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蕾戴着耳机,她有个随身听,是她妈妈送给她听英语听力的。她苦练听力,四周无论发生什么,都影响不到她。
“你们就是群废物,蠢货,啥也学不会,又死懒不动,都别上了现在就去打工,还能替爹妈省两个钱!”班主任吼到最后,嗓子哑了。
事实也是如此,班里大部分人都是蠢的,懒的,不是学习那块料。可能怎么办呢?他们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这里。老师也没有办法,他们不能去城里教书,只能教这样的学生,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
上学期走了个化学老师,据说他县城有亲戚。学校也零星走了些学生,有的是跟随打工的父母到外地念书去,有的是半道辍学,就像柳絮跟着风,落哪儿的都有。
等班主任一走,教室变得活泼起来,该笑的,该闹的,照旧老样子。后头男生溜达出去,不晓得干什么,上了大半节课才又晃荡进来,一股子烟味。语文老师看看他们,没有骂人,他只管上课,学习不学习的学生不乱说话就成。
听说初二要分班,学校要搞个重点班,乡镇中学的升学率不能跟城里比,可好歹也得输送几个学生,这是面子问题。班主任单独找了些同学谈话,语重心长告诉大家:
“你们不一样,班里那些孩子,他们混个初中毕业证就算了,你们是要念高中念大学的。学校为了能给你们弄个好环境,不受影响,初二会单独成个班,可得争气啊!”
约莫十来个人,围着班主任听她训导,明月也在,这样的话其实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她心里没什么触动,她不晓得人家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脑子里像住了云彩,一会儿飘出个形状,一会儿飘出个形状,想法很多,没有一样确定的。
但是班主任找到她,她便被归了类,是被寄予厚望的,一个人,一旦被人看重,自己也不好意思不做点什么。
明月发现张蕾在预习初二物理书了,她也去借,现在她不愁借书,冯大娘家很欢迎她。
大杨树绿得不能再绿,布谷鸟什么时候走的不大清楚,麦收的时候,天天叫唤,突然就听不到了。田里烧起大火,火龙窜了整个湖地,又壮烈,又浩瀚,好像能烧到天际去,把苍穹也给烧了,麦茬、虫子、野草,从这头到那头,统统叫这场火给卷去了,庄稼人的累、嗔、怨、期盼,也给卷了去。
烧干净的大地上,等种玉米。
明月放暑假了,放假前,学校搞了次摸底考试,她觉得考得不错,总之平时是很用功的,尽力了。
一到暑假,棠棠不用去幼儿园,就想瞎跑,她在家是呆不住的。明月教她拼音、数数儿,棠棠的脑袋不是很灵光,只能数到五,再多记不住。杨金凤隐约觉得不妙,棠棠恐怕不是念书的材料,明月四五岁时,已经能背下大段大段鼓词,李万年随口一教,就都进明月的脑子里去了。
也正因如此,杨金凤打那会就认定,明月日后肯定有出息,肯定能念好书。
杨金凤叫明月看好棠棠,不能往水塘跑,也不许跑大路。明月要做的事太多了,要温书,要看棠棠,要做饭,锅屋烟熏火燎一动一身汗。棠棠说想喝面筋糊涂,明月带她一块儿去掐苋菜,摘番茄,又到冯大娘家门口喊:
“大娘,我掐点茴香!”
冯大娘家门口种着茴香,还有一棵顶好的川椒树,那叶子又长又大,用来做面酱味道好极了。冯大娘家里暑期是热闹的,她的一双儿女回来了,冯磊听见人声,出来看,他不大认得明月:
“你哪家的啊?”
棠棠立马嚷嚷道:“我奶奶是杨金凤,卖豆腐的!”
冯磊笑道:“你家豆腐好吃,掐吧,想掐多少掐多少。”他后头冯月也出来了,兄妹俩都戴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
明月看着他们,他们都笑笑的,说话时会推一下眼镜。明月觉得冯家兄妹很不一样,有股劲儿,反正不是子虚庄的劲儿。他们热情地请她和棠棠吃了雪糕,冯大娘家有冰箱,冰箱里居然有雪糕,都不用到小卖部买,他们转个身,进个屋,就拿了两支雪糕出来。
“明月,我妈说你喜欢看书,你想看就拿去看,别不好意思。”冯月说话温温柔柔的,又很爱笑,明月都不好意思了,她也不算喜欢看书吧,她喜欢听李万年说故事。
明月哎一声答应,她觉得冯家兄妹就像另个世界的人,她的家,跟冯大娘的家都在子虚庄,可却已经像两个世界的了。她忽然想起春天见过的李秋屿,那个人,似乎在更远的世界,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真是奇怪啊,明明都是人,都在地球上……明月揉了揉脸,觉得雪糕凉得好受。
第5章 这个夏天,明月突然就……
这个夏天,明月突然就发疯一样爱上了看书。
这股劲儿说来就来,没有预兆,跟走路上突然窜出条狗似的,叫人措手不及。当然,细究还是有起因的。她从冯月那里借了本《高老头》,看那名字,明月以为这是讲一个老头子的故事,什么样的老头儿呢?也许像爷爷那样,但作者是巴尔扎克,法国人,嘿,这可真够远的。明月难以想象法国老头子过的什么日子,把书拿回家,这一看,出奇地入了迷。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爱孩子的父亲,高老头对两个女儿倾尽所有,明月非常震惊。她完全沉浸在高老头的父爱里,陶醉不已,好像自己也被高老头疼爱着,她就是高老头的女儿。她把那些父亲如何疼爱女儿的细节,反复地看,反复地投入进去,暂时做起一个法国人的孩子。
然而,两个女儿的冷酷,很快叫明月陷入更大的震惊中,她非常容易动感情,非常容易生气,脸通红,简直恨不得跑进书里去把这两个女儿骂一顿,她流泪了,为可怜的高老头,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辜负这样深沉的爱,有人想拥有,却没办法得到。
明月把子虚庄都抛之脑后了,她每天恍恍惚惚,像是活在巴尔扎克时代的法国。杨金凤见她吃饭时看书,烧锅时看书,夜里不睡还趴被窝里看书,一阵觉得挺好,一阵又生怕明月迷了。老李家的人容易迷,李万年迷,李万年他爹也迷,迷做笛子。反正姓李的这家都有点迷病,李昌盛迷什么?估计迷弄钱。
杨金凤只能宽慰自己,这是大学生给明月的书,总没错,她也就不说什么,只叫明月别偷摸半夜看书熬坏眼珠子。
书中经常冒出些句子,刺得人一愣。那种从没有人说过,却一出现就能往心里钻的话,太厉害了,明月浑身上下都涌起一种新的感觉。这种感觉,像一条新发现的河,突然流经了她。
“谁又能说,枯萎的心灵和空无一物的骷髅,究竟哪一样看上去更可怕呢?”
明月顿时觉得这话是在说自己,她的心灵是枯萎的吗?她还没长大呢,就枯萎了吗?完全不晓得自己想要干什么,打工吗?念大学吗?她越读这句话,越觉得不好受,甚至对棠棠发了次脾气,因为棠棠居然敢跟人一起去河沿玩儿水!
“你要是掉河里,淹死都没人知道!”明月气得乱抖,她还记得弟弟的死,李万年的死,反正死这个事,好像是随时能发生的,不分老幼。
棠棠死猪不怕开水烫,
叫家里骂习惯了,在幼儿园也泼辣起来,跟人打架,什么都不怕。明月看她小辫儿松着,毛毛的额发拌着汗水贴在脸蛋上,脚上的凉鞋像局促的船————鞋子小了,大拇指窝在前头……棠棠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只想吃根雪糕,巧克力味儿的。
明月有种很悲哀的感觉,如果爸爸妈妈都在,棠棠就不会这样,她们没有父母,奶奶是她们的父母。明月又觉得奶奶其实也很可怜,她更喜欢爷爷,不爱亲近奶奶,但奶奶是可怜的,她更累,更辛苦,却得不到人家的喜欢。棠棠现在不喜欢奶奶,也不喜欢姐姐,她开始叛逆了,明月见棠棠不怎么服气的样子,很沮丧。
她真想找人说说话,心里头就像盘着一团乌云,里头藏满了暴雨、冰雹、大雪,却被她使劲兜住,没掉过一丁点东西。她觉得特别寂寞的时候,就看见了《高老头》里的一段话: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幸福就是有人爱,有人疼;有一个可以向其吐露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的朋友,可以向他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灵魂,把自己可爱的缺点和美好的优点和盘托出而不必担心被出卖。”
她对前半句没什么想法,倒有点羞耻,因为“女人”这种字眼太成熟了,看着别扭,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可后半句,明月都要看哭了,她没有这样的朋友,她自己都谈不上是自己的朋友,因为她没法说梦想,她还没搞清楚。可巴尔扎克怎么写这么好呀,他是法国人,他竟然懂得我的想法!明月非常惊讶,世界上也一定有人像她这样孤独的,想到这点,明月有些欣慰,好像自己的孤独都减轻了些许。
明月为了寻找同类,像狗一样,使劲嗅书里的每个字,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她又到冯大娘家里去借书,冯大娘告诉她,孩子走了,他们一个备考研究生,一个忙实习。
这两样事,明月都不太清楚是干嘛的,也许就是张蕾说的高级。她没空深思,迫不及待往书里扑去。冯大娘叫她自己看着拿,明月站书架前,跟进和尚庙烧香的呢,虔诚得不行。
借书回来,得准备晌午饭。家里没冰箱,夏天想吃肉现买现吃,平常只管吃菜园子,菜园子里头豆角挂满了架子,太阳毒,它们长得也毒,大清早瞅着还细嫩泛青,到晌午头了,好家伙,老了。一到这个时令,就是吃豆角,豆角炒鸡蛋,豆角烩五花肉,凉拌豆角。棠棠老说自己拉屎是豆角味儿的,她一点都不想吃豆角了。
没办法,晌午还得吃豆角。
明月在过道坐着择豆角,风是热的,头发丝缠脖颈子。豆角没择完,棠棠披头散发哼哼地回来了。
“看你疯的吧。”明月拍拍手,要给她扎头,棠棠怀里还抱着熊猫公仔。
日子久了,这公仔成一只黑熊,但还是很得棠棠宠爱,时常抱出去耍。
棠棠脸上叫人给挠了两道,红红的,明月瞅着她脸蛋:“呀,怎么搞的?”
棠棠飞速撩下头发:“毛慧说我熊猫是偷人家的,我说不是,我们就打架了。”
问了几句,明月很生气:“怎么能这样?”她带着棠棠到毛慧家去。
毛慧比棠棠大一岁,她家住西头,她妈正在院子里翻粮食,明月叫声“婶子”,把棠棠扯过来:“婶子,我听棠棠说,毛慧说这个熊猫是棠棠偷的,两人因为这个打架了,我来问问。”
毛慧妈觉得烦,屁大点事儿也值当来找,她热得要命,还等着做饭:“小孩儿一块儿玩,哪有不硌牙的?”
明月说:“那也不能随便说瞎话吧,你看,棠棠脸都叫毛慧抓烂了。”
毛慧妈不看,低头翻粮食:“毛慧还在外头玩儿呢,回家我说她。”
明月点点头:“那行,你让毛慧别说棠棠偷东西了,没影儿的事,小孩儿也有自尊心的。”
毛慧妈抬头瞥她一眼:“哎呦,明月你看着文绵儿的,嘴真光棍。”她早瞧见玩具,“杨金凤肉都不舍得给你俩割一块,咋舍得买这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的。”
明月说:“这是人送的,不是买的。”
毛慧妈又哎呦一声:“家还有亲戚来往呢?哪个姑送的?不是一见杨金凤就噘吗?”
她半笑不笑,杨金凤拉扯两孙女日子过得紧巴,谁都清楚,毛慧妈也不大信棠棠没偷人东西。
明月很冷静:“婶子管是谁送的干嘛,我姑噘人又没噘你,你犯不着生气对吧?我奶不舍得给我俩割肉也没耽误她教育小孩不能说瞎话,你家舍得割肉毛慧到外头就乱造谣,是叫肉顶着了吗?”
她说完拉着棠棠就走,气得毛慧妈把手里木锨一丢,追出几步,指着两个孩子背影骂:“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你真光棍!”
明月扭头:“婶子干嘛骂毛慧?”
她拽着棠棠,走得飞快,把毛慧妈的声音甩在了后头。等杨金凤回来,明月才有些后悔,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回头叫奶奶难做人。
杨金凤没说明月什么,她这辈子最了解豆子,只有豆子稳当,什么丈夫儿子闺女都不如豆子。豆子不会辜负她的付出,不抱怨,不索取,都变成豆腐卖出去换作了钱。
她的希望只有明月。“你好好念书,到城里去,离庄远远的就好了。”
杨金凤其实也不晓得在城里过日子啥样,只信肯定比这好,念书那就是好路子。
明月问:“要是我往后真到城里念书,你跟棠棠怎么办?”
杨金凤说:“你小孩就是管念书的,我跟棠棠该咋就咋。”
她继续说:“开学念初二了,关键得很,我听人说初二功课多,可得用心。”
“知道。”
明月应了声,拿来棍子,穿过桶把,跟杨金凤把猪食抬到后院,猪一听人来,哼哼着,打泥窝里淌过来,埋头拱食。明月看着猪,它浑身又脏又臭,一辈子就在这泥窝里打滚吃食睡觉,这泥窝不大,横竖不过几平米,它能出来的时候就是给叫人卖,叫人吃的日子了。
真可悲,它一辈子只能呆猪圈,明月浑身一个激灵,她头一回觉得:子虚庄的好些人也像在猪圈,劳作、吃食、睡觉……只有打工跟念大学的人,才会离开子虚庄。
秋季开学,明月进了重点班,比以往忙,学习氛围却好了许多。明月天天慌,日子在后头撵她似的,她换了同桌,张蕾坐她前头。也换了班主任,姓代,特别瘦,两只眼睛很大都凹下去,其实他年轻着呢,只有二十来岁。
刚开学没多久,县里有个语文比赛,班里先选人。谁也没去县里比赛过,这事儿听说也不是年年有,没什么经验,但乡镇学校得派学生来。语文高老师说估计会比较难,肯定不止考课本的东西。
只给一个名额,这事儿全班默认是张蕾,不过高老师还是出了张卷子。因为有些文学常识是课外的,难倒不少人,明月一个暑假看书太多,基本都写出来了,以至于分数比张蕾还高了几分,所有人都意外。
那这就麻烦了,高老师很为难。
张蕾管明月借来试卷,问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明月晓得她不服气:“我看书知道的。”
张蕾说:“你奶奶给买的书吗?”
明月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原来超过张蕾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但她不能把高兴表现太明显。
“我邻居念大学,她家里有很多书借我看的。”
张蕾便把试卷还给她,那个神情,明月也说不上什么感觉。
明月第一次考全班第一,只是单科,就足以叫人刮目相看了,有一举成名的意思。她没想过考第一,这事发生了,就发生了,有人过来跟她说:“李明月,张蕾都没考过你,那竞赛到底谁去?”
明月心里只为第一高兴,竞赛的事,她很清楚,高老师肯定不能只看一次考试,她也不想张蕾伤心。
整个年级都知道明月语文考第一,范小云见了她,挤眉弄眼的:“恭喜呀,大学生!”
明月挺高兴见到范晓云,她以为她不念了。
“不是打工吗?”
“过了年走,在家一个人无聊,还不如到学校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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