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哭了?”刘方圆问道。
明月摇头:“没哭,是有沙子进去膈着了。”
她跟刘方圆道了谢,嘱咐他一定不要去有粉尘的厂子打工,刘方圆随意应着,她陡然明白,他会去,他也许还会走大大的老路。
街上多热闹啊,明月慢慢走着,往两边看,卖菜的、抱孩子买糖葫芦的、路边剃头的、水果摊前立着高高的甘蔗……大集上总是能见到熟人,妇女扯着孩子,跟人说话,那孩子一脸别扭不情愿,拽大人衣裳,仿佛在埋怨怎么还没说完?两个老太太在太阳地里坐着,你一句,我一句,不知说着什么事;打算买点干货的大爷,正跟人讨价还价:少点,再少点!你看都是来你这买,零头抹了去吧!
一切都那么真实、是活着的样子。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明月独自穿过人群,听到各种声音,嘈杂的,鲜活的,她一下搞懂了崴脚前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城市是大的,跟她没关系,她能见到的,无非是老师、同学,她每天重复着昨天的活法,再见不到其他的东西,她的城市同学一旦回家,便迅速隐匿到各个楼房里去,他们不必和别人产生太多太强的关联,就像李秋屿,明月忽然意识到在他家住那么久,似乎从没见过左邻右舍,没有人来找他,他也不去找别人。她在城里念书,跟乌有镇比,同学更多,老师更多,学校更好,获得的知识见解更多,可她却远离着“人”,远离了真正的“日子”,她喜欢看见劳动者,去观察他们,他们的喜怒哀乐,遇着的幸福和痛苦,她需要经常性的“看见”,才能有更多的思考,城市的楼房,未必能让人的心更高远……但城市拥有更多的书籍、有文化的人们,各种便捷的设施,更好的医院,还有李秋屿……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洞悉了一切,一会儿又觉得如坠迷障,明月满腹心事地回到杨金凤身边,豆腐卖完了,她要蹬三轮车,杨金凤实在太累,也就由她。
平坦的乡村柏油路上,车子多了,一辆又一辆汽车打身旁快速驶过,明月迎着风,使劲蹬车,她哼哧喘着气,凝望着没有边际的平原,麦子青青,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好像猛然间就窥探到未来,人都各自奔向自己的命运,躲是躲不开的,有些事,仿佛早就被一双无形手给安排了,她看到自己的走运,因为李秋屿,她往另一条路上来了,路分叉了,完全朝不同的方向去。她又想起刘方圆的话,制造车玻璃上的薄膜,也会有粉尘吗?
刘方圆的大大,那双手,也许造出过无数张车的贴膜,可没有一张,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没有车,开车的人,譬如李秋屿,是不需要吸入粉尘的。
思绪太过激荡,明月更用力了,她想快点回家去,只有写下来,才能舒缓她的心情,只有写下来,她才能永远记录这些。
第36章 来海南玩儿,向蕊心……
来海南玩儿,向蕊心情好极了,两人住在一个度假别墅里,出门就是海,阳光照在身上,舒服得要死。向蕊喜欢享受生活,巴不得一个冬天都在海南过,但夜里海棠湾的风实在大,她总要躲李秋屿怀里。
李秋屿几乎不出门,除了游泳,他对美景、美食,什么大海沙滩阳光,统统过敏似的,没有任何感受力。一个人坐窗户边看书,喝喝茶,随便打发时间,向蕊很快无法忍受。
“咱们来干嘛的啊?”
“我这段时间比较累,想歇歇,你喜欢去哪儿尽管去,不用管我。”李秋屿的眼睛定在报纸上,向蕊一把夺开,“我要你陪我逛夜市,吃东西去。”
李秋屿揉太阳穴,想拿回报纸:“我看看新闻。”
向蕊扫一眼,瞧见“抗灾抢险”几个大字,她分毫不感兴趣,只要没有妨碍到她的生活、计划,这世界上发生任何事,都无所谓。
“看什么新闻嘛,跟我们又没关系。”
李秋屿凝视她片刻,没再说什么,他跟她去了趟夜市,向蕊很兴奋,一路挎着他的胳膊,遇见什么都想买,娇嗔着催他付钱。她一直不停地跟他说话,唯恐停下便冷了场,再也续不上,李秋屿淡淡笑着,向蕊挑了顶清凉的帽子,要送给明月。
“不用给她买,她用不着。”
“你这当表叔的,怎么突然小气了,她知道我们来,不带点东西不合适。放心,我花钱买,不让你破费。”
李秋屿把帽子放回去,向蕊还要拿,他给按下了,还是微笑着:“我都说了,不用。”他顺势搂她腰,拥着往前去了。
“你不是一直很关心她的吗?”向蕊理了理头发。
李秋屿说:“我现在也关心她。”
“一顶帽子你都不让买。”
“她用不着。”
“给她买点别的东西?”
“这儿的任何东西都不用给她买。”
向蕊觉得李秋屿莫名其妙的,突然换了个人,她灵机一动,笑道:“我知道了,你不会其实送走她也松口气吧,之前碍于是亲戚,怕她小孩回家说你不是?”
李秋屿低眉看她,天真得挂相,头脑空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世上你得允许各式各样的人存在。他目前还是人家的男朋友,说话、做事,就得符合这个身份,他一点不奇怪自己是如何忍受的,他一直这样忍受着各种关系。
从海南回来,孟文珊催着他来孟渌波这里,孟家不缺热闹,各种亲戚、老部下、生意伙伴,一个年关不断人,李秋屿没去吃年夜饭,孟文俊见他肯定是极不爽的,股市下跌,投资不顺,这些仿佛都是李秋屿开的乌鸦嘴导致。
但年关总要象征性去一趟,孟文珊在电话里说,你还要爸爸亲自请吗?李秋屿笑,拎着烟酒开车过来,北风照例凄寒,吹得院子里的竹子骚然而动,梅树开了,冷香本凝在墙角,风给送过来丝丝缕缕,李秋屿想明月也许还没见过梅花。
他踏进客厅的一刹,梅花的香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古龙水。
李秋屿站在那停滞片刻,看也不用看,他清楚人肯定就在这里,不会错的。他立马跟着确定,国庆那次,也是真的,只不过人没露面。
“来了?大哥正好有客人。”孟文珊迎上来,迅速小声说道,把东西接过去,扭头说,“秋屿来了。”
“来来来,秋屿,来得正好,快来坐。”孟渌波动都没动,只是招手,“给你介绍位朋友。”
李秋屿已经瞧见了身影,他走过来,眼睛注视着,这人微微侧过脸庞,扬起头,一张美男子的面孔完全呈现了,熟悉的笑眼,隔了七八载,再次冲他露出只有两人才懂的意味。
“赵总,这位是我家文珊的朋友李秋屿,在万豪酒店做经理,秋屿,这位赵斯同赵总是文俊的朋友,好像,”孟渌波目光里有再次确定的意思,“比你还小两岁。”
赵斯同笑着点头,他站起身,把手伸过去:“你好。”李秋屿配合着他,微微一笑,手的触感依旧,在干燥的北方,也和整个人一样如同蛇一般湿滑阴冷。
“来来,都坐,都坐,坐下说话。”孟渌波心情非常好,孟文俊新结交的这个声音伙伴,极其年轻,不到三十岁,人漂亮,说话做事都漂亮,赵斯同天生有这种魔力,他到哪里,便是哪里的中心,他同谁说话,便会把话说到这个人心里。他不会忽略任何人,哪怕路过的一条狗,都会得他一份情谊。他说什么,就容易叫人信什么,他永远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没有毛头小子的青涩,也没有中年人的圆滑世故,他长相太过俊美,有几分阴柔气,但他见识深广完全冲淡了旁人对他外貌的第一感觉。
李秋屿来之前,赵斯同已经用谈吐折服了孟渌波,孟文俊颇为自得,以往老爷子总看不上他的那帮朋友,这一回,孟渌波也要感慨一句后生可畏。据孟文俊说,赵斯同母亲这一族曾在旧时代非常显赫,父系稍微逊色,但也算门当户对。他的双亲在大学里做教授,本人亦是高材生,孟文俊特别心仪这类人出身,自诩和小赵总是忘年之交,他一来,和孟渌波也要成忘年交了。
殊不知,只要赵斯同愿意,他和一个清洁工老头也能成为忘年之交。赵斯同想和孟文俊合伙做房产生意,开年不景气,房价已经在跌,这怎么看都不是好时机,赵斯同是一个能听到金钱引擎响动的人,他从美国次贷危机,预测全球走向,说得头头是道,不容质疑,好像局势除了如他所说,再想不出第二种可能,孟文俊听得心潮澎湃,再次振奋起来,好像钱已经从四面八方而来,直往怀里扑,躲都躲不掉,他活着需要热血刺激,赵斯同光靠言辞,便让人又一次焕发活力。
孟渌波一脸红润,保养得特别好,他思路敏捷,完全跟得上年轻人的路子,但他没有出过国,他靠新闻和旧经验理解美国欧洲,对于赵斯同这种实打实有留学经历的年轻人,十分看重。
“我看国家就应该放开监管,看看人西方。”孟文俊是很容易义愤填膺的,他对当下政策有诸多不满,“不管是股票,还是期货交易,都该统统放开,这才是自由市场!”
孟渌波意味深长摇头:“还是太天真,这牵涉国本,哪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这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伯伯到底是前辈,一下就切中要害,文俊兄大学念的西方学吗?”赵斯同戏谑问了一句,他按捺着笑意,有意无意瞥到李秋屿,李秋屿神游物外,仿佛什么都没听,又什么都听见了。
话题很快回到本土来,西方是遥远的,人容易对未知的世界产生种种美好的空想,但也不全然是,孟文俊绝对不会对非洲产生如此概念,赵斯同鄙夷地想到这点,便对孟文俊露出更重的笑意。
“我们的国情好像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毫无道理可言,来一个机遇,抓到了就了不得,做人上人。没抓到,就得等,下次什么时候来,谁也不清楚。当初下海潮,遍地黄金,文俊哥抓住了机遇,才有今天的成就,当然,离不开孟伯伯的支持。”赵斯同说话特别优雅乍一看,很像李秋屿,但又绝对不同,李秋屿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不开口,他此刻就沉默着,靠在柔软的丝枕上,不知在想什么。
孟渌波说:“我们这代人老喽,下个风口知道是什么也未必能抓得住,世界是年轻人的,小赵总前途无量。”
赵斯同笑眼闪动,他在长辈面前特别谦卑,给够尊重:“伯伯说笑,伯伯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小儿辈不过是托前人的福,长在一个和平环境里,才有那么一点机会做点事情。”
孟渌波听得十分受用,摆手道:“见过什么大世面,不过生死见得多。”
赵斯同微笑:“除了生死,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么?伯伯谦虚了。”
孟文俊睨一眼李秋屿,他像死人,坐在沙发一角已经不喘气了似的,不知道自己多余吗
?也不知文珊发什么神经,真拿他当自己人,动辄叫过来,给人添堵。
他们又谈到土地,赵斯同说:“地是政府的,早晚要卖,谁卖了算谁的政绩,在你手里不卖,继任者也要卖的,但错过的政绩没法再回来,所以,现在就是买地的好时机,人都在观望,等什么都看清楚了看明白了,再出手就晚了。好地皮是要靠抢的,不是靠等。”
孟文俊被说得非常心动,他看看孟渌波,孟渌波沉吟着,忽然转头问李秋屿怎么看,李秋屿说:“我对这些不懂,恐怕说不出个一二三。”
赵斯同似笑不笑地望着他,李秋屿变了许多,看上去脾气好极了,温和,谦逊,虽然不说话,但看上去绝不是什么孤僻奇怪的人。
沙发上一声哼笑,是孟文俊发出的,他早知道李秋屿没什么高见,客厅里在讲生意经,楼梯突然有了动静,几个孩子跑下来,这里有孟见星,他是最大的,新烫了头发,看着更像所谓韩国明星了。
孟文珊也跟着追下来:“别去客厅,大人们有正事谈,上来玩儿。”
怎么一说正事,李秋屿总在?孟见星瞟两眼过来,一阵厌烦,他人模人样坐在那里,像癞皮狗,赶都赶不走。孟见星无意看到赵斯同,相当年轻,仿佛察觉到有人目光落下,赵斯同也抬眼,只一眼,精神挺动,像是电一般,孟见星慌忙避开,带着弟弟妹妹们上楼去了。
好大一家子,赵斯同笑着收回目光,他又看看李秋屿,知道他一定很无聊了,在忍受着这个场合。
赵斯同本来打算留下吃饭的,但改了主意,孟家极力留他,他握住孟渌波的手:“谢谢伯伯一片盛情,这次真不巧,下次,下次我请客,咱们在一块儿好好吃顿饭说说话。”
孟渌波说:“饭早都定下了,你看非要走。”
赵斯同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孟渌波便要司机去送,赵斯同却问:“秋屿哥怎么来的?”孟文俊是不愿两人过从亲密,立马安排司机,赵斯同拒绝了,他拒绝人的风格跟李秋屿莫名很像,三言两语笑谈间,叫人没法继续坚持。
孟渌波道“秋屿,既然你也不肯留下吃饭,麻烦你顺道送一送小赵总。”
从背影看,两人简直一对孪生子,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的衣着,孟渌波目送他们很远,问孟文俊,“他们认识?”
“不认识吧,李秋屿怎么可能认识小赵总?”
孟渌波说:“秋屿有时想法挺好的,你不要那么排斥他。”
孟文俊冷笑:“他今天可是一个屁没放出来。”
风一动,催着人尽快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去。
两人上了车,赵斯同轻飘打量几眼,目视前方轻笑:“师哥,别来无恙?”
他像是从没跟李秋屿分开过,还是校友,同处大学时代,同处不变的时间空间,一张嘴,语气神情和在孟家、在任何地方都判若两人。
李秋屿发动车子:“彼此彼此。”
赵斯同像是坐得不舒服:“我说这些年,你跑哪里发财去了,原来是窝在这儿,开这破车真是折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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