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说:“你俩经常在一块儿,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明月很烦:“我为什么要知道?”
“你们是好朋友啊。”
明月说:“你自己问她。”
她现在寂寞已经不想着找个人说一说了,除了李秋屿,可李秋屿是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来看过她,吃顿饭又匆匆离开。没有人会真正为她驻足,她要学会自己吃掉寂寞。
这些不相干的人来跟她说话,成了负担。李雯那里太热闹,迎来送往,呼朋引伴,只有需要做事时,才能想起明月,使唤她,明月感受很久才想到这个词来概括李雯和她的关系。
明月不想跟李雯一块儿吃饭了,她们一起去食堂,李雯总是把钱给她,让她去挤窗口。剩下的找零要给明月,明月不要,给她放在餐桌的一角。
生物课还有两分钟下课,明月说内急,先跑出来,下楼时一个男学生从后头撞到她,她崴了脚,疼得大叫一声。
男学生下楼速度太快了,不知慌什么。
明月没法走路,坐在台阶上,男学生一直跟她道歉。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男学生高高的,瘦瘦的,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你放心,我告诉老师送你去医院。”
明月试着站起来,太痛了,动不了,她一想到可能会耽误念书,心里不痛快:“你真冒失。”
男学生点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班主任把孟文珊找过来,她一见男学生,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话里有点怪的
意思,却又很亲近,孟文珊仿佛本来就认得他。
这事得告知双方家里,该上医院上医院。
孟文珊打电话给李秋屿,李秋屿到时,明月被送到医院拍片了。
医院也是高级的,不像村里,吊水的人都坐卫生院门口。
明月的脚踝需要拍一个核磁共振,那玩意儿轰轰响,她吓一跳,立马觉得自己真像清朝人,头一回见识到现代东西似的。
报告结果挺严重,李秋屿跟医生交流完,来找明月。
孟文珊陪着她在走廊等。
“医生说先静养看看,恢复不好的话,可能要动个小手术。”李秋屿是跟孟文珊说的。
静养是什么?明月心乱了,坐着不动吗?她怎么爬楼?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老师们的授课,人家都在学习,好了,天老爷一定是惩罚她:叫你不好好珍惜念书的机会,胡思乱想,这下不要念了。
她的心一下就悲怆了起来。
李秋屿跟她对视的一霎,看出她几乎要哭,极力忍耐着。
他摸摸明月发顶:“别怕,不会耽误你念书的,我来想办法。”
明月问:“我还能正常上课吗?”
李秋屿坐到她旁边,侧着身子:“前两周恐怕不行,要完全制动。”
奶奶,不能念书了。
明月想起杨金凤,心口绞痛,她歪下去,李秋屿的手立马搂过来,明月一挨到他黑色毛衣,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秋屿下颌蹭过她鬓发:“明月?”他赶忙喊医生。
孟文珊看看李秋屿,又看看明月,一个熟悉,一个陌生,熟悉的却也变得陌生了。
第22章 明月身体健康,什么……
明月身体健康,什么毛病都没有,晕厥是突发性刺激。
医生奇怪这孩子来时除了崴脚,看着很好的。李秋屿诧异,只有他清楚是什么刺激到了她,可她才十几岁,因为这个事这样,说出去要招人质疑的。
明月很快醒过来。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李秋屿坐病床跟前问。
明月懵然:“我怎么躺这儿了?”
旁边孟文珊说:“你晕过去了,吓我们一跳。”
李秋屿转身,冲孟文珊微微摇首。
“没什么大问题,别担心,今天住一晚看看情况。”
他说完,明月立马撑着胳膊坐起来:“我要回学校。”
李秋屿安抚说:“我去问问医生,不过,你要答应我,咱们不要这么激动,心情放平和,有什么困难我都会尽力解决,但需要你配合,能听懂吗?”
明月看到他的眼睛,便安静了。
李秋屿出去和医生沟通,留孟文珊跟明月两个在,明月跟她道谢,孟文珊抱肩,冷似的,医院有暖气,正叫明月觉得燥热。她四下看看,多好的医院,子虚庄的人倘是生了病,哪怕到死,也不能睡一次这样的床,明月问道:
“孟老师,这个医院看病很贵吧?”
孟文珊说:“最好的三甲,你说呢?”
她完全是因为李秋屿,才把明月往这里送,他看重的人,她便也会看重。
李秋屿许久才回来,他还去了趟康复科。
他得背她下楼,明月不好意思,多大人了,长胳膊长腿往人身上一趴,实在不像样。
李秋屿说:“上来吧,我还背得动你。”
明月怕他觉得自己墨迹,趴上去了,李秋屿平时喜欢游泳,有肌肉,力量很足,背一个十几岁少年人不算什么。
若是明月再小几岁,孟文珊都要疑心这是李秋屿在外面偷偷生的孩子。她拎着东西,跟在后面,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幸福。
光洁的走廊里有病人散步,步履蹒跚,明月抬眼看他,距离近了,这人一双眼简直是烧出的两只黑洞,脸完全是土色,颧骨高耸,皮肉成了薄膜。明月从未见过病入膏肓的人,这人紧紧盯住她,目光却是空的。
死迎面走来。
这是非常骇人的感觉,明月见识过死,李万年的死,弟弟的死,卓腾的死,还有庄子里听说过的死,死都是打后头来,一下把人带走。此刻,却和她打个明明白白的照面,她一下看见死。
明月心狂跳,生命的时钟走到某一刻,就是这样的。她的目光,移到李秋屿的耳后,那里是紧致的皮肤,充满生命力,生命力却注定是要流逝的,明月突然感受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她的手交叉在李秋屿胸前,身体抖动一下,圈紧了他。
医院门前,人来人往,明月趴在李秋屿身上看到的所有都倾斜着,建筑、汽车、树木……她一言不发,想着有多少人来这里,只为重现一点生命力。
一大半天在医院跑上跑下,孟文珊一直跟着,李秋屿说:“耽误你这么久没法上课,改天答谢。”
孟文珊说:“调过课了,你总跟我客气好像很疏远似的。”她观察他神情,又说,“我回去问问,落下的课到时能不能抽空补一补。”
李秋屿道:“还得麻烦你。”
孟文珊低声说:“又来,有什么麻烦的,这事本来就是见星不对。”
她在学校附近下车,一路上,明月都没说话,她一直呆滞看窗外。
车里没有旁人,李秋屿问道:“今天疼坏了是不是?”他察觉出她突然紧箍的那一下,他想她到底年纪小,也许是害怕,也许是疼痛。
明月喃喃:“我怕死,我想活着,能跑能动能想事情。”
李秋屿说:“不至于,崴脚养段时间会好的,怎么会想到死呢?”
明月摇摇头,她需要一个人想想,她又继续看着窗外,不再开口。
暮风起来,金色华年刚入口处的竹子飒飒地动,地上有只鸟,大约是死掉了,嘴里还衔着树枝,城里的鸟也要做窝的。不晓得什么缘故,它竟死在这里,动也不动,明月物伤其类,想要下去挪到树旁,却也只是默默算了。
李秋屿把她背进电梯,电梯里有镜子,两人对视上,他笑道:“今天文静的我都不认识你了。”
明月便把脸垂下,嘴唇挨着李秋屿呢子外套。她在想那只鸟,自己的脚,心里涌起强烈的孤单和伤感,那只鸟,满怀憧憬地做窝,却死了。
进了家门,李秋屿叫她在沙发上休息,不要乱动。他脱下外套,洗手做饭,做饭总是很繁琐的,要择菜,洗菜,切肉,烟熏火燎弄半天。李秋屿的冰箱,总是向蕊在填,她其实不爱做饭,有时过来两人会一起摆弄,总归有点兴味。
吃饭的时候,明月拘谨着,她心里茫然得厉害,要住这里吗?她从没想过要跟李秋屿住一块儿,可寝室是不方便的,她没法蹲,医生说,上厕所最好坐马桶,坐马桶也很讨厌,她不习惯……她的脚巨疼,但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倘若是麻烦别人很久,家人也会怨气冲天,因为你成了拖累,负担,明月在子虚村见过这样的事,她心里充满恐惧,急躁,她仅仅是坐着,就觉得自己是废物了,没有任何价值。
“不合胃口?”李秋屿见她不吃问道。
明月惘惘的:“怎么崴个脚,这么严重?”
李秋屿说:“没骨折,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只不过恢复期需要时间。”他注视着她,“明月,本来打算吃完饭跟你谈谈,你魂不守舍的,现在谈吧。”
明月从没这么为难过,她无助地听着。
“今天你晕过去,医生都很震惊,你把念书这个事看得很重要我明白,你压力太大了,我也不能无关痛痒地告诉你,别有压力。崴脚是个意外,以后也许你还遇到比崴脚更大的挫折,不过这都是后话,我们先不谈。现在发生的困难,现在想法渡过,脑子里不要一遍遍去回想,要是没发生会怎么样,没有意义了,也不要想着功课落下怎么办,麻烦到我怎么办,”李秋屿忽然笑笑,“这些问题,都能解决,你不是一直很信任我吗?”明月听得心里热一阵酸一阵,她说不出话,眼泪直打转。
她忧虑的,李秋屿早都替她想了一遍。
李秋屿道:“有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想想这些年,你跟奶奶一定遇到过很多困难,不都扛过来了?这次也能,更何况,还有我在,我答应你,你在这念书的三年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力所能及地帮你,别害怕。”
明月捂脸哭了。
她哭什么?说不清,她不是一个人,有李秋屿,他跟自己一块儿,她不能叫困难打倒,她发誓,绝不。可她不怕困难,却忽然怕起死来,她一想到死,忧伤得不行,呜呜哭着。
李秋屿拿纸巾给她擦脸,她抽噎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你背我的时候,见着一个病人,他看着马上就得死,我很害怕,我一想到最后大家都要死,心里难受,我不想躺医院,一分钟都不想待。”
李秋屿起身过来,摸了摸她哭红的脸:“你长大了,所以遇到这种事想的深想的远了。明月,生死是一个人这辈子面临的最重要课题,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贪生畏死是人之常情,你告诉我,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害怕吗?”
明月摇头:“不怕,爷爷就像睡着了,他死后,我一直都觉得不像真的,好像他还在。”
“为什么这次看见病人害怕了?”
明月迷茫。
“不知道,我看见你的耳朵了,你耳朵很年轻,头发乌黑乌黑的,但我一想到你的耳朵头发不能老这样,有一天可能就像那个害病的一样,我也可能会那样,奶奶棠棠,老师……大家都会这样,我就觉得害怕了,我知道死一定会来,我们根本躲不开,没地方躲……”
李秋屿不停抚摸她手:“我也害怕,真正不怕死的恐怕并没多少。”
“你也害怕吗?”
“当然,其实人活在这个世上做很多事,本质上都是死亡驱动的。”
“什么意思?”
“因为大家知道一定会有一死,所以要尽可能地去活,去学习,恋爱,结婚,生孩子,不停工作挣钱,都是为了抵抗最后的一死。”
“但其实抵抗是徒劳的,对吧?还是得死。”
李秋屿凝视她片刻,她的眼睛,迫切地在跟自己要答案,他很快回答了:“不是这样的,明月,你如果这么想,人就容易虚无了,做什么都没意义,中秋的时候,你跟我说,人活着得要个锚才不会瞎漂。在这之前,我记得你还说过,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得活着,要不然发生什么好事也看不到了,都忘了吗?”
明月说:“没忘,我这会儿心里矛盾,脑子像浆糊。”
李秋屿继续安抚她:“我明白,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像你这样,遇到什么,会联想很多,这恰恰是你的长处,你有自己的思想,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去体验。我跟你说过,可以记录下来你的感受,你要找到一个适合你自己的方式,慢慢对抗死给你带来的恐惧,这个无人能替,要靠你自己。当然了,你也可以跟我谈谈心,你看,我也是要死的,我们是同路人,你不孤单的,对不对?”
她是小孩儿,不兴说死,大人也不兴,死是个忌讳,是不详,好像人一说死,就真得马上死了一样。谁说死,大人们就要呸呸呸,呸几声,死就被赶跑了似的。明月跟李秋屿能说死的事,他不避讳,他这些话,一出口,便成明月拥有的了,她一旦拥有,就永远不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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