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要写文章,要把人写好,要挖很深才能把人写透,像打井那样。”
“咋,还要写我?还写透?”杨金凤不大高兴,她的经验里,只有什么事说透,看透,人死透了,写透?她不晓得,“我看你疯了,你可不要再写我,想写谁写谁,不要写我。”她非常抗拒,更不愿意说什么了,仿佛要是写出来,都没法活了,再叫人捧着什么杂志看见,杨金凤接受不了暴露自己,她有羞耻感。
“你不支持我好好写文章吗?”
“我支持,但你老牵扯我干啥呢,还像打井,我都不知道你搁这叨叨啥事,你要么跟我去赶集,要么搁家学习。”杨金凤把她说了一顿,外头有人找她,是隔壁村的,来传教的。
自打庄子里劳力们去打工,剩的老弱妇孺,尤其是留守的老妇人和中年妇人,便爱往教堂里去,她们信耶稣。所谓教堂,是三间堂屋,很破旧了。是一个五保户老人去世后,村里收回又临时放给这些人用的。
杨金凤当然不信,她啥也不信,那画上长头发的洋鬼子能救人?真邪门了。可她病了,出不动力气,她一病,传教的妇女,便觉得有了拯救一个灵魂的希望。
这人来好几回了,一整个暑假,明月留心着,庄子上信这东西的都是日子过得不如意的。但是,冯大娘居然也在周日去,她都改了称呼:礼拜天。明月大为吃惊,怎么磊子哥月月姐不劝她呢,哪里有上帝?
堂屋里坐满了人,大约有三十多,不止子虚庄,邻村的也有。里头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小孩坐不住,便跑出来凑一块儿你追我赶,一个男的都没有,男的都在外头打工,没功夫信耶稣。
啊不,最里头的角落坐着个男人,是个偏瘫的老汉。
她们先是听一个人布道,接着齐唱赞美诗,那声音不好听,破破烂烂的,没发音技巧,全靠扯着嗓子嚎。最后,这些人开始跪下祷告,各说各的,黑压压跪一地,闭着眼,有人身体前仰后合,有人两手撑地,一直耷拉脑袋。她们特别激动,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好像想起了这日子里的伤心事,没人可说,只管说给她们的上帝。
这场景看着怪可笑的。
明月十分不解,太愚昧了,这太愚昧了!一点都不符合唯物主义,可见教育多么重要……她一定要拦住奶奶,不能信这东西。杨金凤不用她交待,她非常顽固,谁想说动她无异于让一头驴拉动全庄的麦子。
传教的人看见她,立马热情拉她手,喊她小姊妹。
明月尴尬不已,传教的说,只要你信,就得救啦,上帝爱每个人,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说你信他,他就赦免你的罪,能上天堂。不信的,则要下地狱,哪怕你是个好人。
这也太无理了,一个人作恶多端,说句上帝我信你了,就上天堂了?那冯建设呢?他要是信了,也上去?明月绝对不愿意跟冯建设这种人待一个天堂里。
她笑笑的,有点讨厌这个传教人,这人还是很热情,谁给她甩脸,也不会生气,百折不挠地传。黑压压的妇女们,从教堂里陆续出来了,她们有说有笑,那步履蹒跚的,弯着腰,拄拐棍走在最后面,明月看见最后的老人,心里又起了怜悯。
这老人生着病,坚持来的,她相信只要她够虔诚,上帝便会医治她,传教的也这么告诉她。明月心道,这不是骗子吗?生病要去医院啊。冯大娘见着了她,很亲切的样子,明月问:“大娘,你怎么也来信这个?这是假的,根本没有上帝。”
冯大娘说:“家里没人了,就我自己,你大爷还在外头给人帮忙年底才来,磊子跟月月都有自己的事忙,我一个人,来这跟人说说话,觉得才好。”
明月说:“你婆婆呢?”
“开春走了,家里没人啦,明月,那么大个院子,就我自己,我心里慌。”冯大娘一点不跟她见外,什么都说,又问她在城里学习怎么样,问了好些,好像终于逮着了一个人,使劲说话。
这离她在城里的生活多遥远啊,离那群人也多远啊。
明月看见了冯大娘的寂寞,庄子的寂寞,这里头,也有杨金凤的,乡下人受身体的苦就不**神的苦了吗?她家的院子没冯大娘家的大,没人亮堂,没人装修好,可那又怎么样,里头坐着的,都是一个女人。一个坐小院里,一个坐大院里,从天明到天黑,一直坐到像荣姥太那样的年纪,如果不肯随子女,或是没法随子女进城,最终便也会死在院子里。
她又何必执着地问奶奶,有些事,不要问,用眼睛看一看,用脑子想一想,便晓得了。
最后的老人,走得还是那样慢,明月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不能告诉人家这是假的。她们的丈夫、儿子,去了城里打工,人们把他们叫做“农民工”,农民工是脏的,没素质的。他们留下的老母亲、妻子,在庄子里,不能再被她看作是愚昧的,人家就这么点寄托了,上帝爱她们,这一世活着不易,死后一定是光明的。这样的爱,得到非常容易,只要信,就能得到,这是她们唯一能做到的,去信。
明月的想法急遽变化,在跟老妇人对视的一刹,她的眼睛浑浊,也认不得人,她太老了,这么艰难来这里,是找上帝爱她的,不是来听一个念了许多书前途一片光明的少年告诉她:你太蠢了,这压根没有的事。
她是打她们中间来的,不能到城里念了书,就指责她们。这才是背叛故乡。她有钱给人去医院看病吗?她有能力帮这里任何一个人吗?没有,没有那就闭嘴吧,虚幻的安慰也是好的,不能把穷苦人的这点东西也自以为是拿走。
明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她忽然就瞧见了自己的“水”,不能念了书,学了诸多道理,便忘记真实的人,真实的处境,想当然看问题。她为自己的想法先是羞愧,很快明朗,她只有离开家乡再回头看家乡,才能明白一些事,这个机会,是李秋屿给她的,不急着评价,不分男女,先把对方当成“人”来看,明月激动不已,她忽然理解了他的一部分。
第51章 开学的时候,明月跟……
开学的时候,明月跟孟见星、张蕾分到了一个班,这未免太巧。乔老师继续带她语文课,英语则换成孟老师。
寝室重新划分,六个人,都不怎么爱说话,大家的学习目标更明确了。明月不爱住这样的寝室,她跟人聊不来,也没人要怎么聊天。乔老师待她还是好的,一个暑假不见,乔老师有了新变化,她新弄了个发型,剪得参差不齐,披在肩膀上。她还穿起了带跟的皮鞋,肉色长筒丝袜,明月都要不认识她了。
所有人都在猜,这个老姑娘是谈恋爱了,可男方从未出现。
学生们也在背后议论,张蕾对她,心底充满鄙视,她这个年纪,打扮也不好看,早不水灵了,但她绝对不表现出来,她对乔胜男看起来还是那么崇拜、尊敬。
乔胜男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她起初警惕得很,非常抵触,赵斯同看似一整个暑假都在“追求”她,她不确定。最初的理由很靠得住脚,他替一个朋友家的孩子询问一些语文学习的事。她没有多想,赵斯同的条件不会引起她的多想,他年轻,俊美,十分富有,这样梦幻的条件,绝对不会引起乔胜男的想入非非,她对任何男人都没有。
赵斯同顺势请她吃饭,他做什么事都妥帖,不会唐突,对方是不是佳人无所谓,仿佛只要是人,他都不会唐突。乔胜男没跟男人单独吃过饭,饭店太高档,她也没来过,但她丝毫不露怯,不拘谨,她一板一眼跟他吃饭,直言饭菜并不合胃口。赵斯同教养特别好,他微笑着道歉,说应该先征求她的意见。饭桌上,赵斯同跟不了解的人聊天,从不先表达任何观点,他利用社会热点新闻,或者身边事,慢慢引导对方发表看法,从对方的发言中,来判断人的性格、价值取向。
最初一个月进展不大,赵斯同控制着节奏,总时不时表示需要她帮一点小忙。他非常耐心,从她只言片语回应上发觉问题:乔胜男对男人有种敌视,她看不起他们,好像全世界男人都是某种低等动物。
她说这些时,他温和注目,在她表达完之后礼貌总结:男人身上的劣根性,真的很难清除,包括我自己。他可以直面自己的缺点,毫不矫饰,这让人觉得他特别真诚,善于反思。他很自然地关心起重高的女学生们,认定这些孩子将来会在社会各个领域发光发热,甚至不忘开个小小玩笑:只要她们别过早踏入婚姻,被孩子跟一地鸡毛的生活缠住。
他还提到明月,说那篇文章朴素动人,没有技巧便是最大的技巧。但也不是全然夸奖,他提了点小建议,让乔胜男姑妄一听: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年纪小时有时适当炫一炫技巧,写一些美丽文字,也未尝不可,但随着年龄增长,自然还是朴素最好。
赵斯同言之有物,从不把自己说的话当作绝对正确,相反,他异常谦卑。他没有男人的自大,尽管他有自大的资本,这让外人看着,十分难得。
他聊起过去,说自己中学时,遇到的女老师们都非常包容开明,他永远记得歌德的一句话:永恒之女性,引领人类上升。他惋惜一个出身农村的女同学半道辍学,那是个极聪慧的人。
他又从思想层面夸赞乔胜男:她是他见过的最有头脑最有见解的女性。他擅长根据女人的特质,来设计对话,他已经为乔胜男把准了脉:她有女权倾向。
他说话时总是如此真挚,他要是女人,也会爱上自己。他知道,乔胜男听一次不会动心,她确实是个很有定力的女人,但她神情中,有一丝松动,有一点缺口,赵斯同都能及时捕捉到。
乔胜男总是以一种古板又审慎的目光看他,中间不知怎的,冷漠起来,不愿意再同他接触。赵斯同拿准乔胜男是不懂甚至不屑玩欲擒故纵把戏的,她只是陷入自己的思想斗争,面对一个男人,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赵斯同看出,乔胜男冷硬的思维之下,有争强好胜的一面。他当然知道,乔胜男教学非常厉害,一个出身穷苦的女老师,能在市重高站稳脚,甚至当起领头羊,这背后要付出很多,他还知道了她一点小秘密,因此更笃定她相当自尊要强。
赵斯同的耐心,仿佛耗不尽,他还是非常温柔的、绅士的,在“偶遇”的情况下仿佛无事发生,依旧特别有涵养。
开学前,他成功约她出来,请她看舞台剧,结束后一道回职工楼,赵斯同搂了一下她,是为躲避突然撞上来的自行车,一个调皮小孩骑的。
乔胜男身体麻了半边,心跳厉害,她视男人为肤浅动物,可赵斯同不是,她有几次都误以为他要做出什么,并没有。这次短暂的身体接触,来得措手不及,她甚至以为这个场景早就发生过了。
大热的天,似乎根本不适合谈情说爱,动一动便一身汗。但乔胜男像是冷藏室,赵斯同嗅到她头发里的香气,心中了然,她没化妆,但一定是洗了澡才跟他碰面的。她脸庞和身段,实在跟美搭不上边,赵斯同却还要告诉她,幽幽的口气:你其实穿裙子很有韵味,多穿穿吧,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才知道这个真相?他促狭地一笑,竟叫乔胜男觉得他有些少年气在里头。
夜已经深了,路灯照得地上发旧,职工楼的栅栏内,种着很美丽的紫薇花,粉的,紫的,非常柔和的颜色,不像玫瑰那么毒辣。赵斯同掐下一朵,给她别到发丝里,第一次的吻,非常自然地发生了,乔胜男的脸全都叫紫薇花衬出点美来,也许路灯作用更大,他不用太仔细瞧她,但眼睛是专注的,叫人沉沦。
乔胜男觉得不可思议,吻发生时,只觉得口腔里滑进一条鱼,特别灵活,这个吻非常温柔,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动,赵斯同引导着她,很快带她进入一个叫人心醉神迷的世界里去。
只是接吻,赵斯同没有一点寻常男人的猴急相,乔胜男心很乱,两人的关系停在接吻。她不信赵斯同真的会看上她,可事情却发生了,即使他找女人消遣,自己也绝不是好人选,乔胜男非常理智,但接吻的滋味太好了,男人的气息、唇舌,口腔里的温度,一切都那么令人着迷,她惭愧自己的欲望,赵斯同便循循善诱,说女性不应该因欲望羞耻,大胆正视,大胆享受,凭什么这只是男人的权利呢?他说话温柔,是讲道理的。
她自以为不露痕迹,一个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她便容易想去追求美。乔胜男又给自己找新理由:我只是想换种心情生活,这不能代表什么。
她对学生柔和许多,同事们也察觉到乔胜男性情的变化,这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的事件。明月发现,乔老师居然在某天搽了口红,气色很好。她开学后,李秋屿几乎每天都抽时间来看她,就在学校附近一块吃饭。
他们一个暑假没见,特别漫长,八月的时候李秋屿给她买了奥运会纪念品,开学才给她。明月假期给李秋屿编了个车里挂件,她这次要求他,谁也不能送。
她知道李秋屿在门口等她,孟见星跟她身后,他已经一连几天去门口吃饭时碰见两人了。
“你就这么急着见表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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