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斯同说:“除了那儿,你没地方可去,当然了,也能换个说法,你哪儿都能去,也哪儿都不能去,你没心劲走动,我一直想请你到上海过年,就咱俩,正儿八经过个年,可你不愿意。”
李秋屿说:“你有家庭,我跟你一块儿过年算什么事?”
赵斯同嗤笑一声:“家庭?我拿出一天应付就很给面子了,你能忍受一大家子吃吃喝喝,吹牛的吹牛,废话的废话,小孩子到处乱跑乱闹的年关?”
他非常肯定,李秋屿不会向往这种俗世幸福,他要向往了,他就是俗人,赵斯同不能接受李秋屿变俗人。
“有什么不好吗?”李秋屿语气稀松寻常。
赵斯同道:“看来,你在乡下跟劳动人民一起过年过得很高兴。”
“我确实高兴,我为什么不高兴?”李秋屿手臂上的伤疤,赫然在目,赵斯同眼睛跟随着,这不是撞的,跌的……他周围的人全都是瞎子吗?赵斯同脸上露出一种不自然的表情:
“这是你自己弄的。”
李秋屿不承认,不否认:“我还有事要忙,你自便吧。”他上了岸,赵斯同紧随其后,像甩不掉的幽灵,他迫切问道:“还真是?”
李秋屿正面看他,并不逃避:“是不是,现在都已经好了。”
赵斯同心脏一阵剧烈跳动,诧异地叫起来:“李秋屿,你他妈疯了吗?你真跑去自杀?”他脸都要扭曲了,感到一种深深的背叛,他的导师,他的偶像,一个精神无比强大的人,最终竟真被自己的虚无弄去自杀?他强大在哪里了?他没能对抗得住虚无,什么事都没做,浑浑噩噩,平平淡淡,就这么虚耗了三十载,去死了?赵斯同没法接受,他是被李秋屿唤醒的,世界太精彩了,活一万年都不够,他竟然去死?真的去死。
好了,他现在没死成,一个人,一举两得,又活又死。是那个小姑娘把他救回来的?完全有可能!赵斯同更无法忍受了,他拉不住李秋屿,李明月能,他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李明月到底能在哪里?他千方百计,要拉李秋屿和自己同行,没有他的注视,没有他的理解,自己所做一切,都曲高和寡,无人观赏。赵斯同压抑怒火,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李秋屿已经走远,他不回头,他已经好了,马上要去过俗人生活一样。
他怀疑自己是否高看了李秋屿,他一度认为,李秋屿可以直视任何事,他永远面带微笑,不置可否,似乎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灵魂里的波澜,他自己说的,恶比善更纯粹,更有力量。赵斯同无论怎样引诱,他都岿然不动,现在好了,他动了,却不是因为他,他所有努力都是徒劳,而在一个小女孩那里,轻而易举。
赵斯同看着他的背影,背叛的耻感,久久没法散去。
第67章 春天但凡有一点气息……
春天但凡有一点气息,都能被明月捕捉到,尽管在城里。某一天晨读的空气里有了新味道,她就知道,大地下头蒸腾起热气,马上要顶上来,必须破土。
教室的窗台上,摆着学生们带来的小盆栽,有铜钱草,也有太阳花,价格便宜,容易养活。明月最喜欢太阳花了,她找个瓶子剪开,弄些土,从花盆里移了两棵,专门叫它为自己开,平移坐位也带着。张蕾对她这种爱占小便宜的行为嗤之以鼻,这样的花很常见,李明月去一趟上海完全没有开阔眼界。
“又不是什么名贵的花,也值得你开口跟人要,当宝贝一样,”张蕾嫌她不争气,“李明月,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她们成了前后位,张蕾扭头,生怕明月桌角的花碰到她衣服,一切跟泥土有关的东西她都厌恶,太厌恶了。
明月便把瓶子挪一挪:“我喜欢我的,跟你也没关系。”
张蕾漠然地笑,她不跟李明月计较,她看这个老同学,已经到达一种思维上的新高度。人要成为新的自己,必须打破、摒弃过去的东西。李明月做不到,从她提前离开上海就知道。张蕾难忘上海之行,每每回味,都很兴奋,她回来看什么都不太习惯了,同学、老师,又成了土包子,远远不能满足她,除了赵斯同,她谁也不崇拜了。
再看到乔胜男,张蕾觉得自己可笑,她如此普通,一个高中语文老师而已。她以前竟为自己不能得到她的青睐、赏识而苦恼,天哪,她算什么啊,她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当个语文老师,跟一届又一届学生兜售老一套的东西。
张蕾觉得看谁都不太顺眼,无论看谁,她都带着种淡淡的嘲讽。她精神上远离任何人,只期盼和赵斯同交流,上海之行,赵斯同的言谈举止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在看李秋屿来接明月时,感到深深嫉妒:为什么她跟赵斯同不能是这样一种关系?哪种都行,她迫切想和一个看起来光鲜无比的异性产生某种联结。这让她内心躁动,她看着李秋屿那张脸,那个模样,像讨厌李明月一样讨厌他了。如果李秋屿是个丑八怪,人又穷,这样就好了。
“刚才那个是你初中同学吧?”李秋屿跟明月上了车才问。
“哪个?”明月没在意。
李秋屿说:“一直看我们的那个女孩子,我记得她叫张蕾,你们初中就是同学。”
明月道:“看我们了吗?她这学期开学怪怪的,好像谁也看不起,不过她以前在乌有镇也这样,她那时成绩最好,大家很羡慕她,还有点怕她,她性格有点冷。”
李秋屿笑问:“你羡慕她吗?”
“最开始羡慕,后来没什么了,她现在成绩也不错。”
李秋屿没再说什么,他对张蕾有印象,一开始就有,这女孩子看着很安静,像密林里的伏兽,盯着什么。他察觉出她对他有敌意,是种直觉,虽然他不清楚哪里得罪过这女孩子。
那只能是明月“得罪”她了,李秋屿问:“跟张蕾闹过矛盾吗?”
明月想了想:“不算吧,但我们关系也不近,她说话总是居高临下的,好像大家都是傻子,我不跟她一个寝室。”
李秋屿说:“跟同学相处要注意一下,尽量别明面得罪人。还有,古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以后念大学了更要注意,跟人交往真诚是很重要,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说了几个大学校园里的案例,包括最著名的一个案子,明月也晓得。
“新闻上报道他其实很老实,家里还穷,是有钱室友欺负他了,他气不过,一下把同学杀了。政治老师提过这个案子,也这么说的,还教育我们不要随便欺负老实人,要跟同学友好相处。”
李秋屿道:“别信新闻瞎说,有一种人犯罪,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不是什么激情犯罪一下去杀人,他是有预谋的,脑子很清楚,锤子在宿舍放了一周。还有,他不能算穷,这是前几年的事了,他有电脑用,绝对不是穷人。”
明月疑惑:“新闻也不能信吗?为什么要这么写?”
李秋屿道:“新闻本来应该被大众相信,但写新闻的人,有时为了制造噱头,吸引人关注,会颠倒黑白是非,捏造事实。一个又穷又老实的可怜孩子,被人长期讥笑,奋而反杀,这符合大众的心理期待,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被他杀害的同学,才是真正的穷苦孩子。即便和同学有点摩擦,没几个人会想去杀人,因为大部分人是有理性也有情感的。”
“这对被害死的人太不公平了,他们不光失去生命,还要被人说成是欺负别人才惹祸的,写新闻这些人的良心呢?”明月很不解,“他们难道不是念过很多书,明白事理的人?”
李秋屿揉揉她脑袋:“受过高等教育,也未必能做人。刚才这个案子里的罪犯,是高材生,一个人拥有知识才能,不代表有正常的人性。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太健康的心理,区别在于如何控制。”他忽生忧心,他忧心的事多了去,钱总是能叫人更自由一些的,李秋屿最近认真思考了几个问题,钱就是其中一个。
他没告诉明月,他委托子虚庄村长,以村支部名义,给了杨金凤一些补贴。公家出钱,杨金凤不会不要,他希望她的亲人能活得稍微轻松些。他尊重杨金凤,宁折不弯,这样的老人,不该一直吃生活的苦。
一辆轿车停在他们前头,乔胜男上了那辆车,不再避讳,李秋屿当然认得这车。赵斯同跟乔胜男的碰面并不多,他弄到了手,便开始节制起来,理由总是充分的,他实在是忙,生意人哪有不忙的?赵斯同对任何女人的兴趣,都不会维持很久,再美丽的肉/体都叫人乏味,更何况,乔胜男没有这个优势。她的思想、精神,赵斯同也没兴趣深究,毫无新意。他不再频繁出现,叫乔胜男饱尝等待的滋味,几乎要怀疑起他,痛恨起他。但只要他出现,态度却不变,依旧贴心迷人,问她工作上的得失,学生们的成绩,关心她最近读了什么书,有没有想看的电影。赵斯同没有寻常男人的庸俗,只想上床,有几个男人会花功夫关切一个女人的灵魂?如果有,那也是为下个步骤上床做准备。
赵斯同在女人跟前永远是倾听者,他言语风趣,对女性是十足的尊重,这才是爱的滋味,滋味太好,乔胜男又要惭愧之前的疑心,责怪起自己。他如今来接她,是故意叫人看见、知道。
在乔胜男看来,也许是两人关系的更近一步,只有李秋屿知道,这是要结束的征兆。赵斯同的快感,来自于征服一个坚硬灵魂,不在于美丑、胖瘦,他喜欢挑战,帮别人挖掘自身,比如乔老师的情欲……李秋屿一点也不想管这些事和这些人,不幸的是,赵斯同要把这些东西置放在他的生活半径里,他知道他能感知,一箭双雕,既满足他本人的欲望,又顺带着什么意图,赌他李秋屿管不管闲事?一定不止这层,李秋屿有种直觉,赵斯同还有别的目的,他尚不清楚。
“嘿!”明月突然诈他,“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李秋屿回眸笑:“说什么了?”
她怕他沉默,也怕他失神,叫人琢磨不透他又想什么去了。
“暑假你也去庄子里过几天行不行?”明月提议道,“热是热了点,但我会给你烧水,天天都能洗澡,晚上坐院子里吃西瓜,用井水一浸,可凉了,还能看见大月亮,硕大的月亮,就是《佩德罗巴拉莫》里写的那种月亮,你在城里叫楼挡着了,有时看不见,在我们那里,什么遮拦都没有,打平原的尽头升起来,大得很。”
她已经操心上暑假了,太漫长了,她得回家,留李秋屿一个人在这儿,明月紧张,她期待地望着他,李秋屿笑了笑:“我在城里也能看见,现在就看着呢。”
明月见他对自己笑,意识到什么,她有些害羞了:“我一回家去,你就看不见月亮了,还是跟我回去吧。”
李秋屿说:“想这么远?春天还没过完,想夏天的事了。”
明月很认真:“这样才有盼头,我心里盼着的事都一样样列好了,提前想一想,都觉得高兴。”
李秋屿若有所思:“你很乐观,什么事都往好了想,这样很好,暑假我跟你回去,看看你说的大月亮。”
“是你自己想,还是只为了我高兴?”
“都有,我也想走动走动,除了工作,应该做点别的事。”
明月心满意足,李秋屿的问题她不甚清楚,但可以肯定,他思虑太多,一个人应当思考,但不能沉迷思考,不去看实际的日子,他当然也在过日子……但之前一定不是好日子,她要跟他一块过好的日子,他要是不肯,她拉也要把他拉走。
明月跟张蕾的矛盾爆发在两周后,下着春雨,张蕾忽然把她从教室喊出去。
“是不是你说的?”
“什么我说的?”
张蕾神情冰冷:“除了你,还有谁能知道?我知道乡下人爱嚼舌根,一件屁事,十里八里都能知道,你是不是嫉妒我?”
她怀疑是年关的时候,李明月知道了这事。她妈妈在外做什么,一个庄子都在传,一群狗屎眼红她妈妈能挣钱罢了,张蕾心想这群人活该穷死,土死。庄子与庄子之间,沾亲带故,难保传到了哪里,李明月听说了很正常,毕竟她们还有一群土鳖同学,打工回来只会乱溜达,赶大集,跟混子一样,散播闲话。闲话在乡下说说就算了,那群土鳖,影响不到自己的生活。但张蕾在寝室感受到了异样,她忽然被室友问知不知道什么叫公主、佳丽,张蕾心里一凉,她猜同学听说了什么。
当然是像李明月现在一样,装傻充愣,张蕾看着她的脸,恨恨想。
明月非常茫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
张蕾冷笑:“别装了,李明月,你往外抖落什么目的?影响我学习?让同学看不起我?我告诉你,我妈能挣钱,比这些城里同学的爸妈还能挣,她们看着人模狗样的,有个单位上班,挣的都是死工资。我妈一年,抵她们十年,穷才丢人,你要是觉得这样能让我丢人,你早丢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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