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珩不再说话,只看着裴明绘。
“你是说,他想举发我行巫蛊,只为谋求高官厚禄?”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知道的,窦玉其人,贪戾奸邪,负力而骄,我虽有庇护裴宣之之心,可他毕竟在窦玉的眼皮子底下,窦玉知你恨他至深,故对裴宣之软硬兼施,又以其亲族做为胁迫,如此压迫之下,裴宣之难免生了攀附背离之心,故以你暗中行巫蛊之事作为投名状,来换取他的前途。”
温珩的手轻轻地捧住裴明绘的脸,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怜悯,他冰冷的手将她有些凌乱地头发捋至颈后,将落在她发上的晶莹的雪花轻轻拂落。
“现在,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为着你的。”
裴明绘仰着头,看着他,冰冷的风游窜在她的颈项,几乎冰冻了她的血液,让她的僵硬地不能动弹。
可是,想比于身体的寒冷,那种来自心底的恶寒,以及伴随着的心脏剧烈的收缩,却让裴明绘眼前一黑,几乎想要晕倒,可是全身上下的血液却被这冰冷的风雪凝固了。
事实是什么?
他背叛自己了吗?
不知道。
他为什么而死?
不知道。
可是唯一的清晰的事实却是他死了。
不明不白地被杀死了。
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将这个无辜的年轻人牵扯进来,她明知道他并无才干,却依旧为了培植裴家的势力,联合朝中反对窦氏的诸多力量而去扶持他。
她曾经自信,她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斡旋,最基本的应当保他性命无恙。
可是事到如今,却是他身死魂消,不得好死。
第69章 复仇第四
这是第一次, 裴瑛收到来自兰陵的消息。
而裴瑛却并没有得到一星半点那个叫明儿的姑娘的消息。
裴瑛并不甘心,他又命人暗中走访调查,几乎将整个兰陵县都翻了一个遍, 却依旧都没有她的消息。
她就像是一个幽灵,世间没有她的半点痕迹。
可在他借普查东海兰陵户籍之时, 却更加意外发现了大量失踪的人口,而兰陵县的诸多官僚却并无一人据此上报朝廷,反而屡次遮掩,若无这次稽查,如此大量的人口失踪一案,定然被他们遮掩过去了。
裴瑛听完这个消息, 自是怒不可遏, 可他面上却是一丝情绪没有表露出来,一旁的下属也是义愤填膺,说是当即禀报皇帝,话还未说完, 裴瑛立即抬手, 止住了他的话头。
下属很是不解:“大人, 此事事关重大,若不及时处理,怕被他们销毁了证据。”
“不,打草惊蛇, 此事必然不会了解。”裴瑛起身,“东海郡竟敢如此放肆,若是朝中无人, 倒也不合常理了。”
裴瑛在朝为官日久,练就了极为敏锐精确的政治嗅觉, 他已然从蛛丝马迹抓住了真相的一角,就利害而言,处理此事风险太大,他万不该在此波涛汹涌之时离开长安,更不该在此时插手此事,平白惹上祸事,可就本心而论,他却也不能放任不管,任由他们肆意地杀人害人。
这种抉择,实在极不是滋味。
裴瑛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自己已经在被一步步地推出权利的中心,一步步地被卸掉手中的实权,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交由自己的对手,虽然这种权利的交接之在扑朔迷离的大雾里,外人看不真切,可是这些境况,裴瑛确实实实在在体会到了的。
此时此刻,为了大局,为了裴家的安危,他理当对此浑然无觉,或者静待事物的进一步恶化方才站出来救出罪魁祸首,并将自己的劣势转为道德制高点上的优势。
可是……
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呢?
难道他为官数载,最后只学会了一个偃伏之术吗?
可笑可笑,什么时候你的行事也这般畏首畏尾了。
裴瑛闭上了眼睛,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
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眸中再无半点哀伤与游移,她被温珩抱在怀里,过来许久,她才缓缓伸出被冻得僵硬的手,地环抱住温珩,黑色的眼睫被雪花压得重重垂下,遮住了她眼眸中的滚滚翻滚着的情绪。
“我知道了,当今这天下,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且等着罢,且等着罢。
一场大火铺天盖地,直烧了颍川温氏的老宅,此次大火,震动朝野内外,与此同时,朝中再次涌动起暗潮来。
裴明绘懒散地倚在凭几之上 ,身上穿着素白色的中衣,身上随意盖着摊子,身旁的暖炉生得火热,这暖烘烘的颜色落在她的脸上,方才为她苍白的脸色添上了一丝血色。
她半闭着眼,看样子很是疲累。
可就在她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给她盖毯子的聂妩。
眼见裴明绘睁开了眼睛,聂妩便有些心惊,毕竟裴明绘最不喜的便是有人打搅她的梦,若是只是做梦也就罢了,可裴明绘越来越暴躁的脾气与越来越苍白的肌肤却让她隐隐担心起来。
虽然她的面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但眉眼之间的疲态却是不可掩饰的。
聂妩正自担心裴明绘会不会因为被吵醒而发脾气,却发现她只是淡淡地睁开眼睛,然后又轻轻地闭上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的仿佛梦呓一般:“什么事啊。”
聂妩这才放下心来,柔声说道:“前不久外头传来消息,说是温家走了水,告老还乡的温老大人不幸罹难,御史大夫正急着还乡奔丧呢,我朝正重孝道,温大人这丁忧三年后,这朝中的局势怕是更不利于小姐了。我以为,小姐当就此收手,若是真让窦丞相占了上风,小姐怕是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裴明绘用手撑着外斜的头,眼皮往下沉沉地坠着,时不时头也往下跌,说话也含糊起来:“我知道了,此……此事不必着急,依旧按……按既定……”
话还未说话,裴明绘便再度沉沉地睡了过去,头往身子歪去的时候立即被聂妩接住了。
眼见裴明绘彻底睡了过去,聂妩方才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抱着裴明绘,让她不至于那么辛苦。
她知道裴明绘在做什么,她也知道她是的梦是什么。
她什么都知道,她可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奉着她的命,行着她的令,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向复仇的深渊,渐渐陷进去。
每每她被打扰,免不了要发一通脾气,将人赶出去以后,便后伏在长案之上哭了起来,聂妩常常守在门外,听着那隐隐约约压抑着的哭声,往往也要流下泪来。
可她自裴宣之死后,却不曾流下过一滴眼泪,她不再宵衣旰食地为着朝政筹谋,不管黑夜白日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着,单纯地只睡着,就算将她吵醒,她大都一笑置之。
她似乎做好了某样准备。
当这个念头闪现在聂妩脑海里的时候,生生将聂妩吓了一跳。
她垂下眸去,凝神看去她苍白憔悴的睡颜,恍惚间,她又似乎想到了那年清澈的冬阳之下,二人的相识。
多少年了?
聂妩扬起头,眨了眨眼。
算起来,当有七年了。
七年了,七年的光阴,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
—
春水消融,原本上下友好的丞相与御史大夫也彻底撕开了和谐恭谨的假面,彼此展开了猛烈的交锋。
裴明绘很少出府,也很少见人。
她常日窝在屋子里,就昏昏沉沉地睡着,等待着,一日一日地数着日子。
她终日徘徊着,甚至变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屋外的暗潮涌动得更加激烈。
可是她却依旧只在自家屋中徘徊。
一日接着一日,浸着血的红烛燃起,黄色的火焰在一阵妖娆的摇晃之后倏然盛大,映在昏黄铜镜中的复影却变了颜色。
或许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次相见。
裴明绘轻轻地将头搁在胳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漫天火花坠落,像是一簇簇盛放的梅花,裴明绘一眼便看见了。
可是就在她再次睁开的眼的时候,却是满眼浓白潮湿的秋雾,它静静的飘荡着。
裴明绘摸索着往下走去,绣履踩在被露水压弯了腰的枯草之上,将它们踩在地上,她四处环望着,想要寻一处出路。
太阳渐渐升起,浓稠的秋雾渐次稀薄起来,而在这日光的映照之下,裴明湖眼前方才显现出景物的轮廓来,翘角飞檐,亭台回廊,这是一处无比古朴的庭院,却也是裴明绘无比熟悉的居所。
裴明绘的心绪一下子激荡起来,她欢悦地游走在这里,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无比的熟悉。
这里是河东的裴府。
裴瑛幼时与洗刷冤屈后所居之处。
最后一丝缠绵的雾气散尽,清澈秋阳挥洒而下,金光浮漾在青砖碧瓦之上。
裴明绘的动作倏然一顿。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站在廊下的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呆呆地站在廊下,痴痴地看着那英武的将军与美丽的夫人,而后将军与夫人相携出府,府外旌旗飘飘战马嘶鸣,这是夫人要送自己的夫君去上漠北的战场。
孩子如风一般跑了过去,可是他却重重摔在了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只好拼命伸着手,盼望他们能够回头。
可是,一切终究是徒劳。
裴明绘跑了过去,可是呼啸的风雪却挡住了她的前路,漫天的雪花泼洒而下,纷纷扬扬回旋在她的身边,天地间的景象都为雪的帷幕所遮挡。
透过如同帘子一般的大雪,裴明绘的目光放在那隐匿在雪中的裴府,听着那嘶鸣的马声与押运罪犯的士卒的呵斥之声,后知后觉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一看。
那是长久未见,只能在梦中痛苦地思念着的人啊!
“爹……”
裴明绘的心像是飘荡在白色的海洋里,无声地泪流满面。
过去的过去,过往的过往,那是铭刻在心底的所有思念,所有痛苦铺天盖地地翻涌而出。
明绘扬起头来,小小的鼻尖都冻得通红,黑色的眼珠盈满了泪珠看着明先生。
明先生身材修长面目俊雅,面上依旧凝着无可纾解的愁苦,他一只手牵着明绘的小手,另一只手拎着沉甸甸的包袱。
她的目光再次回望,看见那飞扬大雪中蜿蜒而行的囚徒队伍。
等着我。
她轻轻地说道。
“爹爹,裴家人会活下来吗?”
明绘紧紧握着明子玉的手。
“也许罢,也许一个都活不下来。也许会活下来一个。”
明先生走了几步,明绘便有些跟不上了,他便俯身将明绘抱在了怀里,步履踩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紧紧抱着明先生的头,将头埋在他的颈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却直直地看着身后逐渐被大雪埋没的队伍。
哥哥,等我。
第70章 逆天改命
风雪萧萧, 依旧是梦里缭绕千百回的分离,明绘看着明子玉向着许昌文跪下,慢慢低下了他一贯清高的头颅。
明绘没有在哭,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明先生瘦削的脸庞紧绷着,手指也紧紧攥在一起, 指节泛起了白,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着说,“我虽有罪,罪不可恕,然明绘儿可怜,烦请许公收了她罢。”
明绘闭上眼睛。
自古情义难两全, 直到这个时候, 她才真正地原谅了父亲,心底里深植的痛苦才开始渐渐消散。
明先生颤巍巍地走出了温暖的正堂,风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盈满泪光的眼睛望着漫天风雪, 满是痛苦与坚决。
他取出背后的行囊, 尘封已久的长剑出鞘,清亮的金铁振音几乎震碎周围风雪,光亮的剑面照出他泪流满脸的面容,而后他走进了茫茫风雪。
可就在往前迈出一步, 他的步子却又猛然停住,他回过头去,就见女孩站在风雪里, 深邃漆黑的眸子映着他的身影。
“还回来吗?”
浸着风雪寒意的孩童声音顿时让明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喉头哽咽了,精通文墨的明先生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不期然竟盈起泪来,温热泪水渐次退去温度,凝做冰晶,冷冷地缀在眼角。
“回来……明绘儿等着爹爹,爹爹很快来接你。”
真相太过残酷,明先生最终选择了说谎。
她还小,不能承受如此残酷的真相。
“不,你骗人。”
明绘心底道。
可是心里纵然有千般话要说,明绘却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好,绘儿等着爹爹。”
她只看着明子玉,看着那如此因为在梦中常常相会而无比熟悉却又如此因为分离太长而无比陌生的父亲,思来想去,她只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一幅笑脸,就像往常一样,她站着家门口等着明先生回家时的笑颜一样。
她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等父亲回来。
明子玉的牙关都要被咬碎,他拼命忍耐,心底翻涌的情绪却是惊涛骇浪,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他跑了过来,一把搂住明绘,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就像失去她母亲的那一年,他紧紧抱着她。
他告诉她,母亲没有走,母亲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可这才,他也要走了,也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回来。
明绘感到明子玉的身体无比剧烈地颤抖着,她的肩膀也濡湿起来。
是他的泪水。
“对……对不起。”
“爹爹哭什么,绘儿一定会等着爹爹的,就算是到天荒地老,也会一直思念爹爹的。”
明绘伸出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明子玉颤抖不停地肩膀。
“爹爹就算没有明绘在身边,也一定也好好地生活,要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明子玉的肩膀更加颤抖,像是秋风中萧瑟的叶。
“明绘明白爹爹,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所以明绘自此以后,永远不会在责怪爹爹了。”
明绘小小地胳膊紧紧圈着明子玉的颈项。
“……”
明子玉屈膝半跪于地,终究,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那铺天盖地的情感,无声的歇斯里地地大哭起来。
“爹爹,去罢。”
明绘仔细地擦去明先生的眼泪,粲然一笑,天地生辉。
“我会好好生活的。”
风雪震天动地,明绘渐渐松开了明先生的手。
她无比贪恋父亲的温暖,可是时间已经到了,分离的时刻也已经到来。
走罢。
明绘渐渐后退。
分开罢。
明绘却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明子玉越走越远的身影。
能够与你再见上这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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