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再说什么了,直到半夜,明月在屋里睡得好好的,被人推醒,她真困啊,眼皮重得掀不动,脑子是浑的。灯亮了,更没法睁眼,李秋屿面色潮红,鼻尖全是汗,他端着一杯温牛奶。
“睡前忘喝牛奶了吧?”
她睡觉不锁门,这是李秋屿的房间,他爱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进。明月被他搞得无所适从,她只想睡觉:“你还没睡吗?”
杯子都拿不稳,李秋屿大半夜叫她喝什么牛奶呢?明月嘴张得费劲,“我不喝了吧……”眼见要倒下去,李秋屿搂住她,“听话,喝牛奶对身体好,对睡眠也好。”明月揉揉眼,“我好困啊!”她稀里糊涂想,我睡得正好,为什么要喝牛奶?
李秋屿端稳杯子,明月低头,不是用脑子完全是用嘴去找,她一下喝呛了,牛奶溅一胸口,这下人清醒了,她咳嗽得脸通红,他拿来毛巾,给她擦拭,嘴角脸上也都是。
明月软绵绵抱怨一句:“我都睡着了。”
李秋屿脸上的红潮,像是一时半刻褪不下去,微笑着说:“接着睡吧。”他折腾她半天,心里渐渐平息下来,帮她盖好被子,在床边又看了很久。
第二天,明月也只不过提醒他一句,不用半夜再叫她起来喝牛奶,李秋屿答应了她。
来了一轮冷空气,孟渌波突然要请客,没有外人,除了赵斯同。这次把李秋屿也叫上了,在一家私房菜馆。孟家和赵斯同的关系突飞猛进,好得不行,赵斯同现在完全是青年企业家形象,又有文化,又有爱心。孟渌波在报纸上看到他,那是一个标准的才俊模样。
饭桌上,自然要谈大事,谈国家政策,孟渌波是很擅长解读文件、解读政策的人,国家新出台四万亿计划,孟文俊大约有救了。
上证指数最终从6124点跌到1664点,孟文俊几乎要跳楼,真有人跳楼。他说起这段时间的压力,唏嘘感慨,不禁对赵斯同的帮助感恩戴德。
“没有赵总,恐怕我坟头草都要长起来了。”
赵斯同笑道:“文俊哥客气,这下不用担心了,国家拿出GDP的四分之一救市,这是何等魄力?美国搞的全球经济危机不是第一次见,我们要相信政府。”
李秋屿照例一言不发,默默听着,孟文俊没去跳楼,还真有点可惜,他脑子里轻浮地滑过这么个想法。赵斯同留意到他嘴角那点稍纵即逝的笑意,还未深究,孟文俊已经又给他满上了。
孟文俊请他谈谈对美国经济危机的看法。
赵斯同熟知一切历史大事,从美国八十年代收割拉美,到九七年收割东亚东南亚,说得头头是道,把每一次经济危机说得深入浅出,就是中学生也能听明白。他有留美经历,非常了解美国制霸世界靠的是什么东西。若是以国家人格化,赵斯同最想当的一定是美国,但他嘴上永远赞美着祖国。
李秋屿静静注视着赵斯同,他太了解他了,他留在国内,就是要搅合事,越乱越好,他爱这个,这是他生活的真正动力,火中取栗,鲜衣美食,女人金钱,全是这火中的风景点缀。
“明年一定新气象,孟老觉得呢?”
孟渌波说:“我看政府买了这么多美债,这一回,是不是相当于美国把经济危机转嫁给了我们,不过我也相信赵总所说,政府有政府的智慧,新时代,新机遇嘛,来,”他举了举酒杯,赵斯同带头站起,很自然捧场道,“好,敬新时代,新机遇!”
新时代,新机遇,这话回荡在李秋屿的耳边,这是赵斯同的时代,无数个赵斯同的时代,他们意气风发,聪明机智,从不迷茫,越是这样的时代,他们越能取胜……李秋屿没起身,动也不动,赵斯同非常关心他:“秋屿哥不舒服?”
孟文俊阴阳怪气:“秋屿大概就没舒坦过。”
孟渌波道:“我看你刚刚喝了果汁,是不是胃受凉了?应该叫人上热的来。”
赵斯同听闻,立马喊来服务员。
李秋屿微笑:“也许吧,吃得不舒服,我在这也不能助兴,要不然,你们先聊着?我回家睡一觉。”
赵斯同道:“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不喝酒聊聊天也是好的,我看孟老今天兴致很高,秋屿哥再坚持坚持?”
他说话满面笑意,不是强迫,叫人听起来反倒要不好意思了,不能坚持也要坚持,李秋屿笑了一笑,他不喝酒,不说话,像一团空气坐那,这大概是孟渌波表情达意的一种方式。
男人的话题永远是宏大的,野心勃勃,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上人,衣冠楚楚,体面得不能再体面。李秋屿看着他们的脸,全都是一个样子,只不过孟文俊蠢得格外突出,但身上至少有种可贵品质,他对生活,永远热气腾腾,干劲十足,日子一定要一路高歌猛进。跳楼未必不是一个壮烈结尾,李秋屿隔着烟雾缭绕,看他那张脸,深深沉默着。
孟文俊瞟他一眼:“我看秋屿要睡着了,肯定觉得我们无聊,说不定,心里在嘲笑我们呢。”
赵斯同笑道:“秋屿哥不是这样的人,他最大度了,从不会嘲笑别人。”
孟文俊大口嚼着牛排,眼睛乱闪:“赵总什么时候跟秋屿这么熟了?”
赵斯同和李秋屿对视一眼,笑说:“我和秋屿哥一见如故。”
孟渌波看了几次李秋屿,他像是神游物外,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想事情。
“秋屿,要不要让他们上点热乎的东西?”孟渌波又找他说话,李秋屿明白,这里有赵斯同的缘故,赵斯同若高看他,孟渌波仿佛才要多做一点点的样子。他摇摇头,谢绝了。
这顿饭吃到很晚,李秋屿被烟熏得真不舒服起来,孟文俊一根接一根,就没断过。赵斯同很节制,他其实无比爱惜自己的身体,他要跟李秋屿同行,有意无意间,表现出对李秋屿的喜爱。
“你应该感谢我,但凡我对你热情一点,孟文俊心里就要难受了。”赵斯同毫不客气坐到李秋屿副驾驶上,笑着看他,“师哥不生我的气了吧?这段时间,我都没敢见你,我惜命,怕你一个不如意,就要杀人。”
李秋屿微笑:“怎么敢跟你比?你才是擅长杀人的。”
赵斯同佯装诧异:“这可是污蔑,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
李秋屿道:“你擅长杀人不见血,我比不了。”
赵斯同道:“未免太小瞧我,我是做什么坏事了吗?我可从没干过克扣工人工资或者倒卖国家资产这种缺德事。”
李秋屿道:“你会教唆别人干,不脏自己的手。”
赵斯同脸上更惊讶了:“我怎么会做缺德事?会折寿的,我每年都要到五台山拜佛。佛祖见我手上没血,那就是真没血,要是我能教唆成功别人,只能说明,他就是这种人,我不过是唤醒他,好比喊一个人起床而已,这有错吗?”他有点不屑一顾了,“是谁告诉我的,一个人想做成什么,不一定要经自己的手,这不是你总结的经验?我那时只是个刚成年的孩子,你一个当老师的,可不能天天忘自己教过什么。”
李秋屿淡漠着:“我记性不好,说过的话,就像放屁,不用风吹,自己会慢慢散了。”
赵斯同讳莫如深地笑:“知道你这么说话,有点像谁吗?”
李秋屿毫不关心。
赵斯同放慢语速,眼睛要黏李秋屿脸上了:“孟文俊,他当然不配跟你比,是那一瞬间,他只是个没脑子的粗鄙货色,你不是,但为什么会有一瞬间有点像呢?”
第58章 李秋屿道:“想说什……
李秋屿道:“想说什么直说。”
赵斯同道:“这种场合,孟家一点不拿你当外人,还有孟女士,她明显对你有很大好感,却不能告诉你,大概率不是因为她觉得配不上你。”
李秋屿神情寡淡:“是吗?多谢你提醒,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魅力这么大。”
赵斯同从兜里掏出一枚印章玩儿,精美玉石做的,他准备送给乔胜男。这样的礼物,高雅大方,送官员剩下的小玩意儿。
“师哥,你其实姓孟吧?”
他这辈子似乎也别想从李秋屿脸上瞧见多惊诧的表情了,李秋屿道:“我姓李。”
“何必瞒着我呢?就这点门道,我第一次就怀疑了,这次不过是确定。”
“姓什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要不然解释不了你为什么有一瞬间像孟文俊,你也觉得恶心吧?这是你摆脱不了的,同出一源,我猜你们不是一个母亲,你是跟母亲姓?”
李秋屿不是跟母亲姓,老保姆姓李,他如果活着必须有个姓氏,那一定是保姆的姓氏。他没回答,也没有跟任何人回答这个问题的必要。
他其实连名字都不需要,一个符号,压根不能证明生命曾经来过,注定湮灭在时间里,无人记得。
车里的灯光不够亮,永远照不清李秋屿的神情,赵斯同观察他片刻,说:“孟家人都不是善茬,不说那父子俩,就说孟女士,她是个很傲气的女人,很有优越感,虽然只是个教师。你当然比他们好,他们都是俗人,可你到底是他们家的人,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身上一定藏着他家的基因,比方说虚伪,这是基因的事可没法改变。”
李秋屿道:“这么说,你的父母,都是混蛋了?”
赵斯同一脸无所谓:“他们谁也不稀罕,自成一派,跟谁都不乐意打交道,看谁都愚蠢,这点我确实像他们。但我热爱生活,我不会一辈子自娱自乐,孤芳自赏,我喜欢热闹,这不是混蛋,我这样的人存在才会推动社会进步,都像你半死不活,社会才要完蛋。怎么扯我身上来了?这就是你的诡诈之处,师哥,你可没自己想的那么善良,我直觉没错,原因在这儿,孟家的基因你天生就有。”
这是折磨赵斯同多年的秘事,学生时代起,就无人知晓李秋屿身世,又为他平添孤独神秘,是什么样的家庭,造就了他?他从哪儿来?现在明了,赵斯同几乎要同情李秋屿了,这样的人,竟然只是个私生子。这层身份,又出乎意料如此恰当。他没有正经来路,他不是被培养成这个样子,他天生如此,全靠自身造就自身,自我成就,自我毁灭。赵斯同料想他从小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是吃过肉/体的苦的少年,又最终吃/精神上的苦……他离开北京,是为了回到父兄这里?他在忍受今晚的场合,但还是来了,李秋屿不会还渴望什么家庭温暖吧?赵斯同脑子里立刻蹦出两个字:肤浅!
“如果你不姓孟,根本不会跟孟文俊这种人一起吃饭,是给孟渌波面子吗?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这是男人通病吗?希望得到当老子的认同,”赵斯同讥诮不已,“孟渌波那样子像认同你吗?父母的偏心真要命,明知道某个孩子没什么真本事,脾气又差,还是最疼爱他,哪怕他是头猪。”
李秋屿似乎第一次认真去想这个问题,他喜欢和谁吃饭?和老保姆,和明月,除此之外,都是忍受了,无非忍受的程度不同,他今晚为什么要来?
“你有没有一瞬间,希望这头猪真摔死算了?”赵斯同笑问,眼神如尖刀。
李秋屿道:“我心里怎么想,不重要,他怎么样取决于你。”
赵斯同点头:“确实,但你会提醒他不跟我来往吗?”
李秋屿面无表情:“你们的事,跟我无关。”
赵斯同意味深长一笑,“冷漠,虚伪,这不是孟家基因是什么?你注定要堕落的。”
李秋屿道:“堕落又怎么样?”
他的心事被触碰,像孟家人,这是诅咒,他如果模仿一个人,只能是老保姆,孟家人不配。赵斯同要他信他本身不好,他信,不是因为他充满蛊惑的言辞,他一直都信,赵斯同赤裸裸说出来,反倒像那枚玉石印章盖棺定论,印到他心上来了。
“既然你觉得堕落不能怎么样,为什么不敢?这也绝非堕落,是人的自由,是人的绝对权力,”赵斯同微笑着,“基因决定你本质,师哥,你就别扭在这,总还想着追求和本性相反的东西,你不痛苦谁痛苦?你资助李明月,是主观上以为劳动人民大概淳朴善良,你通过帮她,来证明你向往这玩意儿。你真的向往吗?李明月又真的淳朴善良吗?乡下人的本质是愚昧,无关好坏,李明月生在那长在那,注定有乡下人印记。即使她后天受了教育,说到教育,我承认她是聪明孩子,她这样的孩子,有一天,是要造反的。”
李秋屿又陷入沉默不语。
赵斯同知道他在听,一点没走神。
“造你的反,你现在越在她眼前装的完美,等她心智早晚成熟的那天,就会造你的反,她会明白,没有这么完美的人性,你对她,是进行一项实验,或者还夹杂着别的东西,比如情欲。就算她不造这个反,她要长大,接受各种各样的新观念,五花八门的新思潮,各种发达国家已经过时的那些玩意儿未来都会在我们国家再演一遍,换个新词儿就行,谁叫咱们发展慢人一步呢?到时,她就会否定你,就像你否定你的父辈。她要是个完全愚笨的人,说不定信你一辈子,可她有脑子,越这样越危险,她注定和你渐行渐远,你看透的东西,她因为年轻思想活跃反而会更讨厌你,因为她觉得你落伍了,老了,无法沟通,她曾经如此崇拜的人,居然这么有这么陈腐不堪的一天。与其眼睁睁看着她去上别人的当,师哥,你为什么现在不跟我一起干呢?你来制造,年轻人就像韭菜,一茬一茬永远有新的,嫩的韭菜,让他们为你的理论着迷,视你为偶像。我们现在开始不晚,利用互联网,不需要多少时间,你就是意见领袖,什么时髦的话题都能说出花,这才是最高级一等的游戏。我知道,你一点不爱看人吵架,但你制造话题,让人吵架,让人对你的观点深信不疑,这压根不用你动感情,到时李明月正在读大学,最容易激动的年龄,你能更好的控制她,她对你忠心耿耿,这样不更符合你的期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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