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莹莹,夺人目睛。
皇帝的目光不由放在了他这身衣服上。
朱衣光亮奢靡,金银交错作经纬,莹润白玉悬在漆黑腰带之上,勾勒窄腰。
皇帝知道温珩做的事,他也知道温珩在外行事多有张狂。
但是这样美丽而又张狂的宠物,却只听他一人的话,如何不让皇帝愉悦呢?
他的心情也跟着扬了起来,他抬了抬手,示意温珩起身:“此事,我知道了,你的忠诚,朕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温珩讶然抬眸,水波似的目光映着宣室殿千盏灯火,些许辰光之后,他倏然展颜一笑,露出整齐的银色齿列。
“臣多谢陛下。”
他欢喜地躬身跪下,光洁的额头触地。
等到温珩从宣室殿出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微冷的夜风。
他的脸笑得有些僵,便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听着檐下铁门叮咚,他的眸光渐渐冰冷起来,又过了些时候,他才拾阶而下,往云黛殿的方向走去。
曾经力压六宫的桃花夫人,也随曾经的谢皇后一样,在年华老去之后,成了独守空房的旧人了,默默地看着那娇媚的新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当温珩行到云黛殿时,便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在温夫人盛宠之时皇帝让宫人们为她种下的一大片桃林,桃林掩映间可见灯火幽幽的千黛殿。
只是这桃林花开花败许多年岁,而君王的恩宠业已不在。
温珩不由想到了以前的日子,可是以前的日子太近又太远,清晰又模糊,一瞬间,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突然到了如此境地。
“在看什么呢?”
微凉的夜风轻轻吹来,带来熟悉的温柔声音,唤回了温珩的思绪。
他偏过头去,就见温夫人立在不远处,手上还有开得正浓的杏花,盈盈香气缭绕在她的身上。
“阿姐。”
温珩收起所有不好的情绪,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采了杏花?”
温珩接过温夫人手中的花枝,那缭绕不散的香气让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白日的杏林,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但很快便被记忆里那凶狠的一个巴掌打散了,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很显然,这次挨打对于温珩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忆。
“桃花还没到时候呢。”
温夫人笑着说道,她的笑容温柔得像是悠荡在桃林的暖风,带着幽幽的香甜气息。
“便采些杏花装点宫室。”
姐弟二人走进了黛云殿,殿中装潢一如既往,与温珩被发配西南离开长安之时一模一样,只是原本光亮的金银漆器丝绢布帛似乎都黯淡了下来,陈旧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温珩将怀中的杏花枝插入漆瓶中,雪白的杏花灼灼盛开着,清香流溢,总让他不自觉地走神。
“近日可还好?自你回来你我姐弟都不常相见呢。”温夫人偏过头来看向总是在走神的温珩,便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珩这才回过神来,柔柔一笑,眼睛也眯了起来,“没什么。最近长安正逢多事之时,时局几变今日也算暂时稳下来了,我也能来见阿姐了。”
“算你还记得我。”
温夫人笑眯眯地看向温珩,她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在长案后坐下。
“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告诉阿姐,可有心仪的女孩子?”
“没有。”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一口回绝,温珩也惊觉自己的语速。
温夫人先是讶然,而后柔柔地笑了起来,一点朱唇露出皓齿,清新可人。
“以往我问你的时候,你都一脸不屑的样子,说什么情爱都是绊脚石,今日怎么回绝得这么快。”
温珩也皱起了好看的长眉,原本艳丽的容颜也萦绕上一丝迷惑的不解。
“真的没有吗?”
温夫人也察觉了温珩的异样,遂追问道。
“自然了。”温珩又“恢复”了既往的态度,他压下所有的疑惑,“这天下的女子,又又何人能与阿姐相比,何况,我温家尚未雪耻,弟又何颜面耽于情爱呢。”
温夫人面上浮现出一丝忧愁来,纤细的手紧紧握住温珩的手,抬眸看向温珩,美丽的眸子噙满哀伤:“珩儿千万不要耽于仇恨,如今你看这长安,过去的豪强贵族又剩下几家呢?姐姐只想要你好好的,温家落败也就落败了,没有谁会一直强盛的。”
“可满城新贵皆豪奢,为何独独我不能呢。”
温珩抬起眼帘来,融融灯火流转在眼底,照亮熊熊野心。
“不进则退,我不进则为强者刀下鬼魂。后宫那李氏狼子野心,几番陷害阿姐。阿姐妇人之仁,却不肯对李氏下手,还以颜色,方才沦落至今。阿姐难道还不明白吗?仁慈百无用处。李氏嚣张过甚,屡屡干碍阿姐行止,依弟之见,当除之……”
“温珩!”
一贯柔弱温和的温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胸脯剧烈地欺负着,显然气得不轻,“李夫人得宠此乃陛下之意,我何能责怪于她。我过去既如此作为,今日也不会改。你莫要打李夫人性命的主意,今日我既如此,是我无能守住陛下的恩宠。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既不愿意,那就请走罢。”
温夫人背过身去,单薄瘦削的身体分明披着厚实的袍子,可为何还在隐忍地颤抖呢。
温珩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站了起来,他垂下眼帘,拱手作礼告辞:“是弟无礼,还请阿姐莫要生气。弟告退,阿姐早些休息,春寒深重,阿姐记得添衣。”
他转身就离去了,夜里的潮湿水汽攀附在他的衣袍之上,这朱色更深更浓,像是氤氲开来的鲜血一般。
分明一母同胞的两个人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他的眸光看向那灯火辉煌丝竹萦绕的千芳殿,他偏了偏头,漆黑的眸子落在上面,冷风吹起他鬓边的发丝,他的目光阴暗下来。
千芳殿,是得皇帝盛宠的李夫人的居所。
*
天上一钩弦月,清辉如水,润泽万物。
辎车辚辚停在裴府门前,素手拂起帘子,裴明绘探身而出,扶轼而下,等到绣履踩在地面之时,不由又心惊胆战起来,她先是在府门口游移徘徊好久,她就这样转了好几圈,回回惶惶难以自安,等待冷风盈袖春寒浮衣,她内心的焦躁不安才稍稍退去了些。
毕竟她面对的是精通刑名之学的御史大夫裴瑛,想要装傻委实是一番难事,故此她才如此焦虑。
她艰难整理了繁杂的心绪,方才下定决心走入府中。
一路上并未见到府令苏央,裴明绘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略有些疲惫地服额叹息,发上插着金桃枝发簪坠着的金流苏也微微晃动着。
看样子裴瑛并未收到什么消息,也并不知道自己与温珩碰了面。
否则以哥哥的脾性定然是要拿自己的审问的。
可就在裴明绘准备回房休息之时,刚迈出一步,却又默默收回了脚,她心里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她最后决定还是去寻一下裴瑛,看一看他的反映,若真是无事,也好叫自己安心。
裴瑛的居所名曰停芜居,在府院第三进处,与她的小融局分在东西两侧。
她走到门前,就见停芜居的大门掩映着,并未关上,平素守候在侍卫婢女也不见了身影,裴明绘有些疑惑,推开门边走了进去。
院中还是老样子,自从裴瑛住进裴府便未曾更改过。
先是千百杆翠竹掩映,风过林稍,像是萧萧落雨之声,若细细辨听,便可听出竹声吟咏之乐声。风其间穿梭而过,带着竹叶清香,拂过粼粼湖泊,揉皱池中月影,吹起两只丹顶鹤的羽毛。
它们转过脑袋来,扇了扇翅膀,却也丝毫不敢扑过来。
三开间两进的屋子前种着几株梨树并杏树,今夜花得更外的好,甚至比未央宫的花还要漂亮。
它们争相吐蕊,绽露花苞,氤氲香气,盼无情公子前来一顾。
春寒未歇,风吹衣襟,此处植被浓密故阴凉甚多,又有幽泉一潭自积寒气,裴明绘突然有些冷,便也提着裙裾拾阶而上,忽地却又发现台阶之上不知何处生了些斑驳在。
她起先以为这是纵横花影,俯身细看,方才发觉是苔藓。
此处处处有专司洒扫的婢女与小厮,怎的这石阶竟生了苔藓。
裴明绘心中虽疑,心中担忧裴瑛,便压下心头疑虑,自往上走。
她停在门前,两扇门合在一处,并未开着。
屋子也并未点着灯。
可是裴明绘方才问过下人了,裴瑛却是在府中,并未曾出门。
裴明绘方才推开了门,屋中的寒气似乎比屋外还重,好似春寒云集于此,她入目所见先是一处待客之所,朱漆花瓶里种着清雅的芭蕉,月光落了下来,如覆银霜。
层层白纱自房梁处垂落,像是幽幽雾气一般,隔断里外间,辟出休憩养息之所。
裴明绘走了过去,抬手轻轻拂开窗纱,目光却不禁落在了一侧的长案之上。
原本长案之上应堆着许多公文简牍才是,可是今日一观,却是只有几幅的丝绢,上下用蓝田玉的镇石压得平整,她借着被白纱筛得稀碎而又迷蒙的月光,用方才看清上面精心所绘之轮廓。
她心里忽然生出难以名状的情绪来,她徐徐走了过来,将身跪下,轻柔地拿开上下两方镇石,纤纤素手执起丝绢来,凝神膝观,便见丝绢之上是一个女子。
一个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的女子。
轻薄丝绢上,笔锋细腻,精而柔地绘出了一个女子的模样,长纱掩面,单单露出一双形似凤眸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沉沉无光,虽非真人,无声之间裴明绘却感受到了一种悲戚哀愁。
是她么?
很像,却又不像。
眼睛不像,神韵不像。
她眼睛本生得圆些,素日里也没有太多伤心事,眼睛便也整日圆润得像是一颗水灵灵的葡萄。
而神韵之差眼形之差,业已让事实明白如画。
裴明绘骤然胆战心惊,她的手颤抖着。
除了她,哥哥又会画谁的像呢。
可是哥哥既然画她,又为何似是而非呢。
沉寂已久的不安再度浮上心头,患得患失的痛苦一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她并不了解裴瑛的心,裴瑛也从未同她说过他心中所想。
他曾经说过自己心怀仇恨,无意情爱,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与她相扶长大,此般情谊,旁人自是比不得,可此情无欲无求,只盼彼此安好,哪里搀得半分男女之情在?
兄妹亲密却有间,这本就是常理。
可偏偏她却生了见不得光的心思,觊觎着自己的哥哥。
爱而不得,痛彻心扉。
她的脊背耸动着颤抖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哭也哭不出来。
风过帘动,翠色摇晃,叶叶萧萧,花落厅堂,冷香凄迷。
月过屋檐,玉影东移,堪堪覆在她的身上。
像是鬼魅一般,连空中的蜉蝣都没有惊动,裴瑛无声地停在裴明绘的身后,白衣如雪,冷寂无情,他垂首看着她,只静静观察着她,并不说话。
漆黑的眸子将她的脊背的颤抖神态的惊慌都尽数敛入眸中。
一个跪地弓身痛苦不已,一个长身玉立疑惑不解。
第45章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是别人呢。
她低着头,手指紧攥着丝绢, 脊骨弯曲,长发垂落, 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哥哥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呢?
难道自己还比不上她么,自己哪点比不上她。
情与妒交织成罗网,从丝绢之上抽离而来,将她的心紧紧束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裴明绘痛苦非常, 正自恍惚间忽觉如芒在背, 倏然回首,一仰头便堪堪对上裴瑛的面容。
他居高临下,垂首看着她。
“啊!”
过度的惊吓让她的手颤抖起来,甚至连那薄薄的丝绢都拿不住, 丝绢如秋叶般飘零坠落, 却在行将触地之时被一只手捞住。
“哥哥?”
裴明绘瞬息之间便收拾好自己所有的情绪, 挤出一丝笑来。
“你来此处做什么?”
裴瑛将丝绢放入怀中,声音无起伏。
“我……我只是不见哥哥,便想着来见哥哥。”
裴明绘甫对上裴瑛那漆黑幽远的眸子,便觉得似乎自己的心已然赤裸裸地摆在了案上, 眸底所有情绪都无比坦诚地摊开在裴瑛面前,如庖丁解牛般清晰明了。
她揣摩着他的语气,却并问听出任何责怪与关心之意, 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裴明绘直觉裴瑛如此大的变化,似乎是有什么她一直在努力维系的东西轰然破碎了。
裴明绘瞳孔紧缩, 而这般细微变化也被裴瑛收入眸中。
先前的痛苦,今时的惊慌,一无例外,尽数收入。
清冷的月辉透过随风浮落的细腻白纱,或浓或重地落在落在他的身上,浮泛着冰冷的光晕,勾勒出颀长优雅的轮廓。
裴明绘直直看着裴瑛的脸,她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总觉得此时此刻的裴瑛面容上的血色愈来愈少。
难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惊惶吗,也跟自己一样痛苦吗?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有着不可言明的重重心事。
裴瑛的目光像是光滑的镜子,将她的情绪完完全全地映了出来,似乎连她极力隐藏的隐秘情丝也剥开了兄妹身份的外皮,展露在兄长的面前。
一瞬间,似乎有电流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全身的血肉似乎都凝固了。
她身体僵硬到动弹不得,可是内心却无比焦躁,急迫地想要打破这个危局。
终于苍白露着青筋的手撑在桌案上,裴明绘借力,缓缓站起身来。
裴瑛的目光也随之移动,注视着她僵硬而又缓慢地站起,没有说话。
裴明绘忽然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过于诡异,涌动的春日寒气带着青竹的清气与杏花的香气穿梭其间,带着二人发丝与衣袍在空中飞舞。
“不知这是谁的画像,里面的人我看着又熟悉又眼生,不知妹妹可曾见过?”
她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挽袖遮住下半张脸,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只可惜,笑意破碎,哀戚迷离。
起先遇见这样一双眼睛,裴瑛的瞳眸剧烈地一颤,但很快他又垂下眼帘,将所有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探究,冷冽穿透她眼中惶然的笑,直直透入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
“你似乎很好奇。”
裴瑛的尾音微微扬起,带着怀疑与探究。
语气不复往日的温柔与关爱之意,冰冷得像是夹杂着雪粒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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