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摸脸蛋,也是这样烫,她完全理解那一声声呼唤,她要死了。心里的火烧起来,她突然很想家,想李万年,想杨金凤,想棠棠,想一天天,一月月,打庄子上头过去的星辰。太阳急速西沉,月亮又快快升起,范小云,卓腾,刘方圆,张蕾,老师们…………也都远去。她不是旧的自己了,有了新的念想,她觉得背叛了故乡,背叛了家,她为这种发现感到心碎,真的淌下眼泪。她懂了为什么会别扭,为什么会可耻地高兴,她的心跳得生疼,十分难受。
李秋屿进家门发出声响,她如梦初醒,飞快跑向书房,地板踩得咚咚响。李秋屿有点疑惑,走近找她:“洗漱好了吗?”
明月不敢看他,她一回头,就会看见硕大的月亮,她坐他的椅子上,翻着他的书,十分僵硬,好像动一下,李秋屿就会发现她灵魂里的秘密。
“明月?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笑着靠近,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明月猛得站起,朝外跑去,一头扑进沙发,她哭得一抖一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李秋屿站沙发旁,看她良久,她像是伤心坏了,他终于弯腰把她肩膀扳过来,明月哭花了脸,头发黏着眼泪,面孔熟透,李秋屿摸了摸,还没问她,她抽噎说:“我不舒服。”
“生病了?”李秋屿探探她额头,“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他说着就要扶她起来,明月却摇头:“我不去,医院治不好我。”
李秋屿说:“听话,咱们到医院看看,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他见她神情涣散,也有些不解了,白天他离开的时候,她好好的,像只快乐的小动物。
明月又倒向沙发,她没了力气,他以后会结婚的,会有个家,会生娃娃,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自己说话了,她得到,注定要失去,人跟人就像天上的云彩,短暂混一块儿,叫风一吹,各自流散了。风就是时间,表里的滴滴答答,时间才不会管这么些个事,人世的聚啊,散啊,该怎么发生,就怎么发生。她的心顿时痛苦不堪,像承受锯子。她也会长大,跟人结婚,跟人过日子,她受不了这种想象,她离开庄子,不是为了遇着这样痛苦事的。
“明月,生病了很正常,也许是有点中暑,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你这样,我实在没法放心。”他好声抚慰着她,明月望他一眼,“你早晚会放心的,不用再管我了。”
李秋屿看看她,先去找温度计,她没发烧,但浑身烫,眼睛都跟着红热,他给她弄了点温的柠檬水,叫她喝下去。他摸摸她头发,还有点潮潮的,没干透,李秋屿拿来吹风机给她吹了会头发,明月任由他摆布,她显得非常脆弱,书叫她高兴,叫她难过,书做完了这些事还是书,不说怎么办,叫她自己看着办。书没有把寂寞带走,带来了更深的寂寞。
“好受点吗?”李秋屿仔细观察着她,她呆呆的,不像普通生病,神游物外的样子,他也不知道她受什么刺激了。
“今天出去了?”
明月有气无力摇头。
“跟家里打电话了?”
她还是摇头。
“接到什么电话了?”
明月又捂住脸:“都没有,你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李秋屿捏着杯子,陪她坐好一会儿,他几次看过来,明月都很烦躁地不叫他看自己。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你去睡觉,快去。”明月推搡起他,李秋屿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明月声音像坏弦子:“你会睡着的,你早晚会睡着的。”
李秋屿说:“我一直觉得,以咱们的关系,我是能过问你的,你也许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不好再跟我说,但我还是希望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能第一个想起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我为什么要第一个想起你?你凭什么要求我这样?”明月忽然愤怒了,“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家里几口人,干什么营生,喜欢什么,什么性格,念书怎么样,你什么都知道,最后走了,我呢?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只管来,想干什么干什么,我只能接受,一无所知,再看你走远,消失,像没认识过你一样。你可以想怎么影响我就怎么影响我,我讨厌你,我现在开始讨厌你了!”
她激动地要命,对他有十足的怨气,她一边说,一边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事情,便说得更多,说出去的话,又刺激着她新的思考,开始大发脾气。
李秋屿沉默听完,问道:“你一整天在家,都在想这个事吗?”
明月咬起手指甲,眼睫毛黏成了团,扑闪着眼。
李秋屿说:“咱们昨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我想着回来跟你说说话,一天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可能吧,我比你大很多,你还没成年,我能影响到你,但你这么聪慧,早晚会成长起来,发现我不过就那么回事儿,我说的,做的,都不再是你当初认为的那个样子,我是个普通人,在你心里会褪色,也许现在已经开始褪色,可能是某个瞬间,你突然意识到了,所以才有今晚的事。这没关系,我替你高兴,没有人会完全影响你,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念初一,已经有了十几年生活的经验,有自己的认知、判断。你是个本性很好的孩子,也很坚韧、上进,我没那么大能量,去影响你心智,如果你真觉得跟我相处让你不舒服了,觉得我不好,我可以退出,但对你的资助不变,我答应过你奶奶的事,永远作数。”
明月眼睛湿润着:“我没说错,你就是这样的,只管来,又只管去,我从头到尾,只晓得你叫李秋屿,在酒店工作,你其实压根没把我当回事过,可能在我之前,还有之后,你都资助着旁人,你对帮过的人记忆模糊,往后名字八成都记不清了,人家却要记你一辈子。你晓得怎么动人家的感情,自个儿倒没事,人想多记着你什么,到头来发现,只有李秋屿三个字。”
她心中的风暴无法停歇,真正给她羞辱、痛苦的恶棍,不是李秋屿,她的愤怒对恶棍毫无用处,只会招来耻笑,她是多渺小啊,平平无奇,什么力量也没有,在杨金凤受难时,只有孱弱的单薄的一具身体。读过的书,脑中壮阔的想象,都像齑粉,现在又到了那样的时刻,都像齑粉,李秋屿明明于她是有大恩的人,大恩如大仇,她突然就跟他有仇了,怎么这么荒谬啊,人怎么能这样?明月心里一阵阵紧缩:他一定也恨着我了,觉得我不是好东西。她被这个念头弄得脸色转白,红晕慢慢消失,嘴唇冰冷,剑拔弩张地注视着李秋屿。
明月因为极度紧张,头跟着隐隐作疼,如果他指责她一句,一句话,几个字就够了,她为即将到来的羞辱做着准备。
李秋屿站了起来,背对着她,他倒了杯水,自己喝。
“明月,你还是把我想太好了,资助你是偶然,我也没有持续资助人念书的计划,更没想过做点什么事叫人记我一辈子。”
他扭头盯着她,“人这一辈子长了去了,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事,即使我做过什么,人家会记一辈子?多大点事?我那年买过朱兴民一把青菜,他现在也许记得我姓李,但那又怎么样,不会比给他一张假/钱记我记得深刻。你不是朱兴民,我跟他只一面之缘,生活中太多时候人跟人都只有一面之缘,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你呢?你对我真的只是知道我叫李秋屿?”
他语气是平静的,这种平静叫明月不再那么紧张,却更加恼火:“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知道你多好?我告诉你,你一点也不好,因为你对人都这么好,就没分别了,你跟朱兴民要是多见几次,你就会买他种的所有东西,你就跟着他回家,看他给你杀鸡宰鸭。你最擅长这样了,尤其是对我们这种人。”
李秋屿仿佛也不明白了:“你们哪种人?”
明月咬牙切齿:“我们这样穷的,你不要以为我是自卑说这个,不是的,我是看穿了你,你动动手指头,我们就会感恩不尽,你好像是什么文明世界的象征,又有钱又高尚,故意让我们把你想的完美。你很容易就知道我们的事,不用问,我们的心管不住自己的嘴,自动就跑出来,一股脑什么都跟你说,你对这些事其实根本不感兴趣,装着很想听,这样才能完美。我们却对你好奇,去想你,但你呢,你自己觉得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不稀罕跟我们说自己的事,觉得我们不会懂,也不配了解,我们能配上的只有你掏钱包的动作,还有比你更坏的吗?你说的对,你不如给朱兴民一张假票子,叫他气得骂你,一想起来就骂你八辈祖宗,也好过五块钱,叫他永远记你的好。”
李秋屿默默听着,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他手抓住桌沿,像在克制着什么,好大一会儿,才说:“我自己都不知道祖宗叫什么,你现在如果想骂,也可以骂,他们都是死人,听不到。”
明月像是不屑:“我不骂,我骂了更显着你好得不得了,我们这样的,素质低才符合你真正的想法,我偏不。我骂了你不会生气,又给你的好添砖加瓦。”
李秋屿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想我?”
明月心里痛快了点儿,好像大仇得报,她要是知道为什么,就不会这样说话。
李秋屿深深望着她,一言不发,明月眼神凛然:“我知道你想我什么,你一定想,真没想到,看着这么乖的小孩,原来这副嘴脸,我真是没事找事,才帮她念书。你从没真正觉得我值得你帮,你对我,像城里养狗的,小宠物狗不需要知道主人什么人,只管吃好睡好玩儿好,我讨厌你这么对我,你没把我当人。”
她又激动了,这会却极力忍着。
李秋屿慢慢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无名指在桌面上,轻缓滑动着。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他还在凝视她的面孔,像是在探究什么,探究她到底哪一刻脑子里想法翻天覆地。
明月抿紧嘴:“我不会告诉你,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你别想再了解我。”她在想什么,还有一句的,除非你告诉我,让我了解你。
李秋屿点头:“好,不想说就不说。”
“这句话送给你自己最合适,不要跟我说。”明月眼里又憋满泪,“你是高级的坏人,明面是好的,你再想我说你一个好字,是不能了。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你辛苦几年装的,一下就塌完了,因为你这房子本来就是不稳当的,建再漂亮都没用。”
李秋屿收回目光,眼神有些虚迷,他忽然又真正平静下来,也许吧,也无所谓,他觉得疲倦,他不记得哪里露了马脚,叫她看出什么,她突然就这样了。他又觉得一切很可笑,有种空忙活的感觉,新的虚空感爬上心头,他还能对她微笑:
“明月,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不用再想象我,我确实不好,不管我好与坏,都到此为止,时间不早了,先休息吧。”
明月叫道:“我就知道,我妨碍你谈恋爱了,是我要来的吗?是你叫我来你家的,我来了,你又对我不耐烦,好像我耽误你找新女朋友了,耽误你过大人那种日子了,你要跟人打电话说说笑笑,你有数不清的话跟人说,我把你当最好的,你从没这么看重过我,你把我当小孩,其实每次我高高兴兴跟你说事情的时候,你心里都在笑我,觉得我幼稚,我的想法不算想法,我的思考也不算思考,你以为你们大人就高深了吗?你们也就会买贵东西,攀比享受,爱慕虚荣,看谁职位高,看谁挣钱多,看谁找的女朋友漂亮,男朋友有钱,有钱有权的就去巴结,嘴里一套,背地一套,你们最无聊了,一辈子就围着这么点事儿想破脑袋,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来城里念书一点都没觉得你们比乡下人高尚,你们其实连八斗叔都比不上,只不过他命不好……”
她再度热泪长流,指着自己的眼泪,“我是为八斗叔哭的,为我奶奶,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的,你尽管笑话我幼稚吧,我永远这样,才不会像你,永远不会像你这样!”
李秋屿走过来,伸手摸到滚烫泪水,轻声说:“如果你是为世上所有受苦的人哭,这眼泪能不能有我一份?”
明月道:“你知道我们的事,你也听过朱兴民说他家的事,你不知道什么是受苦吗?”
李秋屿点头:“我知道,所以精神上受苦不值得一提,你不会因为我流眼泪。”
明月道:“不会,我不会为你哭,你不值得。”
他痉挛一样摸了又摸她的双肩,安慰她:“我明白,休息吧,你今天一定累了。”
明月呆呆望着他,好了,他终于成功恨上自己了,但李秋屿会伪装,她看着他起身,往书房走去,门关上了,明月一个激灵,觉得那扇门永远不再开了似的。
第49章 昨晚的事情,一觉醒……
昨晚的事情,一觉醒来便像梦了,尤其是李秋屿对她的态度,仍像从前,给她打好豆浆,煎了两个鸡蛋,夹在面包里。明月眼睛肿了,一夜似睡非睡,好几次难受地坐起来,耷拉着脑袋,到底这一晚睡没睡觉,她最后判断不出来了。
李秋屿招呼她吃早饭,她低着眼,拘谨地坐餐桌边。
“下午高考结束,晚上你们还得上自习吧?吃完饭过去?”
“不用了,我到学校吃。”她特别不自在,他这个态度,叫她抬不起头。
“中午我不回来,冰箱什么都有,看着做。”
“好。”
无论他说什么,明月都极短地回应,她非常心虚,一下不知怎么面对他了。两人都不提昨天的事,好似不存在。
52/100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