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主。”
苏央欲言又止,瞳眸忍不住颤动,像是波澜不息的湖泊。
“来了?”
裴明绘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将那些异常都掩饰在微笑之下。
“我早就盼着裴宣之来了,今他一来,只要拜了祖宗,易了族支,裴氏正统也算是有了着落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眉宇间一丝若隐若现的忧愁也彻底消散了:“我也算是对裴氏祖宗,有了交代。”
“……”
苏央沉默地看着面前面前姣美体态修雅的女子,内心却是言不尽说不完的悲哀与忿然。
昔日那个温柔的小姐哪里去了,她怎么就便成这幅模样了呢。
过了许久,他感觉自己面部的肌肉都僵硬了,扯了扯嘴角:“家主,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裴明绘蹙起娥眉,往前走了几步,与苏央擦肩而过,她微微偏过头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也很有道理,但是于我来说,不当讲,也不可讲。”
言罢,裴明绘便离开了,只留下苏央独自一人站立在原地。
他都知道,在如此的血海深仇面前,她自然不能再是那个躲在他人羽翼之上的那个不谙人世残酷的女子了。
已故裴家家主留给裴明绘,足够她在河东谋生独立,但是若是仅仅凭借这些,却是远远不能复仇的。
如今裴明绘能在长安立足,正是裴瑛昔日好友门生相助,若非如此,她怕是在裴瑛死后第一年就被赶出长安了。
而在裴瑛死后的第一年,裴明绘过得很艰辛,也很痛苦。
不只裴瑛身死所带来的不可弥合的伤口,更有在失去裴瑛压制后庙堂骤然掀起的波澜,她大抵也不善此此道,故有孤立无援般的孤独与无助,可是伤痛所带给人却不只有痛苦,却让裴明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便频繁地周游在名利场上,看似游历官场之外,却是步步都朝着官场走,那些不成文的贵族准则与官场交易,她业已明白如画。
————
裴宣之一眼便看见了这位名动长安的女子,她一如传闻那般美丽动人,尤其那唇畔噙着的微笑,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分外勾人魂魄。
但是裴宣之却有些毛骨悚然,惊觉她的一颦一笑都仿佛设计好了似的,全是计谋,没有一丝真心。
“怎么了?”
裴明绘好整以暇地倚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陷入惊慌之中的少年,她挑了挑,暗中审视着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后悔了?”
“不……不后悔。”
裴宣之勉励静下心神来,他抬眸看向裴明绘,信誓旦旦道:“晚辈既来了,就绝无后悔之意!”
“好。”
裴明绘满意地看着裴宣之。
“有胆量。”
裴宣之出身裴氏旁支的一个小族,又是小族的庶出,家里的爵位是轮不到他了,因此,他若是想要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就只能靠着自己的拼出一番好的前程来。
但是话是这么说,但是按照汉朝今日的律法常规,除非裴宣之有着过人的才能,否则怕是到改朝换代朝堂也没有他裴宣之的立足之地。
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个旁支庶子来说,能够成为裴氏嫡氏,承继已故御史大夫裴瑛的辉煌,这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宣之自幼都盼望着能够出人头地,如今有这个机会,他怎么可能不为此心动。
只要成为裴氏嫡氏,又有长安名流裴家主的辅佐,只需要一个得当的时机,他便有一步登天改天换地的机会。
而彼时的裴明绘花费数年在朝堂经营,也急迫地需要一位裴氏嫡系的公子在朝中立定脚跟,以备来日对联合裴瑛留下的诸多门生故吏与朝中好友仇敌在朝堂上的联合反击。
裴氏嫡氏是复仇的关键。
因此,裴明绘于裴氏诸多旁支考察日久,终于选定了这位颇具能力年轻人,虽不及裴瑛半分,但是也够用了。
只要他不畏难,不畏惧那些人,她就会扶他直上青云一步登天。
——
没有挑选吉日,裴明绘直接让管家开了裴氏祠堂,让裴宣之拜了祖宗,认自己做了长姐,焚香高祖,裴氏嫡系也算有了延续。
裴明绘的指尖抚过那道哀戚粗重的墨痕,看着被划去的裴瑛的性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心底的哀戚瞬间翻涌成海。
“长……长姐。”
裴宣之一偏头便看见裴明绘的眼圈红了,像是涂抹一层胭脂一般嫣红。
“无事。”
裴明绘压下所有的情绪,将簿册合上,推至一旁,吩咐管家将其收好,她偏过头来,看着裴宣之:“今此以往,你便是裴氏嫡系一脉了,万不可辱没裴氏门楣,不可违裴氏族训,不可行大逆不道事,不可做伤天害理事,不可做对不起天下百姓事,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裴氏公子,为着振兴裴氏家族,承继先家主的荣耀,你当夙兴夜寐,永行正义事。”
“谨记长姐教诲,裴宣之誓死不忘,定不负长姐期望,定不辱没裴氏门楣。”
西山衔日,裴府浸在一片红光里,裴明绘出了祠堂,步子却有些虚浮,她望着如血的残阳,眸子里满是不知何处去的无助,太阳落进苍茫的山里,再也看不见它的踪迹,裴明绘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经过这一日的劳顿之后,裴明绘十分疲惫,她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卧房里空无一人,一丝声息也没有,她早就遣散了自己院子里侍候的所有婢女,除了特定的日子叫婢女进来洒扫庭除以外,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进来的,就连平日里最信任的春喜与夏荷也能不例外。
随着时间无声地挪移,太阳的最后的一点余晖也消散无踪了,屋子黑漆漆再不见一丝光亮,一只红烛倏然亮起,它幽幽地亮着红光,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风出动,左右摇晃上下盈缩,像是跳动着的鲜红心脏。
裴明绘敛衣跪坐其后,黑色的瞳眸里倒映着火光,她看向铜镜里自己,倏然被吓了一跳,她的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地像是新雪一般,眼睛空洞的没有一丝光亮。
这还是她吗?
裴明绘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好久,才确定镜子里的是她。
是她啊……
周围逼仄浓稠的黑暗压向了这渺小的光明,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良久,裴明绘紧绷的身体才开始放松下来,她抬起头来,苍白的额头被红烛的光照出一片艳红来。
她再次坐直了身体。
她知道,苏央觉得自己疯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疯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疯。
她只不过沾染上了某些人人畏惧着的东西罢了。
这件事,足以让裴氏再一次族灭。
可是裴氏本就没人了,他想抄家也是抄无可抄,定多是将这座坟墓似的府邸收走,将死人一般的她杀死罢了。
锋利光滑的剑面闪过她的容颜,剑锋滑过她的手腕内侧肌肤,鲜血滴落在烛火之上,蔓延在棋盘之上,形成复杂交错的线条。
裴明绘将头枕在胳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的光亮渐渐被涌上来的黑色的潮水淹没,可是她原本一片死寂的黑暗的心里却燃起了点点光芒,这些如同荧火一般微弱地光芒汇聚在一起,光亮渐渐盛大起来,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光芒退潮,花瓣蜂拥而来,裴明绘以袖遮面,待到花瓣也退去,她的面上已然多了面纱,遮住了她的大半容颜。
她往前走着,景象渐次清晰起来,她见到了那个她魂牵梦绕着的人。
这是梦吗?
裴明绘其实也搞不明白这孰真孰假。
巫蛊所带来的幻境,可以引导人见到最想见到的人。
午夜梦回,你可会见到你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裴明绘慢慢地往前走,那道如同空山新雨朦胧的身影渐渐浮现在眼前,那抹清醒那么生动,音容如同真的他一般无二。
雪下得正紧,白衣的裴瑛坐在廊下,仰头看纷飞雪落。
他的凤眸修长而又优雅,可是在空泛的发呆之下,却圆润起来,所有锋芒都内敛进瞳眸深处,像是宛若清润柔和的灵玉,只可偶得,不可强求。
一盏琉璃风灯悬在他的头顶,冷风垂来,各色光彩交替变化,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梦幻的光彩。
他在发呆。
裴明绘很少见他如此模样。
孤寂,迷茫,落寞,无措诸多情绪加诸他身,让他失去了过往的从容不迫,取而代之的事那种密密麻麻的可怕空寂。
原来,裴瑛也会有这些情绪吗?
裴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紧紧蹙着的眉这才稍稍舒卷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浮在他的唇畔,细细辨去,却像是压抑着的苦笑:“你来了。”
裴明绘慢慢地走了过去,在裴瑛身边坐下:“嗯,我来了。”
“怎么样,你那里还顺利吗?”裴瑛的目光偏了过来,正好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这般赤诚的没有忧虑的目光,让裴明绘忍不住退缩了,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嗯。”
裴明绘尖尖的下巴搁在膝上,闷闷地嗯了声。
“怎么不高兴,谁欺负你了吗?”
裴瑛无奈地笑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如既往,却又大有不同,可是其间的不同,裴明绘却又说不明白,也理不清楚。
“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你就不高兴,我好像就没见你高兴过。”
裴明绘低下头,闭上眼。
高兴吗?
她怕是永远也不会再高兴了。
哪怕是在梦里见到了让她辗转反侧梦寐不忘的人,她也没有办法高兴。
裴明绘沉默着,她不想说话,因为一说话她简直委屈都要大哭出声,可是难得与他在梦里相见,怎么可以让眼泪与哭泣浪费掉呢。
裴明绘摇了摇头,她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明儿……”
裴瑛看着眼前闯入他梦中的女子,看着她无助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眶里氤氲着水幕,随时都会凝成泪珠流下来。
裴明绘不是第一次入裴瑛的梦。
裴明绘并未告诉他,她的真实姓名,反而是用面纱掩了面容,用了明儿的假称与他相处。
这是她自己的私心,盼着在她的一生,还能与裴瑛不以兄妹相称。
况且,她也不想让他担心,即使只是在梦里的,虚无的,全有自己思念构想而来的他。
“裴大人,我没事,只是最近府里的事物太过繁忙,我有些忙不过来,还有……还有那些人,总……总是欺负我……”
裴明绘原本想借着说话把心底的委屈都压下去,可是一开口说话,心底的委屈就再也压不住,化作止不住的泪水流下下来。
裴瑛静静地看着哭泣着的女子,心底那根柔弱的弦瞬间被触动。
他慢慢地搂住女子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擦去她的泪水。
他不知道女子的面容,却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看着她哭成这样,裴瑛大抵也有些触动,遂温声劝慰道:“别怕,我在这儿,告诉我,你在何处,改日我便去寻你,助你逃了那是非之地。”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永远都不会在见面了。
裴明绘哭到魂不守舍,依偎在裴瑛的怀里,像是受了霜寒的雏鸟一般,躲在亲鸟温暖的羽翼下瑟缩。
“不必了,大人又何必介入我的因果呢?”
裴明绘坐直了身体,眼眶哭到红肿。
“我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况且大人教我的许多方法,确是救我于水深火热里,我又怎么能在劳烦大人呢?”
“因果?”
裴瑛挑了挑眉,微笑道。
“我自救你,便有承担你因果的能力与胆量。”
裴明绘破涕为笑,抬起手背擦掉了眼角的余泪:“我知道大人是厉害的人,只是大人日理万机,实在不必为我一个小人费心。”
裴瑛见她实在抗拒,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同她在一起坐着。
漫天飞雪里,裴明绘歪头看着裴瑛,看着他看着漫天飘飞的莹莹雪花,俊朗的眉目里却是散不尽的忧愁。
她知道,这个时间的裴瑛正在为着自己错吻之事而发愁。
良久,裴明绘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大人在烦恼什么,或许我可以为大人排忧解难。”
“无事。”
裴瑛显然没有与她分享自己的事的意思,遂随意敷衍了过去。
“真的没事?”
裴明绘心跳得有些快,一时之间就说漏了嘴。
“可我见大人很困扰,我与令妹同为女儿,或许可以……”
冷风带着雪沫打着旋飘过,吹得檐下铁门叮咚响个不停,裴瑛猛然站起,他的衣袖轻盈随风而起,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像是柔顺的丝缎一般。
“闭嘴。”
裴瑛的理智彻底回拢,原本游离迷惘的神色瞬间消失无踪。
冷风游窜着带动枝摇雪落,寒鸦盘旋不栖。
“少来置喙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瑛末了又补上一句,甩袖大步离开。
“哥……”
裴明绘急忙起身想要去拦他,可是话刚说出口,就立马打住了。
裴明绘垂下头,若有所思,但是时间不等人,她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离开这个她长久留恋着思念着的人。
裴瑛瞬间驻足,他猛地偏过头去,身后却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垂着雪沫在空中打着旋,长廊里的风灯的光影摇晃不歇,映得廊下积雪莹莹。
随着一声火花炸开的声音,裴明绘也从梦中醒来。
烛火已经熄灭,屋子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亮。
又过了许久,天边渐渐亮起来。
裴明绘后知后觉地直起身来,从花隙窗纱里漏进来的一丝天光幽幽然落在她迷蒙涣散的瞳眸里,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随即地从一旁的匣子里扯了些绢布,便将伤痕累累的手腕缠住。
她又昏昏沉沉地在此休息了好久,等到透亮的清光将整间屋子都照亮的时候,她方才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子里红纱沉沉,像是凝滞的血雾,那面昏黄的铜镜映着一丝倏然复燃的烛火的复影。
*
灯火璀璨,大有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的架势。
裴明绘依旧是那一身深蓝色的深衣,黑色的发用深黑色的发带扎起,用几根暗沉的银簪聊作装饰。
素手拎着一只吉金色的青铜酒爵,裴明绘百无聊赖地倚在千灯阁二楼的栏杆处,黑漆漆的眸子好整以暇地映着被大街灯火夹着的人流,人流一路游动,一直通向那金碧辉煌赫然生威的皇宫,极目远眺,便是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的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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