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也不晓得怎么教育棠棠,不能提念书,一提就恼,她小心哄着,捧着,觉得这样不行,可又找不出更好的法子。她疼她,爱她,回家想和和美美过个年,不是来跟棠棠吵架的。晚上她搂着棠棠睡,说小时候的事,棠棠仿佛同她亲近了一点,好奇问:
“你是不是认城里的李先生当爸爸了?”
明月错愕:“怎么会?”
棠棠挠挠屁股:“你不是给他当小孩去了?”
明月道:“我是去念书,给人家当什么小孩?”
棠棠说:“那你给他当什么?”
被窝里灌了热水袋,抵在脚头,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明月脸也热了,半晌不说话。棠棠再问,明月便用被子蒙头,嗡嗡说:“快睡觉,明天咱们去集上吃水煎包!”
不晓得过了多久,朽了的窗棂叫风吹得作响,棠棠睡熟了,明月掀开被头,睁着眼看黑暗,觉得外头的风全都落到了身上。
第35章 电视里放着雪灾,许……
电视里放着雪灾,许多人滞留南方,火车站人山人海,明月没坐过火车,她盼着坐一次,但打电视里头看,等着坐火车的人真是太多了,拎桶的,扛蛇皮袋子的,还有的把行李箱举过头顶的……人人一脸焦急疲惫,广州火车站里全是这样的面孔。
坦克在高速公路上轧冰,四野全是白的。
新闻里说,汽车站停了,连大树都叫雪给压断,还死了人,很多地方停电工人在抢修。明月见过水灾、旱灾,天老爷变变脸,人就得受着,城里也一样。人在那骂天骂地,骂大雪是没用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是没感情的,该下雨下雨,该刮大风刮大风,人能怎么办?明月看个新闻心里想很多,一个激灵,跑到村头小卖部打电话。
电话响很久,也没人接,明月怅怅挂了电话,想着南方大雪,海南岛倒不至于,她瞎操什么心?怪没意思的。
天黑的快,日头才往西走,就急着掉下去似的。明月坐锅屋取暖,火光映着脸,红扑扑的,门外冯月喊道:“明月在家吗?有电话找你!”明月跟狗似的,一蹦老高,兴冲冲跑出来跟人打招呼,杨金凤在后头说,“拿手电筒!”明月嘴里嘟囔着什么,跟冯月走了。
冯大娘一家都在,高高兴兴包饺子呢,一见她,冯大娘笑道:“哎呦,明月来了。”她跟一旁的冯大爷说,“明月到市里念书了,就考她一个。”冯大爷笑道:“明月有出息。”
电话在堂屋,明月跟人说了几句话,便在旁边等,电话一响,她看看来电显示,故意拖了会儿才接。
“喂?你找哪位?”她知道是李秋屿的号码。
李秋屿听出她声音,笑道:“我找你,下午给我打电话了?我当时在游泳,没接到。”
明月说:“没有啊,我没打。”
李秋屿道:“没打就没打吧,本来也要打给你的,成绩出来了,乔老师说你总分进了两个名次,夸你稳定,有笔吗?记一记各科分数?”
明月说:“我听一遍就能记住。”她没夸大,重复出来,李秋屿也讶异了,“书看完了吗?”
海南岛游泳肯定不冷,明月想。
“明月?”
“你去游泳吧,我要回家吃饭了。”
李秋屿好笑道:“游完了,我总不能老游泳,我问你书看完了吗?”
明月心烦起来,她穿着臃肿的棉袄在这接电话,手指头冰凉,他一定跟女朋友舒舒服服地坐屋里,也许躺床上,叫人把吃的送过来,跟废人一样。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挂了,奶奶还在等我吃饭,谢谢你告诉我分数,再见!”她故意刺激他,叫他难堪,晓得事后自己也许会后悔,但此刻很快慰。
李秋屿听着嘟嘟的声音,若有所思,也没再打过去。明月在电话旁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她失望起来,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空茫走出来,冯大娘一家的锅屋是新修的,贴着雪白瓷砖,窗户玻璃上全是雾气,里头欢声笑语,人头攒动,像是两千年前的场景,过年是不变的。
她应该跟人说一声,道句谢,但脚抬不动,她怕惊扰人家团圆的快乐。冯大娘出来倒泔水,见她在院子里,笑问:“明月接完电话啦?叫月月姐送你!”
“不用了,大娘你们赶紧吃饭吧,我也回家吃饭去。”明月飞快往外跑,风送来冯大娘一句“问你奶奶要不要香菇的饺子馅儿”,她听到了,却比风跑得还快。
除夕这天,杨金凤依旧要卖豆腐,越是这时候,人越买的多。棠棠一见家里忙起来,她想躲滑,要回表婶家。明月好说歹说,跟她一块儿贴了对子,这是八斗叔送来的,八斗叔因她到城里念书,把她当大孩子了,问的事,也那样正经,明月的字一直不是很好,她虚心请教八斗,他很高兴,说了好大一会儿的话。
“奶奶,下年我写对子。”她蹲地上给三轮车贴“出入平安”。
杨金凤说:“你能写对子?稀奇。”
“我能练,八斗叔给了我一盒墨,还有他打村委会拿的旧报纸,叫我先搁那上头练。”
“想练练吧,别耽误念书。”
明月冻得呵手,漫不经心问道:“李昌盛又联系你没?要是问你要钱,你可别给。”
杨金凤显然震惊于她直呼其名,眼睛里有了愠怒:“再怎么着,那也是你爹。”
明月说:“他没把我当闺女,我……”
杨金凤呵道:“别搁城里念两天书,就小嘴叭叭学着抬杠。”
明月不吭声了,她跟奶奶没什么话说,说多了,便要吵,她觉得悲哀,她们没法说话,只能说最日常的吃喝拉撒,她寂寞,奶奶寂寞,寂寞的亲人之间,隔了条河。
“你吃这个巧克力糖,好吃的。”明月从袋子里翻出一块糖,递给杨金凤,杨金凤吃不惯,皱眉咽了,见明月书包叫书给撑开了线,要给补几针,她眼花了,半天没穿进去线,明月帮忙穿好,拿来拇顶,坐她身旁看她缝书包。
“表大爷今年怎么没来?”
“今年开春摔断了腿,卧床不能起,躺几个月,脑子也糊涂了,屎尿乱抹,气得儿媳妇不愿意管,刚进腊月就断了气。”
杨金凤像是看惯这样的事,连叹气都没有。
明月心里一沉:“来咱家报丧了吗?”
“来了。”
“你去吃大席了吗?”
“去了。”
一来一去,全都结束了。
路非常远,表大爷每年都不怕,他不会再骑车出现。
明月怔怔的,她不在的时候,有人新生,有人死亡,都默默进行着,她们家,不会再有亲戚上门。
“奶奶,你怕死吗?”
“怕有啥用,能不死?人该死的时候,谁都留不住。”
杨金凤忽然沉了脸:“大过年的,你看你问的什么话,起小就这样,啥事都有你的份儿,问这问那,你搁城里念书可不兴这样的,只能想念书的事。”
明月低头:“知道。”她又抬起脸,把李秋屿送的蝴蝶节发卡,别在杨金凤头上,杨金凤说,“你给我戴的啥?”说着捋下来,“给我戴这干啥?哪弄的?”
“同学给的。”明月下意识撒谎。
杨金凤说:“同学的东西也不兴要,咱又没东西给人家,别叫人看轻你,觉着你乡下来的想占人便宜。”
明月情不自禁脸热:“知道了。”
“等我工作了,给你买个金镯子,我见冯大娘手上戴了个金镯子。”她想起冯大娘,觉得金灿灿一圈真好看。
杨金凤说:“我可没有戴金镯子的命,你好成念书,比啥都强。”
明月没一句话能跟奶奶说对付的。
庄子里的年关,同去年没什么两样,年轻人回来,满大街乱溜达,道旁多了垃圾,吃的甘蔗皮厚厚一层。
明月初三便跟着杨金凤到乌有镇上卖豆腐,想到学校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却见着了同学,那个英语很好的刘方圆。
镇上铺子多,有做活人生意的,就有做死人生意的,人人都得死。刘家几辈子都在镇上打棺材,方圆数十里的人家,只要家里有人去了,都要来刘记打口棺材。家资好的,讲究的,用柏木,柏木结实有香味儿,放地底下虫也不敢蛀。次点选松木,只有家里特别穷的才会用泡桐,那东西浮,禁不住时间考验,烂得快还招虫。可生前日子就不好过,哪还管死后?这些常识,都是明月听老人们说的。现在都是火化,火化也得有棺材。
虽说人人都得死,但不是天天有人死,所以,棺材铺的生意没法跟卖早点的比,人能今个儿吃油条,明个儿吃包子,可没听说天天跑棺材铺换式样的。
刘方圆站在棺材铺门口,伸着懒腰,明月打那儿过叫他的名字,他人一愣,挠头笑了:“李明月,你放假啦?”
乌有镇原先的学生,都晓得明月到市里念书去了。
“你也放假了吗?”
“我不念了,天天都放假。”
明月非常惋惜,她以为,刘方圆至少也该去念个职高技校,她见他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问:
“在家帮忙吗?”
刘方圆说:“我爸闪着一回腰后,就不大好,我给他搭把手,哎?李明月,我还记着你会手艺,后院剩了点木头,要不?”
明月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刘方圆又挠起头:“都忘了,也没问你忌讳不忌讳,别生气啊!”
都是做棺材剩的边角料,大过年的,这么问太不好了,刘方圆不念书了,人好像多了点社会感,跟人招呼间,有点大人样。
明月说:“我不忌讳,你要是没用的话,我就不客气拿着了。”
两人到后院去,院子很大,立着一棵掉光叶子的梧桐,旁边放两口棺材,地上是碎木材。
“你怕不怕啊?”刘方圆问道。
明月摇头:“人终有一死,我们以后都得住这里头,不怕的。”
刘方圆说:“李明月,你到城里念书就是不一样,不像我,没啥出息估计只能接我爸的活计,我还想去打工呢。”
明月说:“这也不算没出息,就是我觉得你英语那么好,不念怪可惜的。”
“我也就一门英语像样,其他科稀烂,能上啥?注定没啥出息。”
“别这么说,我觉得给人打棺材挺有意义,有人接生小娃娃,也得有人负责把人送走,迎来送往,总得有人干啊!”明月认真说道,刘方圆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有些失落地笑笑,“李明月,真的,你到城里念书说话都跟咱们不一样。”
他叫她站外头等,自己进堂屋拿木块,明月四下看看,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堂屋正中间摆了张床,有人佝偻着,跪那儿,一双眼睛暗沉沉盯着明月看。
明月吓一跳,这人看着约莫五十岁了,瘦得要命,头发贴在头皮上,看着奄奄一息,像是很痛苦,一句话也不说。
她一下又想起在医院见到的,心砰砰蹦着。
刘方圆抱着一堆木头出来,叫她捡一捡。
“那是谁?”
“我大大,”刘方圆低声说,“他得了尘肺病。”
“怎么不躺着休息呢?”
“喘不动气,只能跪着,一天一夜都这么跪着,跪着好受。”
人活着,居然是跪着好受,明月心里震撼。
刘方圆的大大,只能这么活着了,苟延残喘。
“怎么会得尘肺病呢?”
“打工打的,他搁硅石厂、玻璃厂都干过,还搁给车贴膜的厂子里干过,听说那个粉尘大。”刘方圆往后瞅一眼,声音更低了,“你不知道,这病最后就活活把人憋死了,镇上有两个,旁的庄也有,都是跟大大一块儿打工的。”
明月直愣愣看向堂屋。
“你以后别去这种地方打工。”
刘方圆说:“不去咋办,我还想去呢,搁家里不是办法。”
“那也不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没事,这都巧不巧的事儿。”
明月看刘方圆无所谓的态度,急了:“你看你大大,万一你被什么粉尘弄成这样,后悔都来不及。”
刘方圆微笑:“不会的,我多年轻,我还没十八呢。”
他比明月大一岁,准备一满十八,就到外面去。
明月心不在焉捡了几块木头,临走前,又望了望堂屋,刘方圆的大大依旧跪在床上,沉默着,一个人等死。
后院也沉默着,街上却是热闹的,一群人围着什么看,明月跟刘方圆也凑了过去,一个老汉,头顶几块砖,旁边突然跳出一人,抡起棍子朝他头顶砸去,砖块碎掉,飞了出去,一片叫好声,老汉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跟人抱拳致意。看热闹的多,给钱的少,明月挤进去,朝地上的碗里放了两枚硬币,她又摸摸口袋,把两颗糖也搁进去,这才快快退一旁,老汉很豪爽道:“小大姐,谢啦!”他对她作揖。
明月一阵恍惚,老汉跟李万年差不多大,不,还要大一些,棍子朝他头顶抡去时,她几乎不忍心看,老汉忍着,这是什么功夫?讨生活的功夫。她会念好书,离开这儿,可这儿的人,没办法离开的人,只能留下吃苦,老汉还在跟人笑,明月流下眼泪,她看见人在受苦,却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她抹抹眼,不想再看这个热闹了,转过身去,就不用面对这样的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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