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完事了,学校里少许多人,明月在一种煎熬中等到期末考。寝室总是很热闹,大家讲些闲话,只有闲话不用动脑子,她们约好考完试到市中心逛逛,买点东西。
明月落落寡欢的,她不作声,一天都可以不讲话。狗有狗窝,鸡有鸡笼,她的家却这么远,明月很想回家去了。她叫自己伤心,也叫别人伤心,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谁也没法子叫时间倒着流回去。
放假前,她跟几个学生代表被安排到会议室,这里头也有张蕾,她填了申请表。现场记者拍照,她看见了赵斯同,面对话筒,侃侃而谈,学校领导叫这些学生分坐两边,人家便对着他们也咔咔拍起来。
长桌锃亮,中间放着百合花,非常香,学生们朝气蓬勃,青年企业家也充满活力,这很适合上报纸,十分和谐。
他们来,任务就是配合赵斯同上报纸,他的笑容迷人,学生只露侧脸,他才是主角。拍完照,会议室就很乱了,大人们都站起来,握手寒暄,校领导们统一穿白色短袖,深色长裤、皮鞋,笑起来的样子差不多。明月心道,他们都需要这些照片,我不需要,可我还是坐在这里。她的心里,满是黄昏。
她跟着同学们一块儿出来,远远的,孟见星和几个男生朝这边看过来,他撇撇嘴,喊住明月:“又跟企业家干嘛了?”
明月说:“拍照。”
孟见星说:“你现在出息了,能跟成功人士合影,他挺能说的。”
“谁?”
“赵斯同啊,他去过我家里,特别能说,把我爷爷我爸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孟见星对她诡异一笑,“你小表叔也去了,应该是想让赵斯同挣大钱也带着他。”他对李秋屿一阵腹诽,克制住没说太多。
明月疑惑:“我表叔认识你们一家吗?我以为,他只认得孟老师。”
孟见星说:“你跟他不是很亲近吗?没跟你说过?”
明月道:“再亲近,大人的事也不能都和晚辈说,你亲戚家的大事小事都告诉你?”她头一偏,“你早认识他吧?上学期见着却装不认得。”
孟见星道:“他也装了,你怎么不说他?”
他发现她嘴巴其实很厉害,被噎得没话说。赵斯同带没带李秋屿不清楚,但和自己家走很近,他大约明白,家里跟赵斯同合伙做着很大的生意。
明月不语,她也不知道李秋屿为什么不说,啊,他不说,他是这样的,她似乎又一点不曾误解他。
“你放假干嘛啊,去不去北京看奥运会?”
“在电视上看,我去不起北京。”
“怎么不让你表叔带你去?”
“大人有大人的事,我也要回家帮奶奶干活。”
孟见星追着她问乡下的事,明月笑他,孟见星像她的男同学了,就这样挺好。
“你吃不了那个苦,没空调,半夜一会儿热醒一会儿热醒,你还是呆城里吧,还有,”明月跟他说会家里的事,心情好多了,“蚊子咬你,专爱咬你这样打城里来的,细皮嫩肉,血甜甜的。”
孟见星道:“你怎么知道血甜?”
明月笑道:“我一看就知道。”
孟见星看着她笑,很活泼的感觉,他觉得跟明月又相熟了些,按捺不住,低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生气,我觉得该告诉你。”
明月道:“说我表叔坏话?”
“事实叫坏话吗?”
“那你请说吧。”
“我跟我妈妈提过你,我妈是好意啊,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不该跟男亲戚走这么近。还有,你表叔他,可能你觉得这个亲戚很好,其实他,他私下你知道什么样吗?”
明月不动声色:“什么?”
“他,”孟见星像是难以启齿,“他去那种地方,你能听懂吗?是我爸无意看见的,那一片有很多发廊,他进去了。”
“发廊是什么?理发店吗?”
“表面是理发店,其实也提供那种服务。”
“哪种?”
孟见星没法说了,男同学一听就明白,他苦恼道:“你没学过生物啊,就是那种。”
“卖/淫?”明月非常直接,孟见星示意她小点声。
明月心里突突直跳,她在外人跟前,是绝对不会说李秋屿什么的,她分得清谁是外人。
“你爸爸看到的?那你爸爸去那儿干嘛?”
孟见星一愣:“我爸办事,无意间看到的,回来跟我妈说的。”
他见明月没什么反应,很惊奇:“你不觉得他人品不行吗?你小心点。”
明月说:“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我更不会听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她这次没生气,冷静地告诉孟见星,“他也认得你,虽然他没说,可他没讲过你一句坏话,他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这是我回答你问我他也装,我为什么不说他的那个问题。”
孟见星冷笑:“那是因为他自己一身毛,没法说别人是妖怪了。”
明月沉思的目光看向孟见星,他信誓旦旦,一直坚持把李秋屿贬得一文不值,什么原因?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叫他闭嘴。
她剧烈地哭过那一次后,心就变得云雾缭绕,她这段时间没见他,照常学习,李秋屿好像也想不起她,她认定他表面装无事发生,内心已经看清她,她是个罔顾事实,不懂感恩的人。
孟见星为什么那样说?明月不停想到这,心又突突的,在她犹豫怎么再去趟李秋屿家拿东西时,李秋屿来接她了。
他精神很好,看着还是那样年轻,仿佛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的心情。李秋屿一如从前,问她学习啊考试啊,他对她的关爱,一点都没变。明月坐后排,只能看到李秋屿的眉眼,她想起第一次,她坐他车里跟他说话的情形,那会儿多好啊,她只把他当作一个非常好的陌生人。
她跟亲人也没那样哭过,说那么些话,她惘然得很,李秋屿从内视镜和她目光对上,明月反应慢了慢,才避开他的眼睛。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考虑到是期末,所以没找你。”
明月低下头。
“那天的事,我在想总要有个原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对我有所怀疑,是正常的,因为平时我很少说自己的事,这很难不让人生气。就算是同学之间,这样遮遮掩掩也叫人不痛快。”
李秋屿频频看内视镜。
“明月,是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
她迅速瞥过去一眼,摇摇头:“不是。”
“那就好,咱们还能沟通的对不对?”
明月局促不安:“我以为,你肯定讨厌我了。”
“你看我现在像讨厌你的样子吗?”
李秋屿笑笑,“咱们说过那么多话,也认识好几年了,不该为着一次不投机,就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
他找了家鲁菜馆,定的包间,明月下车的时候,叫太阳晒得眯眼,看着特别迷茫,特别可怜,李秋屿一见她那个可怜的样子,心里叹息一声,他没法怪她,她是个好孩子,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是明月。
点的菜听着就像她爱吃的,蒜爆羊肉,拔丝苹果,把子肉……李秋屿找她吃饭前是一个心情,真坐一块儿了,他很愉快,这种愉快叫他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一个情形:二哥伊万和三弟阿廖沙在饭店一块儿吃饭,他们刚进去坐下时,就是这么愉快。他一直记得那个最初的场景,想象着要和谁一块吃饭,会发自内心高兴。
“咱们有什么话可以说个够,我有时间,你也有。”李秋屿把椅子拉近,“过来坐,别这么生疏,咱么第一次认识时,你也没这么拘束,还记不记得?”
明月坐到他身旁,李秋屿说:“来,先喝点果汁,这儿的菜味道不错,等会尝尝。”
空调打的低,李秋屿见她抱着胳膊,往上调了温度。
她想起他自杀的同学,他骂了他,李秋屿却抱住他。她也激烈地指责了他,他却在请自己吃饭,她为此无地自容,良心被深深折磨,她不去看他,盯着桌布:
“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说那些,我明知道你不是,我没本事反抗真正的坏人,但说你坏,你自打认识我,没做一件对我不好的事,我什么都知道,还要那样说。”她揪紧裙子,耳朵开始红了,“这对你太不公平,我自己受过不公的事,现又加在旁人头上,我知道是不对的,却又做了……”明月迷惘不已,一个人还要了解旁人,兴许连自己都没法子理解,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品德有问题,她怀疑起自己,常常想哭泣,为的是发现自己没有认为的好,她辜负了奶奶,也辜负自己,辜负学到的知识、做人的道理。
用不着李秋屿审判她,她自己就已经先行审判。
李秋屿说:“你以为我今天是来批评你的吗?当然不是,也不想你因此愧疚。”
明月喃喃道:“不单单是对你,对任何人我这样做了,我都会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人活着,最不该亏良心,我起小就知道这个道理,其实没做到。就算你真的是那样,朱兴民吃亏了吗?”她抬起眼愣愣看他,“我吃亏了吗?他高高兴兴回家去了,我也来念书了,没一个人受损,反而获益,更何况我知道你不是那样。”
她嘴唇颤抖起来,又低下头,“我做错的事情,不会抵赖。是我自己愿意什么都跟你说的,我不能要求你也什么都跟我说,这是人的自由,要是我觉得不值,可以走人,不该强求旁人。”明月肩膀也跟着微微动着了,她现在就受着精神的苦,过去也受过,为什么要否认别人的,为什么这么狭隘,她不配叫明月,月亮是皎洁的,她只是藏蜀黍堆里的老鼠。
外头服务员进来上菜,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李秋屿站起身,跟人说剩下的菜晚会再上。他重新坐她跟前,握住明月的手,明月已经快哭了,“我爷爷给我起名的时候,想着我能像月亮那样,照人身上,给人方便,夜里也亮堂堂的,不叫人赶夜路的害怕,失了方向……”
李秋屿不断抚摸她细软的头发,洁白的耳廓,他太喜爱她了,他本来为此整夜失眠,但一看见她,他就觉得她可怜,她才十几岁,为什么要苛求她呢?她比周围的一切大人都好,她是整个春天都在等自己的人。李秋屿忘记了自己的茫然不解:这样的女孩子也会有“恶”的一面吗?他再多想一分,都是对不起她。他不能再想了,也不愿再想,他只想抱抱她,他看出她正在受苦,她没等他开口,自己就把自己定罪了,不完全是为他的缘故,她就是这样的孩子,是天生的明月。
“你爷爷没起错,这个名字是你的,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你的了,你是要给人照路的。”他目光也有些迷离了,他不是来训话的,却已经把她弄得这么痛苦,李秋屿低语着,“明月,你要相信我今天不是来责怪你什么的,你对我怀疑很正常,我确实不是个坦荡的人,也不高尚,你一直都很信任我,觉得我很好,其实我没法做一个榜样,一点都不积极乐观,对什么都可有可无,我不是真的脾气好,我只是,”他下意识摇头,“觉得一切都够无聊的,所以不跟人生气,我调动不起来情绪,看上去脾气好,是因为我心里谁也没有。”
明月呆滞地望着他,有种陌生感,大概像第一次见到跟女朋友在一块儿的李秋屿。她没想到他说这些,很自然去问:
“你心里也没有亲人吗?爸爸妈妈呢?养大你的保姆呢?”
李秋屿说:“有过她,可惜她已经走了,我不是在正常家庭长大的,大概就像你,父母只是把我生下来。这不是主要的原因,我不是没有父母就过不下去的人。”
“那是什么?”明月觉得见着的不是李秋屿,好像有人借了他身体的壳子,坐她跟前。
李秋屿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也许有原因,但也可能根本没有,注定是某种人。就像资助你念书,要我说多具体的原因,说不上来,我不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爱心,或者思考这个事多有意义,当时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临时起意,你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明月不知道,不知所措了。
“你做事都是偶然随机的吗?”
“几乎都是。”
李秋屿对她很坦白了,太坦白了,明月无法理解,她面临一种新的局面,李秋屿对她的好,竟然是随机的,像人买车票,随便买到哪一张。也像她进门时看到大厅里,有人到前台要一次性筷子,打一把里抽出一双,这不用思考,也不用选择,完全随机。她还没见过有人这样活着,他如她所愿,说了自己的事,迷雾却更重。她更不懂李秋屿是怎么回事了,他如果流露一点脆弱,她立刻会抱紧他,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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