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晴低着头,老实道:“员外,我是外女,恐怕不好与向郎君相见。”
陈氏又仔细观察了二人的眉眼,心中又添了几分确信,向晚那双眼睛那么漂亮,除了亲兄妹,天底下有几个能生出那样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于是掩着嘴角笑起来,“不见一见,怎么知道是不是外女呢?”
向晴见二人实在坚持,方才缓缓的抬起眼睛,克制的看了向晚一眼,向晚却在仔细的打量她。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身后似乎总是跟着一个矮他半头的小不点,甩也甩不掉,每天咧着漏风的嘴,笑嘻嘻的“哥哥”来“哥哥”去,自己给菜地浇水,她就跑来跑去,吭哧吭哧的提水,偏偏力气又不大,总是洒了满身水,还得自己去给她换衣裳,若是自己坐在纺车前织布,那就更有的折腾了,一个小小的团子,小狗一样蹲在旁边,将那些棉线团成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结。
小不点模糊的身形逐渐放大,渐渐同身前的向晴重叠在一起。
向晚犹豫着,会是她吗?她小时候可调皮得很,话也多,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样老实沉默的样子?
向晴只看了向晚一眼,便如遭雷击一样呆愣在原地,片刻后,她方才缓慢回神,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十分亲切。”
向晚努力回忆着小时候的生活,颦蹙双眉,咬着嘴唇迟疑不定,“咱们家门前,是不是有一颗槐树,到了夏天,垂下许多吊死鬼,你第一次见时,吓得哭了半天,我拿从娘亲枕头下面偷了一文钱给你买了饴糖才将你哄好了。”
向晴默默摸了袖子一下,那里还静静的躺着半包糖,自从第一次尝过,她就永远不想忘记那份甘甜。
向晴的眼眶慢慢的红了,只是强忍着,看着向晚问:“你离家时,带走了什么?”
向晚不假思索道:“我被她们掳走时,只带了一把琴,是我初学艺时,娘亲亲自砍树打制的,那把琴...”
他微微顿了一下,那把破旧的木琴曾被谢瑶卿拿去,她说要寻宫中匠人修缮,如今只怕已经不知道被她丢到哪去了。
“那把琴我虽然一时找不到了,可它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若想知道,我可以...”
向晴缓慢的眨了眨眼睛,一颗滚圆的泪珠顺着她纤长的睫毛滑落,她跌跌撞撞的走近了几步,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抱住向晚,可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终日被汗水浸泡的粗布麻衣,又看看向晚身上干净得体的长衫和他那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伸出去的手还是尬尴的收回,局促不安的在衣服上擦来擦去。
向晚鼻尖一酸,主动上前揽住她的肩膀,向晴拘谨的双手方才小心翼翼的环抱住了向晚,她低下自己的头,伏在向晚肩上,用沙哑的声音,小声抽泣起来。
“哥哥,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向晚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就像很多年前哄她睡觉时一样,他抬手,悄悄抹去脸上两道湿润晶莹的水痕,泪眼朦胧的笑着,“不怕,哥哥回来了,哥哥再也不走了。”
陈氏给坐不住的田如意使了个眼色,随着田文静缓缓向外退去,将宽敞的正厅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兄妹二人。
给向晚开门的门房见缝插针,凑到田文静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几乎在方寸之间,田文静脸上那股随和亲善的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郁色,陈氏三言两语将田如意打发走,小心问了一句,“是京城的事?”
田文静颔首,“嗯,秦胡犯边,陛下已经御驾亲征了,陛下疑心锡州有秦胡恐有勾结,指挥使给了我们一份官员名单,命我们盯紧了她们,看她们有没有不臣之举。”
陈氏缓缓叹了口气,“不臣之举哪里需要特意看呢?一个冬天,多少仪鸾卫折在锡州了?”
田文静沉默的应了一声,深深的皱着眉头,“我觉得若她能做出与外族勾结的事,恐怕离拥兵自立也不远了,你我近日须得小心行事,锡州还离不开咱们这一处钉子。”
陈氏点了点头,“只是有一点,向晴刚认回兄长,你还是给她放几天假的好。”
田文静拉起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这是自然,她并不知道你我是仪鸾司的暗桩,平时只是听我的命令做事,她办事勤恳老实,仪鸾司自然不能亏待了她。”
田文静想起向晴的身世,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
向晴与向晚对坐桌前,只怔怔的看着向晚,半晌无言,直到窗外清风骤起,将树木枝桠吹得哗哗作响,她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磕磕绊绊的问:“哥哥,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当时只有我和哥哥在家,她们凶神恶煞的闯进门来,扔下一两银子说要买了你去,我哭喊了半天,反倒被她们打晕了,醒来后哥哥就不见了,就连那一两银子也不见了,我只以为我是在做梦。”
她忧心忡忡的看着向晚,“哥哥,那些匪盗那么残忍,你...这些年还好吗?”
向晚苦笑着,她们哪里是匪盗?不过是向府的家仆罢了!
他沉吟片刻,勉强笑着:“你瞧我如今的样子,哪里像是过的不好?”
不过是被奴仆欺辱,被别家的小姐少爷们排挤孤立,算计出丑,被找上来的真少爷栽赃陷害,卖入蓄芳阁,几回生不如死罢了。
他抬起手,轻轻将向晴脸侧垂落的长发拢到两侧,这些事,同向晴吃过的苦头相比,定然是九牛一毛,不然她怎么会一点当日天真快乐的影子都不见?
“倒是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呢?咱们娘亲和爹爹呢?她们现在如何了?”
向晴的笑容一点点的落寞下去,她的肩膀塌下去,头也沉了下去,沙哑低沉的声音哽咽起来。
“哥哥被匪盗抢走后,母亲气不过,去衙门告官,却被知县扣在大牢里,扣上了个不敬法纪的罪名打了五十大板,扔在牢里,咽气时才准许爹爹去接的。”
向晚一怔,当时的知县...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也是向家的门人吧?只是不知道后来向家倒台,那个知县又如何了。
若是谢瑶卿在这,同她一说,不管那个知县如今在哪,恐怕明天就能身首异处了吧?
向晴忍住悲戚,继续说着,“爹爹当时怀着小妹,在牢里受了寒,回来又要操持娘的后事,亏损了身子,生产时血流不止,难以为继,小妹也没有留住。”
向晚泪眼朦胧,哀戚的问,“咱们家,竟只剩下你我了吗?”
向晴沉默了一会,片刻后无悲无喜道:“原本还有一直养着的大黄的,只是后来煌水改道,淹没了家乡,它在跟我逃荒的路上,被另一个饥民打死吃了。”
向晚低头流了一会泪,轻轻将向晴揽到自己怀中,轻柔的拍打着她紧绷的背脊,向晚在她耳边小声说:“不要怕,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向晴擦了擦鼻子,闷闷的应了一声,反手握住了向晚的手,抬头看着向晚的眼睛,认真道:“我逃荒到锡州时被田员外收留,田员外救了我,给我饭吃,还教我教事,我如今跟着田员外,已经不会被人欺负了。”
她竖起手指,郑重的发誓:“哥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不管她是谁。”
第30章
田文静给向晴放了三天假,让她带着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向晚在锡州街市上逛逛。
向晴很小心的将向晚护在身后,时不时便要回头惴惴不安的看一眼,直到看见向晚不紧不慢的缀在自己身后,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她方才能安心的回过头去。
向晚抬手为整理肩上的褶皱,无奈的笑着,“我这么大的人,难道还能平白无故的消失了不成?”
向晴皱起眉来,小声嘟嘟囔囔,“可是哥哥已经消失一次了...”向晚打住她的抱怨,细细问起她的衣食起居来。
“你如今是在帮田员外做事吗?我瞧着员外倒是个和善的人。”
向晴点点头,“是,员外救了我后就让我在她的书斋里帮忙,以前只是帮她看店理货,赚点活命的钱,后来员外说我聪慧,让我跟着账房认字算账,现在账房年纪大了,许多要紧事,也是我在帮员外做,我已经攒了些钱,想等来年开春后去皇上降恩开办的义塾读书明理,三五年后没准哥哥就是秀才娘子的哥哥了。。”
向晴虽然寡言,但当她用沙哑的嗓音将一件事娓娓道来时总能让人如沐春风,向晚向她伸出手,手心停在半空中,向晴疑惑了刹那,却是条件反射一样,折了折腰,低头将脑袋贴在向晚温柔的掌心下,像只温驯的大型犬一样,欢快的蹭了蹭,向晚揉了揉她的发顶,眼中盈盈笑意温柔似水。
他望着眼前瘦削干练的妹妹,倍感欣慰的感慨:“妹妹长大了。”
向晴拉着他的手,静静的注视着他,缓缓笑起来,“很久以前就长大了。”
向晚在知道向晴打算去上学后便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嘱咐了许久,他忍不住在心里幻想起来,若是谢瑶卿还未曾厌弃他,那拜托她为向晴延请名师实在是一再合适不过的事。
向晴敏锐的察觉到向晚片刻的消沉,于是她不动声色的接过了话头,顺势问起了向晚。
“哥哥如今住在哪里,我怎么不记得咱们有过一个远方的表姐。”
向晚被她问的顿了一顿,片刻后他略去所有和谢瑶卿有关的事,含糊不清道:“确实不是表姐,是一个救过我的大夫,我如今借住在她那里。”
向晚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向晚脸上的神情,她默不作声的想,一个女神医。
她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哥哥如此信任她,能和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呢?
向晴露出两颗虎牙,笑得单纯,“哥哥,我口渴了,能带我去你家喝口水吗?”
向晚未曾多想,笑吟吟的拉起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与自己的至亲沐浴在澄黄温暖的斜阳下,一步一步丈量着回家的距离。
裴瑛似乎是出门问诊去了,青石小院里静悄悄空落落,向晚取来自己喝水用的粗陶杯,拿到水井边用葫芦瓢里剩下的一点水洗去上面的浮尘,正要去烧水,向晴却将他拦住了,她很利落的帮向晚打了一桶水上来,笑眯眯的说,“天热,我喝凉的就成,我累了,哥哥能不能让我屋里坐坐?”
虽然没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向晚还是给自己的房间配了一把锁,向晴看着偏僻阴暗的小房间,嗅着空气中经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一边安心一边皱眉,安心是因为那个大夫对哥哥这么粗陋,定然是没什么不轨之心的,皱眉则是因为那个大夫竟然敢对哥哥这么粗陋,让哥哥这么委屈的住在这么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
向晴好奇的打量着昏暗狭窄的室内,左瞧瞧,右拍拍,片刻后她替向晚打抱不平,“哥哥这房间也太小,太暗,太冷湿了,春日里还好,到了冬天定然叫人冷得呆不住。”
向晚听了这话,只是笑笑,他低垂眉眼,望着脚下一株倔强生长在砖缝里的野草发呆。
“这有什么呢?比这更小、更暗、更冷湿的地方我也住过。”
至少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太阳每天都会如约而至,只有沐浴着那缕耀眼的光芒,向晚才能确信自己尚在人间,而不是不见天日的冷宫里的一缕幽魂。
向晴听了这话,一直噙在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她认真的看着向晚的眼睛,确信道:“哥哥,你有事瞒着我。”
田文静私下里曾教给她许多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的本事,所以她看着向晚落寞悲戚的神情,飞快的从他方才的话语中找出了一个漏洞。
“哥哥,你说你被这个大夫救了,那是谁让你深陷险地了?是一个女人吗?”
向晚抬起头,却被她双眸中锐利的精光吓了一跳,怎么向晴也有这种鹰隼一样的,仪鸾卫专属的危险目光?
他匆匆应对着向晴,“大人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向晴并不管他说了什么,孜孜不倦的追问着,“她是谁?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哥哥喜欢她吗?她喜欢哥哥吗?她对哥哥做了什么?她现在在哪?做什么营生?家里有几个姐妹?”
她忖度着向晚的神情,咽下更过分的话——若自己单枪匹马打上门去,能不能把那个负心人杀个对穿?
向晚被她问的心乱如麻,谢瑶卿俊美的容颜与颀长有力的身躯不知疲倦一样入侵着他的心防,浮满灰尘的空气好似也随着他起伏的心绪,上上下下,浪涛一样涌动起来了。
陈年药材的苦涩味道弥漫在向晚鼻尖,他如今再回忆,方才后知后觉,原来谢瑶卿那通身的冷香里,也藏着一抹极致的苦涩。
向晴还在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向晚只得以手掩面,挡住自己红似胭脂的眼尾,他艰难道:“你不要问了...我...如今不想再提起她了。”
向晴定定的看着他,片刻后她郑重其事的问,“哥哥,你恨她吗?”
若是你恨,天涯海角,赴汤蹈火,我也要叫她跪在你面前,磕头请罪。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用掌心拭去眼角的湿热,“我不知道。”
......
向晴并没有如愿以偿的歇够三天假,就在她与向晚相认的第二天,田员外忽然遣门房将她叫了回去,说是书斋里有急事要安排给她,向晚于是急匆匆的为她煮了碗小面条当早饭,向晚瞅着碗里没滋没味的挂面,有些歉然的看着向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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