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她偏过去头去,看见了那立在朱漆彩绘屏风之后的人。
身后的九连枝铜灯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裙裾上,让本就暗沉的深蓝色依旧氤氲成了黑色。
裴明绘眯起眼睛。
来者是谁?
正是新任御史大夫温珩温重明。
“来了?”
裴明绘笑着向他举爵,酒爵中的长安名酒荡出涟漪来。
“看来温大人今日的朝务很是繁忙,温大人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举爵毕,裴明绘回过手来,欲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可是那吉金色的酒爵却又被那修长优雅的手夺了过去。
温珩微笑,不动声色地讲酒爵后撤,直到将其挪到裴明绘无法碰到之地:“你喝多了。”
“喝多了?”
裴明沉默地看着他的举动,绘勾起一丝笑来,“你可别说,却是不该多喝了。”
多喝了,就该醒不过来了。
“我今日有件好事来告诉你。”
裴明绘温柔地笑了起来,极具亲和力,让人忍不住就放下了戒备。
就连温珩也不例外。
“好事?”
温珩好奇地挑起了眉,仔细地打量着裴明绘,看着那红晕甚至透过了白皙的脂粉。
看这样子,她是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就会说真心话。
“我听重明在朝的这几日多受丞相掣肘,行事很是不便。正巧前几日我寻了位得力的年轻人,想必打着裴家的名号,能够博得陛下的几分怜惜,让重明你的路更好走些。”
裴明绘好打了个哈欠,将尖尖的下颌搁在胳膊上,似乎格外困倦,眼睛都抬不起来了。
“真是为了我?”
温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着微醉的裴明绘。
“你怕是其中一点为着我的心思都没有。”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却是不只是为着你的,而只是为着我的。毕竟我是裴家人,家族产业也都在长安,你也知道的,在长安经营产业,朝中若是无人,我早就被踢出长安了。不过这后一句,这倒是夸大其词了,我确是有一些的为着你的。左右窦玉完了蛋,不就再也没有任何人阻拦你了。”
裴明绘拉起眼皮来,转过头来看着温珩。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至少对你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好事了。”
“你朝中怎么会无人,就只说你那个老师桑弘羊,他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有他在,怎么也不会让你被驱离长安的。”
“是吗?”
裴明绘勾了下唇角,在笑,却也没在笑。
“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会帮我呢?”
温珩顿住,良久,方才说道:“也许罢。”
“你的话,可真敷衍你帮我了可不止一回了。”
裴明绘眯着眼看着温珩,依旧似笑非笑。
温珩好似浑然无觉,只是笑道:“辞巧理曲,我就不为你喝彩了。”
裴明绘无所谓地说道:“我本心帮你,你却这般,好没意思,你既不愿我帮你,那我们也就不必再说什么没道理的话里。其间契机,就在眼前,你把握不住,可莫怪我找别人去了。左右我的仇肯定是要报的,你不想往上走,就呆在这里罢。”
屋子里很安静,外面的大街上喧闹像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潮水,时急时缓,时静时闹,让裴明绘的眼皮又往下坠,头一歪,便从掌心摔了下去,但是却又跌在了温珩的掌心里。
她抬起眼帘来,因为困倦而分外迷蒙的眼神映着他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她的模样。
她强撑着精神站直了身子:“我先走了,告辞。”
“你别生气。”
温珩刹那间觉得自己大抵是有些病在的,他觉得自己该寻个大夫去看一看,或许,他更应该去寻个巫医看一看。
温珩已然发觉,自己竟然被她的话牵着走。
他心中骤然大惊,蹙起了眉,但他仔细思量一番,觉得她说的话也确是有一番道理。
温珩如今官居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他的位置确实已经登峰造极,是千千万万人梦寐以求的难以达到的位置。
可是温珩却绝不甘心长久地屈居于窦玉之下,听从他的指挥,服从他的命令。
他希图取而代之,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但是对于裴明绘提出的邀约,温珩却十分谨慎,因为害死裴瑛他也有一份,但是他观裴明绘之仇恨,纯然是对着窦玉,这不由叫温珩暂时地放下了心。
温珩心里知道,他不愿与她为敌。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与她为敌。
她虽是裴瑛的妹妹,他宿敌的妹妹。
可她终究与裴瑛是不同的。
温珩沉默着看着裴明绘,心里却愈发地不能安定。
虽然他与裴瑛不睦确是朝野共识,但他绝不会让她知道,裴瑛的死,却是有他的参与。
他会引导着,让她的仇恨对准窦玉。
至少这样,她也算是与他在一处了。
至少的至少,她不会再寻死了。
温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着她虽然穿着华丽深沉的三重深衣,可背影依旧那么单薄,像是被风一吹几乎就可以被吹走。
夜渐渐深了,就连长安的灯潮也开始褪色,黑夜里开始翻涌起潮气来,让几盏还亮着灯笼在夜里望去像是朦胧的红雾。
罢了罢了,不过一个不足挂齿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罢了,给他一个官职挂着又何妨呢?
虽然裴瑛厌恶极了裴家人,但毕竟裴瑛死了,过去的仇恨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人死债销。
同理,人死仇亦销。
“好,我答应你。”
温珩耸了耸肩,略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
“我会向陛下举荐这个年轻人,不过陛下若是要召见这个年轻人,到时候就只能看这个年轻人自己的本事了。”
裴明绘倏然笑了起来:“御史大夫哪里的话,温大人你说出口的话,自然就无虞了。”
“那大人要的东西,我自会派人送到贵府上。”裴明绘这才些微有了精神,她走过来,顺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爵,对着温珩手中酒爵轻轻一碰,青铜酒爵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爵中清酒散出圈圈涟漪来,“那就祝我们旗开得胜,大功告成。”
酒爵相碰,以表合约达成。
温珩笑了笑,温声说道:“好。”
裴明绘转身离开,最后一丝笑意迅速湮灭。
虽然温珩的种种行径,以及他对她极大的包容与极强的迁就,似乎都表露着他对她独特却奇怪的关心。
或许,她可以将这种行为定义为爱。
但是,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
她清楚知道温珩是谁,是一个演技高超的,善于伪装无辜与神情的表演家。
或许,他现在就在伪装,靠着温情的假象来迷惑她,将所有矛头都指向窦玉,而让她忽略身为帮凶的他。
她干掉窦玉,温珩顺势干掉她。
正有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可不会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再重蹈往日的覆辙。
她已经输不起了。
裴明绘看似风光,游刃有余地周旋各处,有许多人庇护帮助,一步步地走到今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楚与行将到来的危局。
一步踏错,挫骨扬灰。
她绝不相信他的鬼话,也绝不会被他精编织出来的话欺骗。
所以裴明绘走的每一步,与温珩的每一次合作,所凭借的都是温珩现在还在为她编织着虚假温情的网,他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收网。
她赌得就是温珩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想要获收全面之利。
她心里思虑的极多,考虑的也极多,加之喝了好多酒,头开始发昏,发晕。
她又想到了裴瑛。
心里便又开始疼。
然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疼。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不可救药了。
当年裴瑛怎么走过来的,裴明绘的思维在疼痛中发散,他以戴罪之身一步步走过来,该有多么难。
裴明绘慢慢地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冷寂的银光月色铺满街道,青石砖幽幽地泛着光,像是积了小小一潭水,而这发冷发亮的月亮,也将她的心事照了个分明。
她的眼眶渐红,无声地哭着,她哭着往前走,不敢停下来歇一歇。
她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彷徨而又无助,走向遥远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未来。
她该怎么办?
她真的好累。
哥哥,她真的好累,她真得坚持不下去了。
可是路好远,她真的走不完了。
你说过,只要往前走,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可是她没看见,真的看不见啊。
“姐姐……”
一个稚嫩的童音传了过来,裴明绘低下头,就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粗布麻衣的小童提着站在一边,仰头看着她,脸上脏脏的,但那大大的眼睛映着澄澈的月色,像是波光粼粼的一汪池塘,分外干净。
“你为什么哭啊?”
裴明绘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蹲下身子来,扶住小童的肩膀,将所有悲痛又咽了下去,可是说出的话语,却还是带着未消散的悲声:“小弟弟,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这个时间还出来不怕你娘担心啊。”
“我没娘了。”
小童似乎很喜欢裴明绘的亲近。
“那你爹呢?”
裴明绘理了理小童的头发,将上面脏兮兮的尘土都擦去。
“家里总有人等着你呢,快回去罢,别让他们担心。”
小童笑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大大的眼睛弯了起来,揉皱了一池春水。
“我爹娘都死了,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姐姐不用担心我的。”
裴明绘猛然抬起眼帘来,看着这个身在苦中不知苦的孩子,瞳孔剧烈地颤动着。
“姐姐别哭。”
小童用脏兮兮的手去擦她的眼泪,裴明绘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泪。
“姐姐赶快回家去罢,姐姐的家人也在等着姐姐呢。”
小童用裴明绘安慰他的话安慰裴明绘。
“姐姐……姐姐家里也没人了,姐姐的爹爹与哥哥也都死了,姐姐家里也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了。”
裴明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圆滚滚地滚落下来,重重砸在青石砖上,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姐……姐。”
小童不知所措地,连忙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可是她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小童本就是小童,十分容易便被裴明绘的悲伤感染,或许他不懂她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悲伤,可是他就是想为她哭,也为自己哭。
“别哭……”
第67章 复仇第二
裴明绘伏在镜台之上, 白色的深衣用一条红色系带勾勒出纤腰,领口与袖口处缀着一条一寸长的赤色镶边,在红烛烛光的照耀之下, 隐隐约约闪烁着流云的纹样,乌云般的墨发自肩头垂下来, 一直葳蕤至铺地的红色地毡之上,像是蔓生的草叶。
——
青衣随着冬日的冷风飘荡空中,裴瑛慢慢踱步在皑皑积雪之上。
他若有所思,余光偏过去,便见到了躲在柱子后的裴明绘。
“出来罢。”
裴瑛无奈地笑了笑,招呼裴明绘走过去。
裴明绘这才翩翩然地走了过去, 她双手交叠在一起, 宽大的白袖子垂下去,可就算如此,也遮掩不住她步子里的欢悦。
裴瑛的目光在她的面庞上梭巡片刻,一丝探究的意味如流星般滑过他漆黑的瞳眸:“你为什么总是带着面纱。”
裴明绘身子一紧, 随即转移视线, 支支吾吾半天, 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我……”
裴瑛笑了笑:“罢了,你既不想说,也就不想说了。”
他转过头去,负着手往前走着。
裴明绘急忙跟了上去, 她看着裴瑛的侧颜,看着天光雪光从天地四方而来,照亮了男子高雅却深远的神色, 落在眼底,却又映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忧愁。
“为什么大人的梦里总是冬天呢?”
裴明绘凝望着他的容颜。
“冬天……”
裴瑛沉吟片刻, 遂笑道。
“或许现实里的时令是冬天罢。”
裴明绘点了点头:“大人,我听你的建议,寻了一位同族的年轻人,并托请故人好友为他在县里谋了个差事。”
裴瑛静静地听着裴明绘讲述着她最近所做的事,轻轻颔首:“你做的不错,不过你接下来要担心的,却是这个年轻人的人身安全。”
“难道还有谁敢堂而皇之地害他吗?”
裴明绘十分不解地问道:“毕竟现在风声太紧,又有故人好友相护,怎么也能护得他的性命无虞罢。”
裴瑛:“未必。”
裴明绘:“还请大人指教。”
“今你与那人是为仇家,将人塞进官府里,又在那人的视线之下,一不能有所作为,二会招致猜忌。”裴瑛的目光飘向了那极为澄澈的大雪初霁的蓝色天空,“我之建议,当是明里示好,暗里与其对手结盟,此事拖不得,当尽早去做,万不可被那人占尽先机。”
“谢大人指点。”
裴明绘极为恭敬地向着裴瑛一揖。
“无事。”
裴瑛的目光重新放在了裴明绘身上,看着女子,眸光愈发深沉起来,看着她的眉眼,总是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另外一个人。
可是一想起她,他便是不可抑制地头疼起来。
“大人怎么了?”
裴明绘敏锐地察觉到裴瑛的情绪开始躁动起来,她急忙扶住裴瑛的肩膀,为他的身体提供了支撑。
“怎么总是头疼呢?”
“无事。”
裴瑛接着裴明绘站直了身体,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也是深深的无奈,过去的那些从容不迫在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家中事罢了。”
裴明绘立即联想到此时应当是自己误以为自己还在梦中,错吻了前来照看自己的哥哥。
他这么苦恼吗?
他的苦恼终究是为着她的,为着她的不听话,为着她的叛逆,为着她总是背离他的意愿。
不爱就是不爱,就算掩饰千遍万遍,也是不爱。
在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裴明绘彻底通达了。
不爱就不爱罢。
这没什么重要的。
她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弯的月牙,里面闪着粼粼的波光。
只要能够见到他,什么都不重要。
裴瑛正回首,将她眼中的情绪瞧了一个分明,一瞬间,他的情绪不可控制被她牵引,原本被忧愁,仇恨,苦恼等诸多情绪牵绊着的心,那沉寂得像是荒芜原野上一阵微风般的心跳,也在此时被冷风吹动,开始鲜活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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