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英语难吗?”李秋屿问道。
明月说:“刚开始觉得难,现在还行,我有个初中同学英语不怎么学就会了,老师说他是天生的本事。”
李秋屿笑言:“你也有,你天生会表达会说话。”
明月的心,立马成了天上的云,又浓,又大,一团快乐。
“我跟你说话最多,虽然你没把我当能什么都说的,但我把你当作了。”
李秋屿莞尔:“荣幸之至。”
明月问道:“你的心里话都跟谁说?跟女朋友吗?”
李秋屿笑道:“我没有心里话,我心里什么都没有。”
明月迷惑了:“你是空心的?像没长好的玉蜀黍,好几层皮,剥开里头却是个秃棒子,一粒蜀黍都没长。”
李秋屿被她说得发笑。
“怎么会这样?”
“授粉没弄好。”
“原来你还很幽默。”
“我优点多着呢。”
她一快乐,话就多,人就飘飘然。
李秋屿伸手捏捏她脸,是个很爱怜的动作,她不躲只笑,明月喜欢跟李秋屿呆一块儿,也是天生的。
到了孟文珊家里,明月变得小心,她跟这个老师不熟。房子里插着一种浓郁的花,孟文珊坐那里,她清瘦,衣裳却鲜艳,像只通红的蜻蜓。
她不热情,也不冷淡,等李秋屿走了没跟明月一句废话,只说学习的事。孟文珊的英语发音很标准,很好听,明月学不来,但她表达流利,敢说,孟文珊肯定了她。
中途孟文珊接了个电话,她去了阳台,好像有争执,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管不着,我告诉你,咱俩各人找各人的乐子,你去嫖,去赌,只要别有事没事烦我就行!”最后几句,明月都听到了。
孟文珊挂上电话进来,脸色不好,明月默默看向她,猜她应该是跟丈夫吵架。他们隔着电话吵架,比当面好,最起码不摔家里东西,孟老师还有自己的房子,这太重要,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赌气出门只能回娘家,娘家的人并不乐意看你披头散发跑回来,最终,你还是要回到一地狼藉的房子里。这些,都是明月从李昌盛夫妇那里知晓的。
可见,一个女的就该有自己的房子。明月长到十几岁,连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她吃饭、睡觉、学习,都有着奶奶跟棠棠的身影。她大了,有心事,希望自己独处,可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她。
明月说:“孟老师,我出去一下,一会儿上来。”
孟文珊仿佛回神:“哦,有事吗?”
明月没事,也不想去厕所,她觉得孟老师一个人呆一会儿更好。
孟文珊看看她,说道:“你哪儿都不熟悉,别出去跑丢了,回头没法跟秋屿交待。”
是李秋屿的好朋友吗?明月听这称呼,觉得两人关系很熟。
孟文珊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辅导她。明月在她脸上看不见刚才的痕迹了,好像情绪一下老了,失去活力。孟老师是个很会控制自己的人,明月见过的吵架,都是很难看的,你死我活,又哭又跳,激动的那个还会扇自己耳光。
她有一份光鲜的工作,自己的房子,但她可能和自己丈夫关系很不好,她宁愿在这里给一个不熟的学生补课。
明月一连来了几天,孟文珊都在,尽心尽力帮助她。
有一天,李秋屿似乎清闲些,带明月去商场买衣服。她不愿意要,可她一直长个子,冷天穿的衣裳都小了。商场又大又亮,干净死了,明月想子虚庄的某些人,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她替他们看了。
她坐上扶梯,商场便成了微型宇宙,她往上升。
李秋屿很会选衣裳,清新,自然,非常适合少女穿,明月换了行头,她有点不好意思,但照过镜子,觉得自己怪美丽的。
“喜欢吗?”李秋屿上下打量她几眼。
喜欢是喜欢,可她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买不起的,她不愿意去想。明月把衣裳又脱了,还是不肯要,李秋屿说:
“不是说喜欢吗?”
明月道:“喜欢不一定要,这里衣裳肯定贵,不是我能穿的。”
李秋屿说:“没多贵,出门总得穿衣服吧?”
明月被他说得有点窘迫:“我有啊。”
李秋屿耐心开导她:“不要这么大负担,几件衣服,等你不能穿了还能给妹妹穿,很划算的。”
明月勉强笑道:“可花的是你的钱。”
李秋屿说:“小孩子本来就该花大人的钱。”
明月更勉强了:“你不是我家大人。”
李秋屿笑:“是谁说的,什么话都能跟我说,我本来以为我们关系已经很好不必见外了。”
明月急着辩驳:“不是。”
他商量说:“要吧?穿着很漂亮,你这么信任我,当我回报了?”
明月忽然觉得很害羞,她没叫人这么细细地哄着过,像个珍宝,她一直隐秘渴望过的柔情,细腻的东西真正发生了,感觉太美妙,太满足。她光是悄悄看他一秒,眼睛都要看坏了。她不说话,只红着脸点点头,她的心其实在发抖,但不能叫人知道。
以前从书里幻想来的东西,成了真的,这叫人心潮跌宕。
回去的路上,李秋屿的手机响,响了几次他才接,他张嘴说:“在开车,玩儿得好吗?”普通的一句话,他一说,似曾相识的语气像闪电瞬间照亮了什么,一刹就弄清楚了。
他继续说很寻常的事,却完全不一样了。
明月问道:“你去年来花桥子,后来开车的时候接了个电话,也是这个人吧?”
李秋屿需要回想一下,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明月说:“因为你只有跟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才这样。”
“哪样?”
“说不上来。”
那是一种绮丽幽深的氛围,黏糊糊的,明月心里不大痛快了,这很特别,是李秋屿单单给这个人的。他跟她说话,跟孟老师说话,都不是这样。
“女朋友,那天你见过的。”
“我知道,猜出来了。”
明月出神地看着前方,李秋屿有自己的世界,她一直忽略了,也许想过,但没那么真实。人家的世界,她进不去,好像叫商场那样的玻璃门给隔开了,只能在外头瞧瞧。
车子转个弯,日光落在明月脸上,她变白了,肌肤饱满像含了水,非常健康,纯净的青春气息,李秋屿像是头一回发觉此点,她安静的异常,他也就没说话。
他觉得这个话题确实没什么好聊的,跟一个高中生聊这个,不合适。
一直不说话,李秋屿是不会觉得尴尬的,他在念书的时候,就习惯在人群中沉默,听别人说。
“想去酒店看看吗?”他还是找了个话题。
明月想了想,愿意跟着。
城里的东西多了去,道路交错,车流不息,许多建筑立在那叫太阳照着很雄伟,却不晓得是干什么的。车子经过广场,那里有鲜花、气球、喷泉,装扮着节日,城市是热闹的,永远不缺人,它五光十色的模样就把人给吸过来了。
李秋屿在一家高档酒店做经理,投资人是同学的叔叔,同学推荐他,那位叔叔便用了他。
酒店大堂很大,明月一进来,觉得到了一个光明璀璨世界,人原来还能把房子里头弄得这么好看、亮堂。
前台是个很美丽很年轻的女孩子,一见李秋屿先笑起来,好像李秋屿就是有这种魔力,他随和,谁见到他都会觉得心情很好,但相处一段时间,又会发觉,他喜欢独来独往,跟人并不亲近,他只是有一种看起来很友善的态度。不过,他到底算是不错的领导,不苛待人,允许别人有无心之失,遇到事情不会推卸责任,有很强的应对能力。
前台对明月也笑得可亲,明月对人的职业缺乏想象,照过去的经验,只能分作种地的、打工的、老师、村干部、派出所的警察、做生意的……好像世界上的职业不超过十种。
酒店很高,配有停车场、游泳池、洗衣房、健身房、会议室,提供中餐也有西餐。李秋屿领着她到一个又一个地方,长长的走廊像迷宫,铺着地毯,踩在上面有种弹力的感觉,这非常新奇,高级,明月心说张蕾一定早在苏州见过这样的地方了。
李秋屿开了间房,叫她进来看,明月探头探脑,摸摸这,瞧瞧那,浴缸大的要命,她洗澡从没用过这玩意儿,这个地方一尘不染,像是都没人住过。床一坐,软的感觉,跟家里宿舍里的硬板子完全不同,被子床单是雪白的,太干净了,都不好意思睡。
原来有人出门,住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听打工的说出门睡火车站,铺张报纸,枕着行李就能打呼噜。人跟人不一样,就像天离地那么远。李秋屿带她到餐厅吃饭,是自助式的,她没见过,看着李秋屿怎么做,她就怎么做,李秋屿笑说:
“选你喜欢吃的,不用跟我一样。”
明月答道:“我什么都爱吃。”
她坐在这样好的地方吃饭,暗下决心,将来有一天一定让奶奶和棠棠也过一过这样的日子,这日子如糖似蜜,真是难以想象。
“你在这儿是干嘛的?”
“你猜。”
“我猜你是村长那样的,村长管着村,你管着这个店,他们都跟你打招呼。”
李秋屿觉得她真聪明。
“差不多吧,替人做事。”
“你念书学的是管酒店吗?”
李秋屿笑道:“念的法学,以前在北京当律师,后来有事回到这儿,一直没走。”
法学是什么,明月不清楚了,律师干嘛的,她也不知道,李秋屿随随便便回答她一个问题,她却什么都不懂,明月感受到了知识和见识上的差距,她这样跟人聊什么?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她沉默了会儿,李秋屿问:“怎么不说话了?”
“我总想着能跟你说说话,但我还是只熟悉庄里的事,你说的,我都像听天书。”
他若有所思:“哪儿不明白,你问,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这没什么。”
李秋屿给明月讲了法学学什么,律师做什么,他用一种通俗易懂的,举例子的方式叫她了解了大概,非常耐心。他说话的腔调,依旧好听,他如果做老师一定深受学生喜爱。
世界真是丰富,有那样多的事,是她在子虚庄完全不晓得的。她好奇问:“你怎么管店?”
他笑说:“开会,巡视,还要检查厨房仓库这种后勤区域,有时候处理处理客人的问题,或者有重要的客户需要上门拜访,事情不少。最重要的是,我要每天给老板汇报经营情况。”
这完全不同于她的日子,也不同于子虚庄任何人的日子。
在她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生活了。
明月问什么,李秋屿都会解答,这让她心中很多不解之谜有了答案,这和看文学作品不同,李秋屿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会说话,会交流,她不是独自幻想,他让她落地。
“你喜欢管店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份工作,做了就尽量做好一点。”
“喜欢当律师?”
“也谈不上,都差不多吧。”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
“一时想不起来。”
“你喜欢你女朋友吗?”
李秋屿笑笑的:“怎么又打听我私事呢?”他没有流露被冒犯的意思,一笑而过。
明月说:“什么都不喜欢,多没意思,我喜欢的就很多。”
虾炸得艳艳的,通体油光,她以为好吃,剥那么费劲,到嘴里却连个盐味儿也没有。
“不好吃?”李秋屿看她表情。
明月为难:“不咋好吃。”她盘子里夹了好几只,不好吃也得继续吃。李秋屿很自然地捏过来,“没关系,不想吃不用勉强。”
“其实,刚才我手摸了下这只。”明月不好意思指道。
李秋屿笑说:“你是什么病毒吗?”说罢剥开吃了。
他越这样,明月越觉得李秋屿真是太好,好到她认定世上一定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超越他。他从不叫人难堪,只会体谅,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完全没有缺点。
她觉得这会儿特别幸福,一个人活着,如果时时刻刻都像这样,那可活得太值了。桌子上摆着糖果,李秋屿告诉她可以拿,明月没吃,装了两颗。
“多装些,到学校吃。”李秋屿递给她。
明月没接:“两个够了,等过年回去给奶奶棠棠一人尝一颗。”
李秋屿说:“你不吃?”
明月道:“我已经吃这么多好的了,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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