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那是,那是,等你得闲做,我不急。”
李秋屿站在门口看,老太太拄着拐,跟在收拾东西的杨金凤身后转,一边转,一边说,“他婶儿,我这几天老馋这一口,我连虾皮都买好了,就等你的豆花。吃了这碗豆花,哪天我一蹬腿也不冤了。”
杨金凤说:“看你说的,知道啦,快回去吧,明儿给你做。”
明月不在的时候,杨金凤便这样过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李秋屿看了一会儿,杨金凤活动会儿便要喘,肺不好似的。杨金凤发觉他来,十分紧张,以为是明月出什么事,两人说了几句话,她这才放心。
一到晌午,院子里全是太阳光,非常舒适,杨金凤叫他在院子里坐,她擀了面条,打算做炝锅面,油热了,撒下葱姜花椒,香味便出来了。杨金凤给他拿了双一次性筷子,包装有点发油,她解释说,这是吃大席打人那拿的,搁厨房里,叫油烟熏脏了,里头是干净的。
李秋屿吃着面,跟她说明来意,杨金凤道:“这哪行,我这一走,一院子的鸡鸭谁喂?家里离不了人,我不去。”
李秋屿劝她:“您不去,是明月的心事,影响她念书,检查清楚了没什么大毛病您跟明月都放心。”
杨金凤说:“她就是起小想的多,人不想的事,她要想,天天尽想没用的。”
李秋屿说:“去吧,检查也就一天,我再送您回来,不为别的,就当为明月能安心学习。您要是担心钱的事,没关系,账记明月头上,将来她工作了慢慢还我。”
杨金凤说:“那不成,我不能老了老了,给孩子留一屁股债。”
李秋屿没想到她这么难劝,无论怎么说,杨金凤坚持不肯跟他走,她最后道:
“李先生,别劝我了,我不花你钱,我晓得你人善,账也不会记明月头上,都是诓我的。不能再欠你人情了,这都还不起了。”
两人就坐太阳地里吃饭,面条冒着热气,李秋屿心道,这一碗面便能全部抵消。他委婉说:“我不需要您还,从一开始都没这么想过。”
杨金凤说:“话不能这么说,人得凭良心,李先生你仁义,不想叫我家里还,我不能装憨跟着这么想,那成啥人了?我不能做叫人看不起的事,明月也不能。”
她有她过日子的原则,不能破,谁也不能,李秋屿沉默了会儿,说:“明月是个好孩子,您把她教育得好。”
杨金凤也沉默了会儿。
“生这样的家,亏着孩子了,她要是起小搁人像样的家里长,能更好,我跟她爷爷都没大本事,靠出力吃饭,没能给她买书买卷子,叫她吃好的穿好的,只能说把她拉扯大。这连成人都没有,就麻烦李先生了,她要是哪做的不好,你说她,叫她改,她这点还是听话的。”
李秋屿道:“她没不好的,已经做的够好了。”他有什么资格教育明月呢?明月有这样的奶奶。
一碗面条吃完,杨金凤起身给他续,招呼他一定要多吃一碗。李秋屿没拒绝,又接了过来。
“今天李先生正巧来,我有些话,就趁这会儿说了。”
李秋屿道:“您说,有什么需要的都能跟我说。”
杨金凤捧着大瓷碗,手是干裂的,碗却刷得雪白锃亮,这家里一直收拾得很整洁,连柴火都砍得整整齐齐摆着。
“明月往后能考什么大学,学什么,这我不懂,都得麻烦李先生。不怕你笑话,家里头也没什么像样的亲戚,没啥走动,左邻右舍有好的,但都不如李先生是城里人,懂得多。明月要是有不懂的,恳请李先生搭把手,给她参谋参谋,叫她别走弯路,我听人说,有考了大学学的东西出来用不上,我害怕她这样,到时候,再觉得白念那么些年书,我怕孩子想不开,也受罪。”
这是杨金凤能想到最远的地方了,再远,受限于见识,是不能够了。
杨金凤非常信任他,她看他的眼神,跟他说话的语气,全是信任,她这一辈子也没结识什么大人物,李秋屿对她而言,便是个大人物了。
“我会的,明月将来一定有出息,您放心,她很机灵,什么都懂,书不会白念的。”
“她一回来,有时跟我说的,我也听不懂,她念那么多书我上哪儿懂去?我也就晓得种地,卖豆腐。”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能给她的,都给了,明月心里都清楚,她念书也记挂着家里,棠棠还好吗?”
“好,就是皮,她表叔表婶有点惯着她,没明月那么大时懂事,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姊妹俩不一样也正常,只要她平安长大,我没什么心思了。”
“会的,您家里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您平时一定多注意身体。”
李秋屿这么说,杨金凤非常满意,孩子大了,有她闹不明白的地方,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她也不明白丈夫、儿子、儿媳,她只知道干活,让棠棠有人喂养,让明月念书有出息。再深点儿的事,不归杨金凤了,那是天老爷的职责。
吃完饭,杨金凤总想给李秋屿带点什么,实在没什么带的,屋檐下挂着两大串红辣椒,还有些二十个鸡蛋,都给他装上了。李秋屿不得不收下,杨金凤眼见他要上车,忍不住说:
“李先生,我晓得你看重明月,有心栽培这孩子,这也不知道老李家哪辈子结的善缘,你多费心,那孩子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念书,”杨金凤心里酸楚,又忍下去,“麻烦你了,麻烦李先生劳心劳神。”
好像说几句叫人受用的话,人就会对明月更好,杨金凤会说话,她不爱说而已,她的话,全叫土地跟豆子磨了去,哪有功夫絮叨?她总是觉得很累,没有一天不累的,反倒是雨天,能叫人歇片刻。可但凡下久点,她又要心里发急,院子里的家禽,配房里的豆子,地里的庄稼,在她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她便连雨天的安宁也彻底失去了。
她的眼睛困苦着,李秋屿觉得太沉重,他无法直视,因为他配不上这样纯粹的沉重和殷切,他敢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吗?他的灵魂,对上这样的眼睛,就自动生出惭愧。
可正因为有明月,有杨金凤这样的存在,他最初来的不顺,更不算什么了,如果有什么普世的价值永恒存在,就是这个了。
第56章 庄子里有人家在盖房……
庄子里有人家在盖房子,石匠们脱了外套,只穿秋衣,在那砌墙。也有女人,充当小工。李秋屿在这儿找到八斗的,他来帮忙搭灰,这里头没太年轻的,基本都是四十岁朝上,年纪最大的,七十也在干。
这人家在庄子最北头了,宅基地大,对面便是田野,出着嫩嫩的麦苗。人手里有家伙,干起活来,叮叮当当响,李秋屿喊了一声,八斗就听见了,慢慢站起来看,认出是明月的贵人,忙忙走来。
“李先生。”八斗很热情,搓搓手。
李秋屿笑道:“你好,耽误你一点儿时间,借一步说话?”他从兜里掏出包烟,抽出一根,八斗忙不迭两手接过去,别在了耳后。
庄头风大,像是打四面八方旷野来的,李秋屿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八斗瞧着他,心想这人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说话又这样客气,非常符合八斗一贯想象的知识人,文化人。
李秋屿跟他说清楚来意,把钱给了他,八斗是热心的:“李先生放心,我一定能说动她带她去县城,保管不叫她知道这是你安排的。”
李秋屿道:“至少要拍个CT看看肺。”
八斗受人信任,又是李秋屿这样好模好样的人信他,更是快慰,他好像立马有了底气:这样的城里人,也能找他办事。李秋屿把剩下的烟都给了他,“路费算里头,要劳烦你跑一趟了,请多担待。”
八斗说:“李先生太客气,你是大善人,我比不了,叫我跑个腿帮个小忙还是能干的。”
李秋屿不耽误他干活,说要回去,八斗连忙把烟盒丢到石匠堆里,“一人一根,都有!”,石匠们便笑着接烟,嘟囔着八斗又开始穷大方了,眼睛看向李秋屿。
“李先生,开车注意安全。”八斗非常讲究礼节,“这是有事,要是不忙怎么都得请您到家里喝口茶。”
李秋屿笑道:“改天有时间,您忙。”
八斗心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没架子哩。
等李秋屿车开走,八斗回来,人跟他玩笑,“八斗哪儿认识的贵客?”
八斗说:“管着明月念书的李先生。”
“这人心眼咋那么好,千年不遇。”石匠停下来抽烟,有人拿着烟盒细瞅,“呦,中华,今天沾八斗的光喽!”
八斗愈发觉得受到了尊重,很体面,对李秋屿赞不绝口。
石匠们得了一支中华烟,觉得滋味好,便也高兴了一阵。
人活着,各司其职,盖房子的盖房子,念书的念书。明月听过乔老师那些话,嘴上不说,却像是种到心里去了。她不晓得李秋屿对她那样,是哪个意思,她忍不住观察起同学,晚自习下课后,走读的女学生里,有的爸爸来接。
一出学校,人家高高兴兴喊爸爸,一道走了,父女俩各走各的,没什么亲密动作。明月站在门口看,秦天明买吃的回来,上前喊她:“李明月?干嘛呢?”
秦天明给她分了个卤蛋,晚自习太长了,一到放学,饥肠辘辘,学生们便要出来觅食。
“你爸爸疼你吗?”明月慢慢撕开卤蛋。
“疼啊,我爸最疼我了,因为我念书比小弟好,我家一点都不重男轻女。”
明月没法继续问了,你爸爸摸你脸蛋吗?牵你手吗?你们在一块儿闹吗?这仿佛是小孩子的事。
更不要说亲戚了。
明月觉得这事太复杂,努力不想,人李秋屿对她没歪心,她在这想什么呢?又不是
第一回 认识他。
她便问秦天明最近读了什么书,问文科的老师讲课怎么样。
“我有时会觉得老师讲的不太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老师有时又爱发散,喜欢讨论国家大事,你知道吗?我们历史老师还上网,听说在论坛跟人吵架。”
“理科跟文科就不一样了,我们老师不发散,”明月笑道,“上次我在门口买肉夹馍,你猜他们说什么,说美国选了个黑家伙当总统。”
“啊,奥巴马,男生们很喜欢谈论他,说他演讲很有魅力,我们老师说,美国有很多总统都是学法学的,当过律师,这个奥巴马也法学院的。”
“你说,为什么人喜欢谈这些,还有八卦明星,周围没听说聚一块儿拿数学物理闲聊的。”明月说,“你没发现没,谁都能讨论文科相关的东西,哪怕是路边卖肉夹馍的叔叔。”
秦天明笑着嚼卤蛋:“还能为什么,因为数学物理太难了,太多人学不会,但比如新闻事件不一样了,只要长嘴,都能发表看法。”
明月道:“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所以你们老师才跟人吵架,这个最容易吵架了。”
“我在贴吧也跟人吵过,把我气半死,等我念大学了再战斗,我有时候干气,我一定要用丰富的理论武装自己,跟人吵架就驳倒他们了。”
“为什么要在网上吵架,都不认识,应该跟现实里的人交流沟通,面对面说话,驳倒他又怎么样?他可能只是觉得说不过你,也不见得真同意你的观点。”
两人越说越起劲,也越走越慢。
“如果一个人认知是错的,就该去纠正他,以正视听。”秦天明说完,像是觉得不够完善,补充说,“我是指一些大是大非问题,有些事,可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种错的认知到底怎么来的呢?”明月思索着,“我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到烈士陵园扫墓,同样是听老师讲,有的人哭了,有的人却在笑,老师教育他,他只是不敢再惹老师生气憋笑,不觉着自己这种场合笑是不对的,又不是三岁小孩,为什么听到这么悲惨的事情还能笑出来?”
秦天明说道:“我们宿舍有个女生,喜欢日本动漫,她总说她要是个日本人就好了,不想生在中国。这样的人,要是在网上我会反驳她,可惜是室友,老师不能把所有人都教育好,当然,老师自己也未必是对的。”
她往四下看看,压低声音:“我不是说人坏话,也不是标榜自己多好,咱们学校这么大,有些同学就是价值取向有问题,或者品德有问题,他们甚至成绩还很好。”
明月说:“我爷爷有一本毛/主/席语录,我小时候看不懂,现在有些懂了,去年过年我还翻着看,想起政治老师,我怀疑他就是毛/主/席说的,知识固然重要,但为谁服务更重要,屁股歪了,脑袋跟着歪,嘴巴说的话,笔写的东西,都是歪的,坏的。”
秦天明嘘一声:“小点声,”她假期接触网络,论坛,大开眼界,也不知道虚拟的网友们年纪有多大,秦天明平时话不多,在网上却很活跃,“别让人听见,你觉得知识应该为谁服务?”
“为人民。”明月想也不想。
“谁是人民?”
“我们这样的,就是人民,还有很多朴实的,好好过日子的,都是人民。”
秦天明道:“你不怎么上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早过时了,不是我觉得你过时,网上什么新思想都有,等高考完,你上网逛一逛,就知道了,对了,网上骂他的人很多。”
“骂谁?”
“你刚才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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