一声不吭,侧手自后腰间掏出匕首,紧紧握在手里。
匕首短而锋利,于火耀下闪着寒光,手持匕首慢慢朝江夫人行去,破屋外的眼线借着火光与陋墙看清房内一举一动,暗自给江观云报信。
江观云知道此刻里面正发生着什么,可他仍强撑着没有动静,唐薏感觉到他心内的纠结,却也理解他为何迟迟不动,只是反手捏住他的指尖儿给他力量。
慢慢蹲身下来,江闻谷的视线与江夫人平齐。此刻他看清,眼前的江夫人,看他的神情,与看周南逸的并不相同。
没有他以为的恨意,眼中含泪,更多的是心伤。
当夜他于园子里听清兄长与她的对话,她话里话外明明皆是对自己生母与父亲的憎恨,可他明白,她这个人呐,胆小如鼠,色厉内荏。
嘴比谁都狠,时而脑筋不清楚,顶多算是蠢,却从未真正有过害人之心。
她的确曾把对梁氏的恨也加在自己身上,可自己自小病时,她也是忍不住的一夜夜的守着,陪着,喂他吃药,哄他用饭。
少时调皮,时常惹事,也是她一次次的护短。嘴上说的不愿辱没了信国公府的名声,实则是心疼他,怕他在外吃亏。
若是真恨,大可在这十几年的养育中随便动些手脚,他绝活不到现在,可是她没有。
愁夜难眠的整夜,江闻谷愿意相信,她的陪伴与教养,是真真切切的灌注了母爱的,只是她不愿承认,她就这样纠结别扭的过了二十多年。
自己的生母可怜,可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归根究底,是父亲的无能害了两个女人。
一声叹息,江闻谷垂下眼,他伤不得这个养了他近二十年的女人,他真的做不到。
48/51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