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要教她打电话,明月却觉得自己应该行。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啦,我教你。”李雯认定她不会,明月只能让她教。
电话是冯大娘接的,声音响亮,让明月过十分钟再打来。
晚自习时间,一间间教室灯火大盛,明月仿佛置身海市蜃楼,她再打过去时,听到杨金凤说:
“明月吗?”
“是我。”
“吃饱昂,天冷了不兴耍俊不穿衣裳,听人老师的话,跟人同学好好处朋友,听见没?”
“听见了。”明月嗫嚅着,“奶奶,我都想你跟棠棠了。”
“想啥想,有啥好想的,没出息。”杨金凤没好气说道。
明月不吱声了。
“好好念你的书,不要想家,是长途不?”杨金凤的声音突然远去,像是在问冯大娘,倏地,又回来了,“电话费贵,不说了,你好好吃饭好好念书就成了。”
电话挂掉,明月揉揉眼睛,往教学楼走去。同桌告诉她,有个女老师来送了月饼,同桌好奇:李明月是学校老师家的亲戚吗?
很大一盒月饼,好几种口味,明月没吃过,她见着月饼便忘记方才的事,快乐起来,李秋屿记得她。
李秋屿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酒店上次事件后续,有客人醉酒,摔伤要赔偿,纠缠不清。中秋这天,他六点半就起床,锻炼了半小时,开始看前一天的营收报表,等和各部门负责人开完会,才吃上早饭。
孟文珊打电话告诉他,来家里吃午饭,李秋屿沉默,真的想要人过去吃饭,会提前说的,这电话进来时已经是12点半。
“爸说你一定要过来,中秋节。”孟文珊像是怕他不肯过来,强调爸爸说的。
李秋屿买了些礼物,到孟家时,残羹冷炙都已收拾干净。
客厅是大的,家具老派、古拙,尤其是沙发厚重得倒像上下五千年历史,摆上一堆刺绣靠枕,人坐上头,叫斑斓锦绣簇着,孟渌波就喜欢这样的感觉,泥腿子出身又如何?老子当年吃过的苦,撑得起今天的富贵。
他是七十岁的人了,白发如雪,神情总要庄凝着一般。只有这样的神情,才与眼前的金丝楠木茶几相得益彰。
这样的茶几摆眼皮下,有微型曲水流觞之妙,孟渌波没念过几年书,但不妨碍他追求风雅。李秋屿第一次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它,想的是这么个东西怎么运进来的,不围着它说国家大事,真委屈了。
“大哥在忙,到跟前了说抽不开身,幸好你来,陪爸爸说说话。”孟文珊手搭在李秋屿肩头,轻按一下,“喝咖啡吗,我去冲。”
李秋屿扭头:“别忙,我喝茶就行。”
如此客厅,坐一个孟渌波太旷,他老了,指挥不动多少人了,但一个电话还是能叫来李秋屿。
“文珊打电话叫你,我们等很久也不见你过来,这么忙?”孟渌波声音倒不怎么老。
李秋屿说道:“有点急事耽误了。”
孟渌波说:“钱是挣不完的,该吃饭要吃饭,来,尝尝这个茶。”他这个人,喜欢名茶、名烟、名酒……孟渌波喝茶喜酽,又是功夫茶,李秋屿喝不惯,肺腑都要被呛破。
可孟渌波那双眼,显然是等着的。
李秋屿说:“好茶。”
孟渌波便说:“这是真正的雨前龙井,他妈的,市面上有多少是唬人的。”
李秋屿怀疑他骂人的时候,可能想拔枪。
孟渌波又介绍起自己的一套新紫砂茶具,李秋屿听着,偶尔点评两句。大约前奏过长,孟渌波想起什么,吩咐孟文珊,“上回小刘送的秋月梨吃着还算清甜,你给拿一箱,让秋屿带回去。”
李秋屿坐着不动,没有拒绝。
“怎么样,最近工作还顺心吗?”孟渌波抽出烟,一丢,李秋屿接住了,只是在手里把玩,见他要抽,便拿过茶几上的打火机,给他点了。
“老样子,还行。”
孟渌波吞云吐雾起来:“我上次见老许,夸你能干,我说你还年轻干出些成绩不能骄傲,还是那句话,钱是挣不完的,要注意身体。”
李秋屿心里鄙夷这些比烟灰还要轻浮的言语,他冷眼听着,却又不反感同孟渌波说话,他觉得他威严,仿佛不失慈爱,云雾缭绕的如同幻境,每每如此,反倒成真。
他进来也没称呼他什么,没法称呼,孟渌波却显得坦荡,总是“秋屿秋屿”地叫,李秋屿觉得烟味可亲,他自己几乎不抽烟的。
“文俊最近对投资连锁酒店有点意思,等你有空,跟他谈谈,这里头水有多深你毕竟算是趟出来了。”孟渌波这话锋转得急遽,但他说话温吞,语气是自然的。
孟文俊是老大,是生意人。八十年代下的海,确实发过财。老二孟文卿在银行,老三嫁到南方,最小的女儿孟文珊在身边做老师,这里头,没有一个继承孟渌波走仕途的,孟渌波这杯茶,也早已凉透,对孟文俊的帮助聊胜于无。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李秋屿说不清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上这个当,孟渌波殷切的目光看过来,叫人瞧见,真当他们是一对父子。李秋屿知道孟文俊是什么钱都想赚的,早些年,那钱的确赚得容易,也不怎么干净。
李秋屿非常清楚孟文俊是什么样的人。
孟渌波说:“我老了,想做成点事,靠自己是不行了。”
李秋屿回避他的眼睛,低头饮茶:“我也只能给些建议,未必能帮什么忙。”
孟渌波的手搭上他肩头:“好,好,这事你放心上,晚上留下来吃顿饭,好好聊聊。”
烟灰隔着外套掉落,好似都烫到了人,李秋屿说道:“我晚上还有事,改天吧。”
孟渌波笑道:“女朋友?叫上她,家里人多热闹。”
李秋屿说:“还有别的事,约好了的。”
孟渌波仿佛不大高兴:“什么事比中秋团圆要紧?”
李秋屿没松口:“要紧,如果没约就算了,我答应了得过去一趟。”
孟渌波皱着的眉头先松开了,说道:“你这点倒像我,去吧,要是时间充裕,记得过来。”他起身有相送的意思,一道下台阶,指着角落里的兰花,一条条叶子,正发得苍碧,“你那家里缺活气儿,这兰花养得好,有时间弄走两盆。”
李秋屿没有这样的雅致,他谢绝了:“这么娇贵的品种,我没时间照料,养坏可惜。”
孟渌波不过找个话,也就作罢,叫孟文珊送他出去。
“下午没课?”
“有,你是不是不想过来?”
“我真的有事。”
李秋屿停了停:“我最近事情多,没顾得上明月,以后还是要麻烦你多问问她情况。”
孟文珊默认明月是他那边的亲戚,他的事,她总会上心些,可又不带明月的课,过问有限。
“有需要的话,我国庆节可以给她补补英语。你都说了,她农村来的,英语肯定薄弱了点儿。”
李秋屿笑道:“怎么好这么麻烦你。”
孟文珊看着他:“你这人……”她话没说完,轻轻推他,“去忙你的吧。”
第19章 中秋是凉的,尤其日……
中秋是凉的,尤其日头一落,待黑的风凋零,得穿厚衣裳了。倘是白天,豆荚会躺地上叫太阳晒得噼里啪啦响,蚂蚱一蹦一蹦的,穿梭期间,从不迷路……明月想着家里这个时令的情形,无人可讲,便记在本子上。
李秋屿找到她的时候,教室人影稀落,中秋不放假,但晚自习取消,家近的学生可以回去过节。他敲敲窗户:“李明月?”
明月兴高采烈跑出来。
她外套短了,里头的也不是很贴合,出来一圈。这一年,明月窜得飞快,胳膊长腿长,衣服在身上总是局促模样。李秋屿见她神采飞扬,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明月兴奋道。
李秋屿说:“答应过的,肯定来。”
明月觉得李秋屿是个讲信用的人,她有很多话想说,真见着了,又不晓得从哪个事讲起。李秋屿则问的很寻常了,问她听课怎么样,住的,吃的,跟同学相处,明月说:
“我觉得都变难了,但能跟得上,就是我没学过电脑,一点儿也不会。还有英语,他们很多人都上过什么,我没上过。”
她说这些倒很平静,没上过,没学过,也就这样吧,现在上了学了,比旁人慢一点总能赶上的。
“她们在寝室说的事,我也插不上嘴,我没去过那种地方,也没吃过她们说的。”
李秋屿从后视镜看她:“是不是不好融入?”
明月说:“没有啊,我能听她们说,光是听她们说,我就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我也跟她们说过我家里那边的事。”
李秋屿笑道:“本来担心你不适应,看来还行。”
明月点头:“是不适应,有好几回可想家了,都快哭了,但我也不能老想这事啊,我是来念书的,想念好书就得适应外头。”
她知道她的同学是猎奇,听说她会吹唢呐,哈哈大笑,唢呐是很老土很落伍的东西,一提这玩意儿,就是乡下哭天抢地的哀嚎,或者是新媳妇进门,一股泼辣的喜庆。可唢呐嘹亮,能穿透云,明月觉得跟人说不通,便懒得再聊。她搞不懂为什么同学们觉得唢呐很俗,会弹钢琴、拉小提琴就高雅,她们的认知,也是如此的不同。
明月勤学好问,有几科老师喜欢提前几分钟在走廊等着,以便铃声一响,立马进教室。明月很爱请教老师,她把不会的题目标记了趁这个时候跑出去,教室里的同学便往外看,一个走廊就李明月挨着老师问个不停。
她还喜欢回答问题,都高中生了,谁会像小学生那样爱表现呢?明月会,她觉得老师讲课很辛苦,有时丢出个问题,都没人举手,她如果会,便举起手回应老师,老师笑眯眯看着她,对她赞许有加。
有一些同学会议论她,李明月爱表现,她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初中考上来的,也绝非风云人物,但她爱表现。李雯那样又高又漂亮,洋气热情的女生,都不像她这样,李明月特立独行,要加引号。
明月对这些议论一点也不感兴趣,她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自卑,也不自负,她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又叫人不解,她试图去理解常常也得不到答案,索性放着。
她把这些说给了李秋屿听,非常细碎,他们坐下来吃饭时,她还在说,李秋屿记得她说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样子,他提起这句,明月直笑:
“我还是青蛙,不过现在已经往上爬了!”
李秋屿接她到家里来,他自己很少做饭,今天下厨,四菜一汤。明月告诉他:
“我们那儿请客,如果是重要的客人,先上八个凉菜,再上四个炒菜,八个扣碗还有甜汤,总结就是八凉十六热。”
李秋屿笑说:“吃得完吗?这是办酒席吧?”
明月一见他心情美极了,他是她在这里最熟悉,最喜欢的人,好像他去过子虚庄,就是子虚庄的一部分了,她一个人在城里,只有见到李秋屿,才觉得家也没有变很远。
“以后等我工作挣钱了,你再去我家,我就给你安排八凉十六热。”
“真是荣幸,我等着,等你请我吃几十个菜的时候。”
李秋屿今晚兴致不高,他一直微微笑着,听她说话,他也不知道明月的话怎么那么多,他一会儿觉得她好像小孩子,一会儿又很有想法,他凝视她,忽然说道:
“我以为你中秋节会很想家人,希望回去。”
明月看看他:“我只想奶奶和棠棠,又没法回去。”
李秋屿点头:“嗯,你不想父母我记得说过。”
明月很平静了:“他们不想我,我也不想他们,谁对我好,我才想谁。”
她觉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她渴望过爱,父母的那种爱,真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可他们不给,她有什么法子,她不再有期待,期待叫人痛苦,她觉得日子已经有很多不如意了,就不要再吃多出来的痛苦。
李秋屿若有所思:“你考到这儿,也许他们知道了会很自豪。”
明月完全不当回事:“我不知道,我自己自豪,还有奶奶自豪就够了。”
他笑了笑:“你看得很开。”
李秋屿的笑容清虚,他的人,跟他的话好像是隔开的,明月静静看他片刻,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寂寞?”
她问得未免直白,李秋屿道:“怎么问这个?”
明月说:“因为你跟我一块儿过节,你家里人呢?”
李秋屿道:“我就是我家里人。”
明月心道,这也太惨了些,我还有奶奶妹妹。她觉得流露出任何同情都不大礼貌,她很快想到什么,有些犹豫地问:
“你一个人?”
“是吧。”
“一个人过日子是挺难的。”
李秋屿终于认真笑了,像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他这么大的人,似乎反而需要一个小女孩来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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