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毛般的细雨落下,她的身上是一片黏腻的潮湿,可是她却浑然无觉,呆呆地站在这里,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谁死了?
人群转过头来,发现是裴府的小姐,人群如潮水受阻般分为两半,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一只黑漆棺材。
是谁死了?
裴明绘无助地四处环顾,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如此的哀伤,看向她的眼神,确实怜悯。
是谁死了?
裴明绘想要询问,可是他们的表情似乎已经说明了答案,而她只要稍稍触碰,就会知晓那个残酷的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为什么要怜悯她?
疼痛无声地侵蚀着她的血肉,她终于不能再否认事实,一瞬间,仿佛天地的重量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她的思绪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在一起。
她的目光慢慢地挪向了那里。
她想走过去,可是刚刚迈出一只脚,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幸得一旁的婢女搀住了她,她才没有摔在地上。
婢女搀扶着她,她就这么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短短的距离,她却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的脸容是那样的苍白,眼睛朦胧着水光,却坚持着不肯落下来。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细小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慢慢地汇集着一条小小的溪流,代替她流下泪来。
她慢慢地走到棺木之前,费力地想要推开棺盖,却又被苏央摁住了。
裴明绘偏过头,看着苏央,用眼神无声地质问他,为什么阻止她。
苏央不忍看裴明绘如此哀戚的模样,偏过头去,嗓音沙哑:“别看了,小姐回去罢。”
“开棺。”
裴明绘的声音很微弱。
“小姐……”
苏央依旧死死摁着她的手。
“我说……”
裴明绘用尽力气,声音依旧微弱,但是却有着无可悔改的决绝。
“开棺!”
苏央终于不再阻拦她,缓缓往后走,退至一侧。
心脏潮水一般阵阵涌来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昏,裴明绘忍住呼吸,将所有的哀痛都强行压下,拼尽力气将棺盖移开。
拼命忍耐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滑落,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裴府彻底乱作一团。
裴明绘仰躺在冰冷湿润的石砖之上,鲜红嫣然的血不住地从她的口中流出,她的眼睛最后一丝光彩彻底寂灭,并渐渐涣散起来,可是她一想到躺在棺椁里他的模样,却又再次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她怎么样都站不起来,浑身的筋骨似乎也被那一场杀害他的大火一同烧了个干净。
周围的人不忍再看,纷纷偏过头去,立在一旁的苏央本想扶她,伸出手却,却又默默地收了回来,退到一侧去。
她苍白到几无血色的手分外艰难地攀住棺材的边缘,停顿等待了许久方才积蓄了站起来的力气。
裴明绘艰难地攀住棺木边缘,当目光再次触及他的尸骨之时,她的整个人却仿佛浸在冰冷的雪水里。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那个清俊隽雅却手段狠辣的男子,有着对妹妹无限温柔的哥哥,前生凄苦半生荣华的裴家孤儿,就这么躺在这里。
裴明绘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了他既往的模样,那个谈笑风生,总是衔着温柔笑意的裴瑛的脸容。
是他吗?
她眨了眨眼睛,浑圆的泪珠便从眼眶里掉了下去。
原来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急迫的思念与疯狂的哀痛逼迫她的脑海在眼前勾画出裴瑛的过去的模样。
可是那么真实,那么真切,就好像他还能够呼吸一般。
她慢慢地回想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他的笑,他的无奈,他的冷漠……他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时间缓缓流逝,裴明绘终于低下头去,看清了他现在的样子。
他死前,痛苦吗?
“哥……”
裴明绘将手伸进棺椁里,握住那业已失去血肉的焦黑的手骨,死命与他十指相扣。
“哥哥。”
可是他不会在应答她了,永远也不会了。
“你怎么伤成这样啊……”
她心疼地抚过他的尸骨,哭声断断续续的,就连呼吸也是一下接着一些,她的声音很是疑惑,“哥哥,你是不是很疼啊……”
灵堂里面静悄悄的,白幡随着冷风在微雨中飘荡,每个人都沉默着。
“哥哥,你看看我好不好。”
裴明绘流着血与泪,斑驳的血泪落在尸骨之上,像是开了红色曼陀罗。
“我再也不会不听你话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发了疯着了魔一般想要跳进棺材里,一旁的人立马拽住了她,两个七尺男人联合一起,竟生生没有拽住她。
命运怎么可以这么薄待她,怎么可以让她活着却又剥夺她最后的亲人呢?
老天为什么不取了她的命去,反而叫身负血海深仇却大仇未报的他死去呢?
裴明绘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棺椁里的他,咧嘴笑了起来,鲜血从她的嘴里流了出来,和着她的血泪,一起落在他的尸骨之上。
活着的人,大抵才是最痛苦的罢。
如果真的能够以命换命,那她愿意用自己的生生世世换他回来。
可是,这终究是不可能的。
人死了,终究不会再回来。
永永远远,也不会再回来。
谁为着谁身死魂消,谁又为着谁肝肠寸断?
第65章 新生与复仇
细雨微微里白幡飘扬, 裴瑛的棺椁停灵于灵堂之中,披着斩衰的女子跪在一旁,枯燥的头发用生麻束起, 梳成丧髻,沉重粗糙的生麻压在她的身上, 将她的脊骨都压弯了下去,纤弱的脖颈也垂了下去,似乎再也不能承受如此重量。
她像一株被冷风夺走所有生气的枯草,歪歪斜斜却又倔强地跪在此处。
斩衰用最粗的生麻制作,其断处外露不缉边,上衣叫“衰”。因称为“斩衰”, 而披斩衰者, 服期三年。
裴府里外丧乐隆重,丧仪极盛,一派浮着哀戚的喧闹与浮华,这是皇帝赐与御史大夫裴瑛的极尽哀荣。
裴明绘跪坐在地上, 眼睛是涣散的, 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
耳边是喧闹的人声与哭声, 可她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呆呆地跪在这里,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 一想便会心痛到不能自已。
可是突然之间,她的臂弯却被人搀住,然后被扶着朝着某个方向跪了下来, 当她在抬起头来,便见皇帝与一众大臣亲来吊唁。
她有些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就算听到了,也有些听不懂,她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辨析清这些词句的意思,艰难地将它们组合在一次,才堪堪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在劝慰她不要难过。
可是,为什么不要难过呢?
皇帝看着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的女子,无奈而又惆怅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你与裴卿兄妹情深,可人死不能复生,早些节哀罢。”
裴明绘怔怔地听着皇帝的话,眼睫颤动着,像是承托了寒露的秋叶一般瑟瑟发抖。
微雨清寒之中,她的脸容苍白得好似冬天的雪,一双漆黑如墨眼睛空洞洞得没有一丝神采。
她垂下头去,枯燥如同枯草一般的发丝落了下来,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着。
人死不能复生吗?
可是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呢?
良久,她终于明白了,敛容敝衽,跪地叩首,她长长久久地跪在地上,额头搁在冰冷的石砖上,直到头晕目眩将要晕倒的那一刻,才抬起来。
又是良久,皇帝离开了。
良久的良久,隐隐有哀恸的哭声传来。
谁在哭?
裴明绘僵硬地抬起头,循声看去,就见一个老者被人搀扶着,可就在他擦起袖子擦眼泪之时,那嘴角的一丝诡谲笑意瞬间惊醒了她。
这丝隐秘诡谲的笑意,宛若极黑的夜里骤然滚开的一道惊雷,猛然炸在裴明绘的心里,随后而至的惨白闪电照亮了她千疮百孔的内心,她错愕地盯着窦玉,身子猛然踉跄,向后栽去,却又在摔倒之时伸出手拄在了地上。
他为什么笑?
裴明绘怔怔地看着窦玉,看着他在一众门生故吏的簇拥之下离开。
他死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裴明绘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在也看不见。
那丝笑意转瞬即逝,快到像是幻觉一般。
可裴明绘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庞霎时间涌上了血气,一双眼睛仿佛翻涌着阴郁的层云,间或有耀目恐怖的雷霆闪过。
窦玉,是不是你。
尽管没有任何的证据,但是裴明绘心中的仇恨却清晰地对准了这个曾经帮扶过裴瑛的人。
这很荒谬。
裴明绘不清楚窦玉的底细,她也不是一个无端就会怨怼他人的人。
可是这般荒谬却清晰的感觉,让裴明绘那如一潭死水的心像是有岩浆流淌进去,转瞬间便沸腾起来。
裴明绘缓缓地站了起来,可是长时间的跪坐让她眼前发黑,她又猛地往地上跌去,可是就要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胳膊却又被人拉住了。
她艰难地缓过来,回过头去,久违的脸容便闯进了她的眼中。
温珩。
微风带起细雨,冰冰凉凉的雨粉洒在二人的身上。
今日的温珩并未穿着往日的红衣,因着裴瑛的葬礼换上了素衣,浸在微雨轻风里,衣袂轻动。
裴明绘看着他,胸中激愤,说不出话来,可是一双眼睛却好似涌动着滔天的狂澜。
温珩并未说话,只是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摔倒。
裴明绘抿了一下苍白的唇,想要说话,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明绘笑了起来,这抹笑太苦太悲,她一把甩开温珩的胳膊,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走着。
她真的想即刻就杀了温珩,杀了窦玉。
可是她的命只有一条,报仇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她不能杀错人。
直觉并不能说明什么,她需要证据。
微雨已停,阴郁的层云里透出几缕明澈寒冷的亮光来,天地登时亮了起来。
号角长鸣,裴明绘静静地站立着,黑色的发浸润了雨水,湿哒哒地贴在她的脸容上,她的眼眸是纯然的黑色,里面映着的是一层一层封土落下的情景。
过去的事历历在目,他的每一次微笑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中,他的嗓音似乎还回荡在她的耳边,闪烁这动听的温柔。
往事如从天而来的箭雨,避无可避地让她的心便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所有的强力积压的情感一瞬之间爆发了,她的内心顿时掀起了滔天的狂澜,淹没了所有理智。
在这一刻,裴明绘是真的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在乎,只跟他,也只跟他,天上碧落,地狱黄泉,哪里都好,只要能与他在一处,什么都是好的。
温珩本就立在人群后面,他本没有给裴瑛送葬的兴趣,也不打算观摩皇帝给裴瑛的巨大哀荣。
可他总是坐卧难安,不得以被逼着来了。
裴瑛死了,温珩理当是高兴的,只高兴却还是不够的,应当是弹冠相庆以贺大喜之日。
可是真当这一日到来的时候,他却并不是那么高兴。
更准确的来说,说不上高兴,却也说不上不高兴。
他慢悠悠地转悠在葬礼里,看着人们或哭泣或平静,不禁冷嗤一声,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悲伤的是后悔自己选错了人,站错了队,愁苦的是有担忧自己的官途该将如何,若有所思的是在思索自己该投向谁,平静的是冷眼旁观观察局势。
倒是没有高兴的。
毕竟裴瑛的势力还没与完全被拔出,若是找那群专司弹劾的侍御史看见,难免又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毕竟现在圣意难测,一旦有人在裴瑛丧礼上喜笑颜开,这件事上达天听,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温珩回过神来,在沉默着的人群后面站在,他默默看着裴明绘,看着她几乎悲伤到无法自控,心底里的那最后一丁点恶劣的喜悦也彻底被冲散了。
他见她不哭也不闹,如此情景,却是奇怪。
他从不怀疑裴氏兄妹二人的感情,也知道裴明绘对裴瑛的僭越亲情的感情。
裴瑛这般自认清高的人,怎么可能爱上自己的妹妹。
她不会要殉情罢。
当这个念头浮现在温珩脑海里的时候,他顿时愣住了。
风雪夜里,她宁死也不投降,可是今日晴光正好,她却要为一个死去的人殉情。
值得吗?
裴瑛就真的值得她去死吗?
思及此,心里的不甘涌上心头,这种异样的情绪让温珩拧起了眉,别开头不想再看裴明绘。
本来就是利用,哪里又会有什么真情实意呢?
温珩心道。
她自己找死,他倒也乐得见裴瑛到死也不能闭上眼。
心里这般想着,温珩的眉却愈蹙愈深,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裴明绘,整个人也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当看到裴明绘真的往下跳的时候,温珩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他几乎没有犹豫,一把推开前面挡路的人,飞身跳了下去,一把拉住裴明绘想要将她拉起来,却又被她一匕首刺了过去,温珩虽身法灵敏,却也没有躲过去,匕首刺进他的肩膀,深入血肉,他疼得咬紧牙关,只闷哼一声,反手把将匕首握住,猛地向后一带,匕首便脱手,几经周折摔在了棺椁之上。
温珩见裴明绘还要反抗,狠下心来一手刀便打晕了裴明绘,然后手一伸,将裴明绘揽在臂弯里。
他垂眸看着女子苍白的脸容,在透过日光之下的微光的照耀下,照亮着那衔在脸颊未落下的凝着无限思念与痛苦的泪在闪着光。
这是一场经年的梦,梦里的一切清晰到无比真实,却又模糊到无比虚幻。
梦里,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
裴瑛依旧是一袭青衣,长身立在杏花树之下,他有如闲庭散步一般悠闲,眉目间是犹如春风一般的温柔宁静。彼时风起,落花如雨倾,缤纷馥郁的花瓣像是有生命一般随着清风飘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飘然坠地
。
他看向她,眸光微微闪动,像是温柔的春光落进了微微荡漾的春水里,荡起层层金白色的涟漪。
裴明绘久久地怔在原地,可就在意识到这是裴瑛的时候,她便拼命向他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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