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像你,我即使做了‘好事’,也不是我做的。”
“那是谁做的?”
“是我的保姆,我在模仿她,我的善意是从她身上学习来的。”
明月更糊涂了:“这不很正常吗?每个小孩都得受教育才能明事理,爷爷奶奶教我做人的道理,我才会的。”
李秋屿道:“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你不是,你不懂你其实不是,你的天性决定你受那样的教育就会听从,真正认同它,再变成实际的行动。”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明月而言,对任何人而言,都难以理解了。
“你可以问我一件,”李秋屿沉吟着,“一件我回答了你能听懂的事。”
“我听孟见星说,他爸爸见你去过那种地方,那种发廊,不只剪头。”明月犹豫了会开口,她特地留心李秋屿,他果真没什么反应,他非常平淡,“孟见星说的?对,我去过,可能巧合叫他爸爸看见了,你懂他说的意思?”
明月错愕地看着他。
第50章 “有一次我从那路过……
“有一次我从那路过,有人从楼上扔泡面盒子,撒了我一身,我随便进了家店面找人给我洗头,后来,我又去过一次。”李秋屿想起那女孩子圆圆的脸,听人喊她“小妹”,暧昧的腔调,她非常热情,穿得不伦不类,说土不土,说洋不洋,看得出很努力穿成那个样子了。
李秋屿躺下时,被她身上劣质香水熏得难受,她浑然不觉,一直跟他说话,那种殷勤,他心知肚明,她脸还有点青涩,叫化妆品遮挡去了。她对他的奉承,肉麻又低级,李秋屿礼貌地回应她两句,她便高兴坏了,说起自己的事,没人要听她的事,她喋喋不休,说自己念书很差到城里来打工,她的小姐妹去了广东,太远了,她想离家稍微近一点。小姐妹在广东干外贸突然没什么活儿,正问她干这行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有时会想家。家里人没说想她,只希望她按时打钱,她知道还是想家,因为妈妈给她买过蛋糕吃,大家一块过年时很高兴。
说话期间用错了几个词,她似乎不知道本义,她十九岁,来了三年,身份证上却是二十四。“小妹”似乎没有一点生活的烦恼,非常乐观。直到结账,李秋屿觉得她为自己洗了五遍,理应多加点钱,她有点兴奋,直接问他需不需要别的服务。
她也许会错意,李秋屿拒绝了,她也不觉得难堪,笑嘻嘻地招呼他下次再来照顾她的生意。店里进出的男人,顺手揩她油,天经地义的样子,她不生气,反以为荣一般,跟人打情骂俏。她出来送他时,李秋屿发现她原来是个跛子。
这附近是城市的边缘地带,遍布城中村,住着三教九流,很有小县城的感觉。李秋屿对这样的地方完全不陌生,对这样的人们,也都分外熟悉,他幼年混迹此类场所,见多识广,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藏污纳垢,自成一片天地,这里的人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后来,这附近发生一场命案,李秋屿不知受什么驱动,又来了一次,他打这些店面门前过,那些人的眼睛便长到他身上来,像在给他估值。
这儿环境嘈杂,没有一样东西不发出声音,声音非常大。走路上会被车撞,被脏水泼,踩一脚狗屎,这儿的人没有公序良俗,礼义廉耻,只有活着。
他听发廊的人闲聊,知晓了新闻上不曾报道的细节。凶手的手段很残忍,是为了钱,而且是误以为被害人有钱,这何其荒唐。
说这件事的人笑哈哈的,笑杀人者是憨熊,被杀者倒霉蛋。他们一点不觉得害怕,也没有什么怜悯,能谈论很久,并且在李秋屿问时相当自豪,自诩知情者。
他还是多给了“小妹”一些钱,出来时,两家发廊因为争客人大打出手,像狗争食,李秋屿旁观着,这里九十年代非常乱,治安不好,近几年有所改善,但依旧算不上太平。
李秋屿提醒她,要注意安全,她特别认真地点头,说攒够钱,就回家了。到底攒多少算够,回家又要怎么样生活,李秋屿没问。可她转头便对一个赊了数次账的男人破口大骂,毫不留情,那是个城中村的男人,他也骂她,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他们互相冒犯,因为在彼此的认知体系里,对方就是可以冒犯的,他在她眼里,是又穷又滑头只想占便宜的垃圾男人,她在他眼里,是卖肉的小婊子而已。这是底层的逻辑。
李秋屿不同,他一看就是打另个世界来的,只是洗头,听人聊天,他神秘,自动被他们归为不能冒犯的那类人中去。
“小妹”是他无聊生活中再小不过的一个过客,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给两次小费,短短两次,他听到许多事,不为正常社会秩序所理解的,挑战人神经的,却又真实发生着,这就是人,最卑鄙也最高尚的生灵。
“我去第二次,纯粹是无聊,因为那里发生了杀人案,我想听点刺激的东西,随便走走看看,打发时间,”李秋屿说,“你还是中学生,本不该跟你讲的。你看,我实在没什么高雅的志趣。”
明月听得渐渐放松,她为自己的放松而羞愧,她并不是真的全然信任李秋屿。
“你喜欢听杀人案?”明月同时很震惊,“你还去那里看?不害怕吗?”
“不害怕,单纯好奇他们犯罪的动机。我小时候在县城城郊看过枪决犯人,那时正值严打,有的人罪不至死,但乱世用重典,这是国家层面的必然。现在很多事,放在那时候,足够枪毙的了。”
“那个女的,在严打的时候会枪毙吗?我知道这个,我们那里有人出去打工就做这个,你会看不起这样的女的吗?”
李秋屿说:“会枪毙,至于我看不看得起,在我眼里,她首先是个人,我怎么看待人就怎么看她,无论男女,我们可以先不去看性别,先按人的逻辑来。我对她的行为不评价,因为我并不真正关心她。”
“可你多给她钱,她会高兴的,你还是让她感到了高兴,不管她是做什么的。”
“不,明月,这样的行为也许是伪善,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手头还算阔绰,这点钱不算什么。我受过高等教育,知道一个所谓文明理性的人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生活里,就是俗话说的虚伪。因为我手里掌握一定社会资源,我可以相对自由,我不用暴躁地跟人争吵,或者斤斤计较就能正常过日子。可当我处在穷人或者恶人的位置上,我的思维也会自动变成穷人的思维,恶人的思维。本来,这些话真的不适合跟你说,会影响一个青春期的人,但我相信,不会从根本上影响到你,即使你可能听得有点迷茫,但你是什么样的人,已经大致定型了。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你纯粹,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纯粹。”
明月果真如他所料,她迷茫地看向他,像小动物在探究着什么,她大受震动,了解一个人,是这样难,也许他自己都不够了解自己,总是说自己不好,不是出于谦虚。她了解自己吗?她也没法解释那一晚为何情绪激愤,她把不属于他的罪,也定在他身上。其实是她来城里后日积月累的一些愤懑,她看到巨大的鸿沟,深知永远填不平。
“你说这些给我听,你就已经是纯粹的了。”明月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没有人像你这样,你见过农村打井吗?至少得十米左右,才能见着水。你说起你自己,就像打井一样,不需要工具,靠大脑见的水。可一般的人没有工具是没法打井的,一辈子可能都见不着水,因为没见过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了,只有你,见着了埋在很深很深地方的自己,虽然我不太懂那个地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我一点不觉得这是虚伪的了。”
她突然意识到写奶奶写得不够,一定有她没见过的,属于杨金凤这个人的水,也许杨金凤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写呢?要怎么尽可能往土地里钻,往深处钻,见着本人都不曾知道存在的一片水泽。她的脸蛋又红起来,李秋屿一直凝视她,明月看到他眼睛,忽而一笑,李秋屿冲动地把她拉起来,却又克制住了,帮她抚了抚皱掉的裙子,他自觉不带邪念,单纯想抱住明月,怕吓到她,也深知这样的举动越界太多。
李秋屿立马放掉她,打开房门,叫来服务员上菜,外头很热闹,正是饭点儿,地上湿腻腻的,刚拖过,显然是这儿洒了什么。大厅里坐满了人,有人喝到面红耳赤,两杯酒下肚,便不是自己了。还有做妈妈的正打掉那小孩乱摸的手,情侣则腻在一块儿,两个脑袋挨着吃饭,低声交谈。李秋屿莞尔,他收回目光,也要了一瓶酒。
“你要喝酒吗?”明月很惊奇,“你会喝吗?”
李秋屿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饮尽,面不改色,对明月笑起来:“我都差点忘了,咱们应该干杯,来,明月,拿起你的杯子,你可以喝果汁。”
明月倒了果汁,跟他碰杯,李秋屿仿佛异常高兴,他喝了酒,微微上脸,整个人泛着一种不太寻常的红。明月小心观察着他,没见
他这样过,上了菜他也不怎么吃,频繁催她,一定要吃这个,一定要吃那个。
他今天心里特别痛快,痛快到,好像记不起生命里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么极致的情绪,让他联想到性/爱,这一点不下流,所有人类巅峰的感觉,都是共通的,唯有一样,大部分不曾敢尝试,李秋屿突然想到这点,他的脸,白里透出红,似乎在空调房里也热,李秋屿拽起衣领,扇动几下,他笑吟吟地说:
“待会得找个人来开车,我已经不清醒了,你要警惕点,别让人把咱们拐走了。”
明月问:“你醉了吗?”
李秋屿笑看着她,他爱她明亮的眼,爱她圆圆的小脑瓜,爱她能说出话的嘴,最爱的,是她现在属于他的时刻,外面随便怎么喧嚣,怎么死寂,这里只有他跟她。
“你看呢?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明月笑道:“醉了会说胡话,还在地上躺着不愿意起来,拽都拽不动,像个大肥猪。”
“我可不愿意当猪,”李秋屿摩挲着酒杯,眼睛比平常要热,“咱们算和好了吗?有时候人跟人不必完全互相理解,也能相处下去,你说是不是?”
明月没回答,她只是问:“放暑假我要回家了,你会忘了我吗?”
李秋屿说:“你知道不会,为什么担心这个?咱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到这个程度了?”他一点不像喝醉的,口齿清楚,也没有寻常男人醉酒后的丑态。
明月说:“我从没忘过你,所以想问问。”
李秋屿点头:“现在知道了?”他笑着伸手捏捏她脸,看她躲不躲,似乎想靠一个动作来证明什么,明月没有,她跟他和好如初,又像是谁也离不了谁。
大约是觉得酒气重,李秋屿拉开窗子通风,门口赵斯同在送几个中年人,非常巧,他们一行人也在这里刚刚吃了饭。赵斯同转身就看到了李秋屿,他眼尖,也看到了明月的身影,赵斯同冲李秋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带点戏谑,还有嘲讽。
“那是我们学校的领导,”明月在窗户跟前看,“他今天找我们拍照了,还有记者,我听同学说我们会上报纸。”
李秋屿目送这些人走远,赵斯同忽然回头,跟李秋屿摆几下手,明月问:“他是跟你打招呼吗?”
李秋屿深邃的眉眼凝聚成一团,他仿佛立刻清醒了:“是,他又单独找你说话了吗?”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怕他跟我说话?”
“他有一套很能蛊惑人的说辞,一不留神,可能会被他绕进去,他擅长这个。”
“他这个人其实很坏?”
“我不评价人的善恶,我只客观描述。”
明月认真道:“我觉得,要是一个人不站善那边,也不站恶那边,其实就是站在恶那边。”杨金凤被打时,看热闹的人很多,他们不给杨金凤说话,也不给冯建设说话,明月是打那个时候,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李秋屿立马看她一眼,明月说:“你生气啦?”
“没有,当然没有。”
他像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点不担心赵斯同找她说什么了,她比他想的还要机警、聪明,她不会被一些模棱两可,界限不清的东西蛊惑,她有种天生的直觉。
他们一个暑假都没再见面,只通过几次电话。
明月晒黑了,杨金凤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便跟着一块儿摘西瓜,给蜀黍地薅草,打药。一场暴雨后,泉水发了,她又跟人一块儿趟水,在塘子里捉泥鳅。她甚至设想了一种生活,必须有这样的劳动,但不必太过辛苦,同时能够念书,身体和精神都要有事情做。她觉得农民的生活全叫身体的累占完了,这样不行,但又无可奈何,尽管她一个假期里,经常胡思乱想,却在看到一只粉蝶,一片野生益母草开出紫花的时候,觉得自己爱这个世界,太爱这个世界了,李秋屿为什么会觉得无聊,她没想明白。
她思索着怎么发现杨金凤的水,不是奶奶,是杨金凤这个人。她千方百计套话,杨金凤烦了,说:“你天天闲的是,问这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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