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屿觉得自己被污染了,浑身古龙水味道,车里也是,他匆匆下楼,到附近洗车。
整个年关都非常忙,李秋屿抽空弄清楚了要怎么坐车去子虚庄,太曲折了。要先从市里汽车北站坐到县城,再从县城坐班车,到乌有镇,到了乌有镇,只能看怎么搭人便车,大概需要三个半小时。
等到年初七,他往冯大娘打了个电话,麻烦人家喊明月过来。明月趁太阳好,跟杨金凤一道拆洗被单被罩,井水是温的,泡久了手指头也红,她甩甩水,往冯大娘家跑。
冯大娘家的洗衣机在轰轰响,一家人刚从镇上澡堂子洗澡回来,脸都红润润的,明月心道,我也该洗洗了,又是汆丸子,炸鱼,头发丝里都是油烟味儿。
怪别扭的,总来打扰人家,明月忙忙跑堂屋,电话还在人冯大娘卧室里。
冯大娘一家十分照顾她,每当这时,人一家总避嫌不去听,不留堂屋。
明月没给李秋屿拜年,她有些过意不去,但立马说服自己,他要陪女朋友,不希望人打扰。
“在家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李秋屿那语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点不计较的样子。
明月一手捏紧线子:“反正没你去海南好,又不冷。”
李秋屿说:“怎么绕不过这事了,你好像对我去海南很不满。我说以后带你去,你又不肯,我还能怎么样呢?”
明月盼着听他的声音,真听到了,忍不住生气,也不知道气什么。
“你就是随口说的,哄我玩儿。”
李秋屿笑道:“我只要答应过你的,哪件事是随口?你这么说,对我可不公平,怎么大过年的感觉你一肚子邪火?”
明月赌气道:“我脾气本来就不好,之前是装的,你现在看清我的真实面目了吧。”
她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一到嘴边,都走了样,她心烦意乱,还不如去洗被单。
“你打电话干嘛呀,老麻烦人冯大娘,人都该烦我了。”
李秋屿说:“快开学了,我想再确定下,真的要坐汽车来?”
明月打起点精神:“我不能老依赖旁人,人家能坐,我也能,我要坐汽车去念书。”
李秋屿道:“那好,我不开车去接你了,既然你已经考虑好。”
明月听到这样的答复,不知是喜是悲,她是真想学会坐汽车,可李秋屿一点没坚持,她又失望得很,愣愣的半晌没说话。
“李明月,你还在吗?”李秋屿忽然喊她全名,她脑子嗡一下,觉得太生疏了,人跟人的关系真脆弱,明月用力眨眼,往上提着一口气,“奶奶等着我洗衣裳,我先挂了,再见。”
“打算哪天来?”李秋屿问道。
“初九,我得提前一天去报道。”明月心说,你问这些干什么呢,又不管我,我的事确实跟你关系不大。她说完,李秋屿那边倒像是有事,跟人说了句什么,把电话挂了。
明月怏怏走出来,天蓝得很,大杨树上的喜鹊突然哗啦啦飞过去,她抬头看看,苍穹可真干净,一丝云彩没有,仿佛是风给吹跑的,她看着鸟飞,默默给自己打气,我自己一定能坐汽车到市里,她往冯大娘家东屋走去,打算问问冯月,到底怎么坐车。
第38章 打初六开始,结婚的……
打初六开始,结婚的变多,常有扎着鲜花的小轿车打路上过。白事也多,老人没熬过去这个冬,死在春天前。也不晓得打什么时候开始,唢呐班子变了,吹起流行歌曲的调调,谁家办事,便在门口搭个舞台,音响放的震天响,半个庄子都听得清楚。
开始是唱歌,唱得那个凄凉,很快,等老少爷们多了起来,台子上多了女人,她们年纪说老不老,说少不少,这么冷的天,露着肥的胸脯、粗的大腿,穿超短裙扭起来。大家纷纷叫好,觉得比大集上胸口碎大石好看多了。灵堂里,办事的人家守着棺材,一会儿哭一阵,一会聊几句,外头那样热闹、快活,各人活各人的。
这样的场合,小孩子在,老汉老太太也在,谁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明月挤进里头,想拉棠棠走,她不肯,跟着台子上的人扭,灯光五颜六色乱闪,照在脸上,小鬼一样。
人可真多啊,都直着两只眼,看女人大腿,人越多,主家越有面子。明月觉得这很低俗,可这些人能干嘛去?他们的精神,配这个,配不了什么钢琴小提琴,歌剧话剧,他们有他们的一套精神食粮。照老传统,只找个几个老汉吹唢呐,没一个人来听,来看,太落伍了,得跟上时代的发展,别管好坏,反正是发展了。
明月被吵得耳朵疼,她拉不走棠棠,只能又挤出去,到远点儿的地方等。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结伴过来,不知谁喊了声“李明月”,原来是初中同学,她们大都辍学,有一个在念师范,并不全是本庄的人。但附近庄子有红白喜事,过年闲得慌,大家就满世界地溜达凑热闹。
“你也来看这个啊?”
人家默认她不是这样的人,她是要念大学的。
明月说:“我妹妹在这儿玩儿,我等她,你们冷不冷啊?”
女孩子们穿着过膝长靴,短裙,上头是很短的袄,扎着腰带,显得苗条。
“除了你,好像之前走的张蕾也到市里念书去了。”
明月只嗯嗯应着,其中一个挤眉弄眼,说:“我前天在花桥子集上见她了,她妈妈开着小轿车,穿的皮草,张蕾也变洋气了。我跟她打招呼,她还是那么傲。”
“傲什么傲,我知道她妈的事,她妈是干那个的,钱来得不正,我听二姨说的,我二姨跟张蕾一个庄,她跟她妈过年回来搞得跟多有钱似的,那片儿的人都知道她妈的事。”
“哎呀,真的啊?”
她们睁大眼,捂着嘴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心照不宣。明月大约听懂说的什么,非常震惊,却没跟着议论。她跟同学没什么深入的话题要聊,说了几句家常,人家便又结伴往前去了。
艳舞跳到很晚,人冻得半死,也都揣手坚持看,棠棠困了,这才愿意跟明月回家去,明月快要走,交代她一些琐事,诸如要听表婶的话啦、有空来看奶奶、念书尽力而为一类,棠棠不爱听,一直在顶嘴,她只好放弃。
初八一早起来,明月开始收拾东西,吃的居多,一大包子汆丸子,明月怕长霉,悄悄分出一些。杨金凤半上午去送棠棠了,留在表婶家吃饭,明月便热热烩菜,啃个馒头。吃完饭洗刷好,当院很静,她知道奶奶要在人家里说会儿话,便拿出李万年留的弦子,坐堂屋门口,叫太阳晒身上,一边拨拉弦子,一边唱起来: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的船儿撑过来,一路摇呀摇
为了那心上的人,起呀么起的早
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她原先只是觉得这调子好听,最爱头一句,心胸跟着宽广起来,这会儿像是
第一回 晓得后头唱词说的什么,发起怔来,不唱了。
晚上跟杨金凤一块吃饭,一块儿睡觉,她闻到一股味道,老人的味道,人老了,再怎么洗澡,都有老人味儿。
“明月,到学校好生念书,别跟人同学闹矛盾。”
“知道。”
“该吃吃该喝喝,不要不舍得吃,回头身体亏了,不是小事。”
“知道。”
“不兴再拿人李先生的东西。”
“知道。”
大约祖孙俩翻来覆去就这么些话要说,明月睡不着,想亲近杨金凤,搂搂她,杨金凤说:“多大了,还黏人,你这箍着我我还睡不睡了?赶紧睡,明天得赶车。”
杨金凤不放心她,已经跟八斗商量好,至少把她送到县城,看她坐上去城里的班车。
初九这天,正吃着早饭,乡野四周雾雾的,嫣红的太阳打平原初初升起,枯枝败叶上凝着霜,李秋屿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找人开车后半夜上的高速,又走乡道,人跟车还在村头等着。
这叫明月跟杨金凤都很吃惊。
明月有乍见他的生分,把碗搁下,跟着杨金凤起身。
“李先生,怎么这么一早来了?开车来的?”
李秋屿头发叫露水打湿了,眉眼都是湿的,鼻尖微红,显然是寒气浸的。杨金凤忙叫明月去烧柴火,请李秋屿到灶台前坐。
“别忙,我答应过孩子,带她坐汽车,你们吃,吃完饭再说。”李秋屿笑笑地看向明月,“过年吃胖了没有?”
明月一想到打电话的事,她不太自在,人也不热情,杨金凤批评她:“怎么一个寒假不见人李先生,招呼都不会打了?”
她对李秋屿说,“这孩子现在也怪起来了,有时候懂事,有时候说不懂事就不懂事了。”
李秋屿点头:“青春期的孩子,正常,情绪波动比较大。”
杨金凤不知道什么是青春期,只觉得明月欠揍了。
“你在家先坐,我去趟邻居家,”杨金凤安排明月,“跟人说说话,我得跟你八斗叔说一声。”
明月继续喝杂粮粥,里头放了花生,特别香,她找不着什么话,问李秋屿要不要喝碗热粥,李秋屿没客气,要了一碗。
灶台前还有余热,明月塞了把柴火,点上了,叫李秋屿坐灶前长凳上。
“你过来,咱们一块儿取暖。”李秋屿示意她,明月端着碗,踩锅屋门槛上,她不说话,两只大眼睛瞄着李秋屿,李秋屿觉得很奇怪,怎么半个月不见,就觉得她又高了,头发乌油油的,又黑又亮,十分健康。
“你从海南回来,肯定怕冷,我不冷。”
李秋屿笑说:“这事儿过不去了?有一阵没见了,咱们说说话。”
明月道:“我见着了老同学,想说的跟人家都说完了。”
李秋屿说:“这么巧,我前几天也碰到了老熟人,你们都说什么了?”
明月眼珠子一转:“不告诉你。”
李秋屿说:“我不是你最信任的大朋友了?”
明月不知该怎么说,心里又烦又乱:“就算你是,我必须什么都告诉你吗?你也没什么都跟我说啊,你有女朋友,话早跟人说光了,跟我有什么好说的?我说我的见闻,你不一定感兴趣,没必要装作想说话的样子。”
她见到他挺高兴的,又觉得他虚伪,他欢天喜地在海南过了个温暖的年,现在却弄得像跟她多好似的,他其实压根没想起过自己。
等杨金凤匆匆回来,给她拿东西,她装备升级了,用的是冯大爷送的一个军用包,能装货,还结实。李秋屿帮忙把包拎到村口,明月一看是小轿车,看了看他,李秋屿解释说:“师傅把我们送到镇上坐车。”
杨金凤觉得很过意不去,跟李秋屿道谢,又交代明月几句,照例在车开走后站在原地许久地看,左邻右舍问,明月走啦?杨金凤喃喃,走了,念书去了。
从子虚庄到乌有镇不算远,一会儿就到,李秋屿跟司机说几句话,那人便开车走了。他们在路边等车,天很冷,大约等了二十分钟,明月觉得耳朵都要掉了,班车打笔直的柏油路过来,鸣着喇叭。
车上只有发动机位置有空了,李秋屿叫她坐上去,车里有一半是学生,全靠学生撑着生意似的。他们要往县城去,带着被子、吃的,都大包小包,很占地方,明月头发被挤得静电四射,贴到脸上,李秋屿看到了,给她拨开,两人也没话说。售票员从前挤到后,又从后挤到前,一直嚷嚷买票,腰间挎的小包,油腻腻的,不晓得多久没洗了。李秋屿买了两个人的票,找零时,硬币滚到人脚下,根本没法捡,全是腿,李秋屿想着不要了,明月不肯,猫着腰趴地上找,被人踩到了手。
一元钱找了回来,她交给李秋屿,李秋屿问道:“手踩疼了吗?”她笑笑,书包在怀里抱着,跟李秋屿坐一块儿,挤得要命,肩膀都得错着。车里又热又脏,气味也不太好闻,有人咳嗽,拉开窗户,啪一声飞出口痰。
还有打工的,大家都那么多行李,出门都这么费劲,明月默默看着,知道自己之前的舒适完全来自李秋屿,这才是她该过的日子,是大部分普通人要忍受的日子。
谁的胳膊肘撞她脸了,明月啊了声,李秋屿便提醒那人:“麻烦你注意下。”那人一脸的麻木,“没地方了。”李秋屿伸出胳膊,把明月揽过来,车里太嘈杂,说话的嗓门特别大,学生们倒安静。
车子开一段停下,又上来一拨人,却几乎没下车的,有人抱怨说:“上不来了,等下班吧。”在寒风里苦等的怎么会愿意,售票员把人拽上来,往后硬搡,大叫道,“再上来点儿,关车门了啊!”
明月几乎要窒息,她原来多期盼坐汽车。
好不容易捱到县城,换车时,人都在汽车站里一路小跑,车前头牌子上写着目的地,李秋屿排队买了票,拎着大包小包又跟她挤上了去市里的班车。
这下是发动机都没得坐了,只能站着,明月连个扶着的地方都没有,夹在过道,李秋屿靠座位旁边,想跟她换位置都不能,人跟人之间,仿佛连根头发丝都塞不下了,他还是把她拉过来,圈在身前,明月趴他怀里,抬眼看看,李秋屿低头笑问:“累不累?”
明月说:“太挤了,我觉得自己都是扁的了。”
李秋屿想摸一摸她脑袋都无法,手臂被压着,根本抬不起来。他只挤过一次这样的火车,终身难忘。
明月脸贴在他衣服上,觉得安全,车里的声音都像是被隔开,她渐渐困起来,早上起太早了。
大约是察觉到她睡着,李秋屿的下颌轻轻蹭她发顶,看窗外的风景一一掠过,心里非常平静。人是麻醒的,脚麻,怎么这么多人呢?念书的,打工的,明月惺忪着眼,不吭声,脸埋李秋屿胸前只想快点到,谁挤车不难受,难受也得受着,人这辈子仿佛是为了受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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