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终于肯笑一笑,她把笔放下:“我去冯大娘家一趟,她要送我们一条腌鱼,我去拿,晌午就做鱼吃。”
冯大娘家的腌鱼用的新法子,可不是抹点盐算了。鱼开膛破肚,洗得干干净净,肚子里塞满花椒、葱姜蒜,打里到外抹上生抽,只腌一夜,稍微入味,炖好了洒把蒜苗,又鲜又香。这是冯大爷从南方带回的鱼,大集上没有的。
一想到能吃上南方的鱼,明月很高兴,她到人家里热乎乎喊人,冯大娘一家都喜欢她,她一来,绝不叫空手回去。
“明月,听说李先生到你家做客了,有空请人过来玩儿,这儿暖和。”冯大娘觉得李秋屿城里人,肯定不习惯,来乡下要冻死了。
明月说:“幸亏大娘把小太阳给我们了,要不然,他都没法睡觉。”
李秋屿不爱串门,也不认得冯大娘一家,他是和气的,见着了肯定会跟人打招呼,但坐到家里,是没什么话可说的。明月晓得冯大娘是真心邀请,嘴里连连道谢。
明月拎着鱼,刚走到正路,迎上一个男人,她瞟了一眼,同这人冷不丁对视上,一下愣住:是她爸李昌盛。他穿着个黑色羽绒服,头发有点长,却打了头油,都往后梳的,看着人模狗样。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哪儿的?奶奶知道吗?
明月警惕地打量他两眼,她还能认出他,李昌盛却没认出她,以为是哪个漂亮的小妮儿,轻浮地吹了个口哨。
这可把明月恶心坏了,她冷笑,扭头就走,李昌盛刚从镇上下车,搭人家三轮到的,要往家里去,这还没到。他成婚后跟老两口分了家,盖的三间新房,拉了个小院,打工后把孩子一扔,那院子也落上锁,几乎无人住,水泥地缝里长出草,显得荒凉。新房子没人气,也老得快。
明月和棠棠一直住老院子,她希望李昌盛千万别往家来。
“你哪家小妮儿,这么不懂事,见了不知道喊人?”
李昌盛问她话,明月一双眼狠狠瞪过去,他眯着眼,像是认出她了:“明月?你明月?窜这么高了?”他好像特别高兴,明月出落成大姑娘,太好了,该说婆家了,现在娶媳妇贵得很,彩礼很重,他脑子一下活过来,有劲了,主意哗哗直冒。
明月道:“我窜不窜关你什么事?”她厌恶得不行,真傻,她小时候真是太傻,一过年就在家门口等,车里下来的不是李昌盛夫妻俩,她会哭,难受得哭,最后年都过完了,也没哪个车拉来夫妻俩。
她居然为眼前这个看着就很倒胃口的人哭那么伤心,太傻了。
李昌盛怒了:“你他妈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路过的人见他父女俩,笑道:“哎呦,昌盛回来了?看闺女都到你哪儿了,还能认得不?”
明月冷淡道:“谁他闺女?”
她话音刚落,李昌盛一巴掌就甩下来,打得她直趔趄,鱼也脱了手,鼻血流下来。
明月脑袋嗡嗡的,鱼呢?那么好的一条鱼,她捂着鼻子,想去找鱼。
“哎,哎,干嘛呢,打孩子干嘛呢?”庄子里的人,上手拉他,李昌盛是越有人在越要起劲的,他要教训闺女,谁也管不着。
这人正扯着他,后头突然挨了重重一脚,李昌盛被踹倒在地。
明月看见了李秋屿,他脸色特别冷峻,也不晓得他怎么跑出来了。
“你哪个熊球?老几啊?”李昌盛腰要断了,这一脚太重,他抬起头气得骂,李秋屿居高临下看他一眼,掏出纸巾,给明月擦鼻子,明月本来没哭的,一下忍不住了,泪花子直转,她捡起她的鱼,李秋屿也没阻止她。
李昌盛挣扎着爬起来,要和李秋屿理论。
“你哪来的?什么人?”他上下打量着李秋屿,想起些事,听庄子里人说的事,明月念书出息了,有贵人出钱供她念书。李秋屿一看是城里人,斯斯文文的,李昌盛心里有底了。
“我什么人,你还不配知道,”李秋屿两腮动了动,脸白得渗人,“你再敢打她试一试?”
李昌盛嘴硬说:“我是她老子,我想打她就打她,老子管闺女天经地义,你哪根葱?我马上告你!”
李秋屿微微笑了:“好,去告我。”他一拳挥过去,李昌盛捂着脸惨叫倒地,李秋屿还要打他,被明月抱住,“别打他了,奶奶会难受的。”
李秋屿微喘着气,不再动了,他指了指李昌盛,是警告的意味,明月非常担心李昌盛真的去告,李秋屿会被带派出所的,她攥住他胳膊,“咱们快走,快走!”
明月像躲瘟神一样,拽着李秋屿回家,一进院子,把门闩上了。她心里噗通噗通直跳,看看李秋屿,他脸色真难看,方才还笑吟吟打人,明月没见过他这样,她把鱼放下,李秋屿拉过她,观察她脸面:
“疼不疼?”
明月半个脸有点肿,鼻孔里塞着纸,李秋屿轻捏着她下巴看了一会儿,一张脸,陡然阴沉起来,再也不见寻常那种好样子。
“以前打过你吗?”
明月说:“打过,我好几年没见他了,以前的事了。”她倒没觉得什么,反倒安慰李秋屿,“他就是个无赖,别理他。”她给自己倒了点热水,洗洗鼻子,若无其事说,“这南边的鱼,大娘说可好吃了。”
李秋屿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你身体都没好。”她怏怏说道,他爱抚几下她的脸蛋,“那混蛋真该死。”他说这话时,语气不重,明月却听得心一紧,“你别跟他置气,他是什么人,不值当的。”
这样的李秋屿是陌生的,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会跟人打架的,明月更担心的是,李昌盛是来逼杨金凤要钱的,李秋屿打了他,会不会讹李秋屿?
她惴惴不安把鱼炖上,加两块老豆腐,杨金凤走前,说要是晌午不回来便是留表婶家吃饭了,不用等她。明月一直留心着大门,忐忑不安,他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李秋屿情绪似乎平复了,他夸赞明月厨艺,明月勉强笑着:“这个泡米饭最好吃。”
李秋屿说:“不要怕,等他来,我跟他谈谈。”
他预料李昌盛一定会来,明月紧张不已:“他会不会告你打他,他一肚子坏水。”
李秋屿道:“他不敢的。”
“你怎么晓得他不敢?他肯定想讹你钱,他之前骗庄子里的人钱把奶奶气病了,人都恨死他了,我没想到他还敢回来,肯定穷疯了!”
明月又羞又气,她有这样的爸爸,不如没有。
李秋屿却盯着她问道:“头晕不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明月说:“没,我结实得很。”
两人说着话,门忽然被砸得砰砰响,明月一哆嗦,李秋屿拿纸巾拭了拭嘴角:“你坐这儿,别怕。”他起身开了门,李昌盛眼窝淤血,已经乌紫一片,一副见着李秋屿也不惊讶的模样了,喜眉笑眼的,“呦,李老板,李老板过年好。”
李昌盛能屈能伸,刚挨了打,像是一点不记仇,他没急着去派出所,打听一番,想先摸一摸李秋屿的底。庄子里的人,不晓得李秋屿做什么的,只说是大老板,至于是不是,谁也不清楚。
他看李秋屿很年轻,猜不出年纪,反正看着是年轻人,不动手时,人看着文雅,叫人觉得他连骂人都不会的。
但动起手来,可不是这个样儿的了,李昌盛觉得这人其实阴得很,他给李秋屿赔着笑脸:“李老板,有话好说,好说,我都知道了,你是供明月念书的那位,庄子里没人不知道你大名的。”
李秋屿也不否认:“你既然来了,我们谈谈。”
明月气得发抖,他怎么不死在外面?她疾步过来,李秋屿伸手把她挡在了身后。
“借一步说话,李老板,借一步。”李昌盛把他往外引,明月担心,李秋屿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就在门口,不走远。”
门口太阳晒着,木门上的对子簇新醒目,是八斗写的: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字也好,门很败旧了。两个成年人站门口,这地方便显局促。
“李老板,刚才那是个误会,你不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外头,跟孩子生了,其实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挂念闺女的,但没办法,这年头不出去打工指望二亩土坷垃,哪能养活一家子,你城里人,不清楚我们的难处。你说我几年不见她,这见了,她不认了,我心里也难受,她妈那个女人早跟人跑没影了,我能不管她吗?我还想管她,还得挣钱,这不两难吗?只能搁家里让我老娘看着,”李昌盛口齿清楚,思路敏捷,不是个笨人,见李秋屿心不在焉的,话锋一转,“现在好了,明月有福,遇着你这样的贵人,那真是老李家风水好,我都没这个运势。”
他摸摸鼻子,讪笑着,“李老板刚才那几下子,可不轻。”
李秋屿微笑看他:“是吗?需要我赔医药费?”
李昌盛立马摆手:“那哪能,都是误会,你搁明月身上不知道花多少了,我再要医药费,成什么人了。不过眼下,我确实有点难处,李老板要是手指头能漏这么一星半点儿的,够我们一辈子了。”
他凑近了,神神秘秘的,“李先生看中明月,是她命好,你想什么,我能猜出个差不多。”
李秋屿挑眉:“你猜什么了?”
李昌盛挨到他大衣,李秋屿掸掸,“跟我说话就是说话,不要这么近。”
“好,好,”他又退了两步,“李老板你要是真看中明月了,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不说别的,真成好事,咱爷俩就是一家人了。”
李秋屿微微颔首:“你想要多少?”
李昌盛立马伸出两根手指头,他李昌盛也是四十的人了,走南闯北,什么不知道?有钱人包养小闺女,大学生都在外头卖呢。明月花一样的年纪,反正闺女大了,都要跟男人睡觉的,跟谁不是跟?跟个有钱的,不亏。
“这个数,不能再少了,你现在就能把人领走,她念不念好书在其次,能伺候好李老板才最当紧。”
李秋屿笑:“是不是太少了点儿?”
李昌盛心里一凉,盘算怎么改口:“李老板仁义,看着给,你一把给清,逢年过节要是愿意拿我当老丈人来走个亲戚,那我绝对欢迎,啥时来都欢迎!”
李秋屿漫不经心道:“李明月还没成年吧?”
李昌盛心道城里有钱人就是作假,想睡小闺女,还得装装,他压低声音急切说:“改个身份证的事,李老板神通广大,这搁你手里算个什么事?往年十七八嫁人多的是,明月可不是小明月了。哪怕你将来不愿意了,没事,把孩子交给我,我还能给她找着婆家,一点不要李老板你发愁!”
他大手一挥,很有本事的样子。
李秋屿点头:“想得这么周全,难为你了,”他笑笑的,“你欠这么多债,这个数够?”
李昌盛一愣,李秋屿说,“你这一露面,恐怕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他们知道你回来吗?区区这个数,怎么够呢?”
李昌盛不清楚李秋屿知道了什么,但显然,他是知道些什么的。他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李老板就别管我的事了,我真心实意只要这个数。”
“那可不行,我怎么能不管你的事呢?你都把我当一家人了。”
李秋屿斯斯文文告诉他。
李昌盛迟疑道:“李老板想帮我一把?”
李秋屿只是笑,笑着看他,李昌盛摸不清他到底什么个态度,笑模笑样的,猜不透。
“李老板想怎么帮我?”
“我不想。”
李昌盛吃了一惊,还没开口,李秋屿先变了脸,神情冷淡,“你一个搞传销诈骗,上不养老下不养小,还想卖女儿的……说你牲畜不如,是侮辱一院子猪狗了。做人对你来说未免太难,天冷了,你要是现在愿意往身上埋了土,我倒可以考虑出个花圈钱。”
李昌盛这才知道李秋屿套了他半天话,恼羞成怒,叫嚷着:“我这就上派出所,你等着,老子一脸伤就是证据,”他指着李秋屿,“你想搞我闺女是吧,我也得去告你!”
李秋屿拿出手机:“好,去告,你说的每句话都是你的证据,我资助李明月念书前,你一家三代,每个人的情况我都跟镇政府了解得清清楚楚,我先提醒你,告我不成,我要起诉你诽谤的。”
李昌盛看着那手机,这就打算跑,李秋屿一把揪住他,居高临下看过去:“我话没说完。”李昌盛以为他要揍自己了,想挣,又挣不开,李秋屿看着是个小白脸,手劲奇大,李昌盛只能服软,“李老板,今天就当我放屁了……”
李秋屿微微一笑,松开他,从钱夹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他领口:“我给你指条明路,滚,滚得越远越好,这是车票钱,再让我看见你,就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了,滚!”
他嫌恶地又掸掸衣裳,头也不回进了院门。
第65章 明月就在院子里,她……
明月就在院子里,她没去听,一见李秋屿进来,奔到他眼前:“人呢?”
李秋屿笑道:“走了。”
“你给他钱了吗?”明月特别关心这个。
“给了一点,让他当路费,你放心,他一定走了。”李秋屿要洗手,明月连忙往盆里添热水,“他肯定是拿钱才走的。”
“不是,你爸爸他……”
“他叫李昌盛,你说他名字,别说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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