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要疼炸了,像电流滚过,刀子在他身上一道道细致划着,生怕错过任何分毫肌肤。他的理性,他完美的逻辑,全叫这个笑摧毁了。他所想的,所行的,都成罪恶,他最初是隐隐的得意,转瞬成一辈子的重担。他只有把善恶模糊掉,给自己找无数个借口,无动于衷,不再做任何事,才能活着。
他自以为的周密、隐蔽、以恶制恶,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彻底失败了。没人窥探到,除了俄文邻居,伯伯了解他的聪明、心智,一定把他想成了小恶魔,要本能地远离。他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没伤害过别人,对旁人落井下石过。他最能发现人的恶,察觉到人的恶,李秋屿跟他一对视,便清楚他知道了。但他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避开他,就完全否定了他。
确实是恶魔,他独自有条不紊计划、实施时,享受到一种至高快感,他是聪明孩子,那些成年人算什么?一只臭虫,臭虫没有品格,没有思想,只是寄存在一具成年人的身体里,他动一动脑子,就能让臭虫互相撕咬,互相毁灭,他要验证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他沉默寡言,有些苍白,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他自己也像只猫,没有动静,谁也想不到是他,人们只会惊慌、恐惧,他镇定自若,冷静沉着,从未想过半途放弃,甚至有种崇高感,并深信自己是对的。
只要一个笑脸,这一切就都完了。只差这么一步,就能完美结束,并且在他余生里都引以为傲,他会做更多的试验,获得更多的成功和快感,他是无名英雄,不需要人知道,只需满足自己,良心无虞。没人能审判他,灵魂无罪。
李秋屿一度恨过小女孩,他知道她无辜,她太无辜了,所以他才去恨她,她但凡有一点不那么无辜,他都不至于恨她。以致多年之后,他完全能理解自杀的穷苦同学为何恨自己,他没能抱住小女孩,但选择抱住了跌向自己的男同学,尽管他还是死了,她也早已死去。
所有的事情告终后,李秋屿十分平静,他一切如常,时间的船载着他一夜之间便驶离少年时代的港口,他没成年的时候便成年了。
“这个草莓真漂亮。”李秋屿拿起一颗草莓,像远眺暮色,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叹。明月凝视他的脸,她静静淌着眼泪,她知道他还有最重要的东西没说,她在等,李秋屿却忽然说,“人为什么喜欢草莓?因为它味道香甜?为什么喜欢那只猫?觉得它可爱?还是无聊时当解闷的小东西?猫死了,人们觉得伤心,但很快能找到替代品,爱抚它、逗弄它时,未必是出自于善意,可能仅仅为了满足自己。但狠狠抽打它时,却是纯粹地想弄死一个生命,不掺任何杂质的恶念。我也许从没真正喜欢过那只猫,也没真正爱护过那个小妹妹,我只是怪她,怪她们母女两个为什么出现在了某个环节上,让整件事性质完全变了。我本来在所有环节之外的,最后不得不和她们一起永远钉死在那里,”他用力揉起脸,“我太卑鄙了,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这么想,可见我跟赵斯同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人,他说的没错,我是个极度虚伪的人,我做这些的时候,是只想寻求什么正义吗?我有自负,优越感,就像姐姐……她迷恋我,是有悖人伦道德的,一只老鼠偷了人的粮食,是没道德吗?它的角度只是仅仅找吃的,道德是人给它的,它其实什么都不懂……姐姐可能把自己当老鼠了……”
李秋屿几乎进入一种谵妄的状态,他眼睛出奇地亮起来,火烧一样盯住明月,“你害怕我吗?我对你也是不道德的,我对谁都没道德,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事情发生过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学法学,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些强有力的借口,看各种各样的书,也是这个目的,我必须是无罪的,不能有罪,只要我后续不再做什么,就不会再有任何事和任何人来骚扰我,但我为什么还是做了?为什么要资助你念书?知道那个伯伯怎么发现的吗?我复盘多次,也许是我在他家沉迷阅读心理学书籍的时候,也许是我问他怎么看待《罪与罚》主人公的时候,也可能是我盯着别人时,流露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眼神?他非常聪明,什么人都见过,他本人是极其正派的,我一直认为,只有至纯至善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识人能力,因为自身跟恶是两极,相互排斥,所以哪怕恶装成善,他也能敏锐地嗅出些蛛丝马迹。他嗅到了,却没有问我,什么都没问,他只需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一眼,就知道我能猜出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他连劝诫都没有,是觉得我无可救药?还是觉得我跟他最初的印象南辕北辙,失望至极,不想再说一个字?赵斯同亲近我,总是把我当同类,我确实是他的同类,要不然他不会找上我。你疏远我是本能,任何人看清我真实面目,都会疏远我,除非同类。我无论再怎么找借口,说服自己当初是正义之举,替天行道,对那条街上的人毫无损害反而是件好事。确实是这样,大快人心,老百姓总是期盼有个青天大老爷出现。但这些借口都无济于事,掩盖了我真正的心思,我只不过想证明自己比别人都聪明,对付蠢货易如反掌,没错,他们两个在我眼里都是蠢货,死不足惜。”他又流露微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说话这么恶毒,跟你想的李秋屿一点也不一样,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明月,对付蠢货易如反掌,想收服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是如此,你缺乏关爱,只要对你释放一点点善意,你都会感激不尽,只要我表现出理解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迎合你的意思,给你找最恰当的注解站住脚,你就会对我死心塌地,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何况,我身体力行地帮助你,不仅仅靠一张嘴,最初我靠什么吸引的你?一句话?一个表情动作?还能记起来吗?你看看你救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桌上的草莓,没人再动了,李秋屿目光落在草莓的红上,非常熟悉的颜色,他想起来了,白猫在跟他们玩耍时,一会儿跑,一会儿跳,曾经撞烂了花盆,花盆里种着一串红,就是这个颜色,它淌的血,也像一串红。
他很多年不曾留意任何植物,现在,又想起了黑色泥土里卧倒的一串红,红色扎进眼里,李秋屿一阵战栗,明月一直凝视着他,她轻轻抹去泪水:
“他们两个,是说那个当哥哥的,还有卖卤菜的男的吗?”
李秋屿对上她眼睛,没有回应,他呼吸有些急促,想是在抉择什么。
明月泪眼婆娑:“你已经受到惩罚了,有良心的人才会受这样的惩罚。”
李秋屿下意识摇头:“不,明月,我什么都还没说,你不要信我,一件事不同的人说,完全能是两个样,很少有人不美化自己,我也是。”
他颧骨呈现病态的潮红,像饮了酒,他的意志依然非常坚强,但情感上,脆弱得如一团泥浆,明月抱住他脑袋,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胸膛,她泪如雨下:
“你别说啦,我是不信你说的那些,你不是赵斯同的同类,对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你受过惩罚了,一天也没停过,直到现在都是,已经够了,别觉得没办法挽回,咱们一块儿,还能做很多事,好的事,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的大,咱们齐心合力,一定能再做些事的,你相信我,你就想着跟我一块儿活在平原上,它多大啊,从不怕人踩它,什么事都能托得住,你信我吧,我知道你吃的苦够多了,你一定信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第70章 “你早就在做好的事……
“你早就在做好的事了,是你没意识到。不说旁人,只说我自己,没有你我现在不会在这儿,我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是你让我来到这儿,受更好的教育,我从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奶奶会记得你,棠棠也会,还有我不知道的人,都会一想起你这个人是好的回忆。真的,你一定得信我,我不说谎的。”
她声音又低又急,怕他不信,见李秋屿不说话,明月低头亲了亲他眼睛,带着哭腔说,“我真想把你按我胸口里,看看我心脏,就知道我没说谎了,你要是不知道,一遍遍只想那个事儿,才是犯罪,因为你只能瞧见自个儿,看不见旁人爱你了。”
李秋屿抬起脸,喉咙滚动:“我刺激了那个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其实他没醉。他不是用醉酒壮胆,是我故意让他知道,有精神问题的人杀人也不会被枪决,因为他的意识不受自己控制。他这个人,清醒的时候非常要面子,让他起疑心,不能直接说他脸上,他会扬起拳头把你揍一顿。应该等个时机,让他正好看见你跟别人窃窃私语,只让他听见几个关键词,比如卖卤菜的,妹妹,再对他露出一点讳莫如深的、异样的眼神,叫他去猜。在这之后,只要他出现,你就立刻闭嘴,他的猜测就全成了事实。”
他看出这个人暴力、冲动,也许早晚会犯罪,已经犯罪了。大人容易低估一个少年,哪怕知道他念书很厉害,但仅限于常规的知道,一种知道猪肉香、粪便臭的知道。他在这里生活几年,抵得过人家几十年,除了那位伯伯,几乎每家每户都喜欢聊家长里短,老保姆也不例外,并非都是恶意,有时只不过打发无聊时间。日子这么长,不说点闲话,怎么捱得过去?
那傻子妹妹,连卖卤菜的也不敢动她,因为哥哥野牛一样的身材,能震住很多人,这是街坊们的共识。但卖卤菜的不这么想,他总叫嚣着,早晚要给这人一点颜色看看,到底怎么给,谁也不知道。
只要李秋屿愿意,跟同样爱说闲话的同学说点什么,那这话就会顺着对方的嘴,进入无数张嘴里。进入青春期的男学生们,已经知道很多事,对性天然好奇。他们撒尿时打赌,早晚有一天卖卤菜的会去干那个智障。这个字眼非常露骨,谁也没觉得什么,他们周围的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李秋屿走过去,漫不经心说也许已经发生了。他不爱说话,他是班里最聪明最神秘的学生,他一说话,大家便都不自觉地信了,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很平静,说在菜市场听人讲的。他看起来对这个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是听他们扯淡时,无意提一嘴,也不参与讨论,很快走人。
这更可信了,菜市场的人什么都知道。流言没有具体的哪张嘴,不是哪个人,是菜市场,那儿鱼龙混杂,有无数张嘴。
传下去也非常容易,开头永远是“听菜市场的人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大家都知道了,但没人敢在做哥哥的人跟前说。
他替人杀猪时脑子最灵醒,阴沉沉的,手拿尖刀,开膛破肚非常娴熟,他杀狗也利索,人都远远看着。他杀完牲畜后,会去调戏女人,到卖鱼的妇女跟前,撩起人的围裙,擦手上的血。
这一点,李秋屿观察许久,他猜血让这人兴奋,甚至可能引起他的性/欲。他杀狗时,总有小孩子等着捡狗牙,有个同学想给妹妹要个狗牙戴着玩儿,不敢上前,李秋屿过去跟同学说话,他有意把“妹妹”两字说得高声,意味深长看向这人,等对方回望过来,他便避开他,偏过头去,压低声音告诉同学:“这人不一定乐意给,可能会骂你,不过你可以试试好好跟他说。”
“我不敢啊,我妈说他有点神经病。”
如是几回,李秋屿跟同学频频朝他观望,只要他看过来,两人便不说话了,李秋屿声音忽然扬高:“只有卖卤菜的敢。”
这人终于走过来,同学有点畏惧,扯着李秋屿示意他走,他没动,同学犹豫片刻跑开了。
“你们两个小子在这嘀咕什么?”
李秋屿道:“我们听说,只有卖卤菜的敢。”
这人急躁道:“敢什么?”
李秋屿非常镇定:“我不知道,刚路过听人说只有他敢,他一下就能把锁撬开溜进去,想干什么干什么。没听完,人家见我们好像在听,就没往下说。”
“你俩老盯着我嘀咕。”
李秋屿道:“没有,我们在聊老师讲课,老师说,精神病人杀人不犯法,不用负刑事责任。”他说话老成,从不像其他少年那样还时不时流露孩子气,他像个大人,而且是成熟的大人。
这人把刀在套袖上蹭了又蹭,雪亮亮的:“有这事?老师给你们说这玩意干什么?”
李秋屿道:“老师上政治课,讲这些很正常。”他瞥一眼寒刀,知道他刀法好,一个粗鄙邪恶的人,也有一样惊人技艺。
李秋屿至始至终都很平淡,他对这人礼貌微笑,转身走入人群。他背后生了眼睛,知道这人一定会盯他看。他背着书包,从卤菜摊前过时,同男人对视上,男人打着哈欠,正在剔牙,睨他两眼,李秋屿一脸平静走过去了。
流言是没有源头的,没有源头好,沾不到任何人,都是“听说”。
他所做的,只不过顺水推舟,叫这人早点实现自我。他杀死的也是个混蛋,这件事不好吗?好极了!既绞杀了混蛋们,又印证了他李秋屿的才能,这符合整条街的利益。是那对母女,阻碍了他跨过两个人的性命,他没跨过去,反而自己倒在血泊里。他深深思考过,是什么造就的苦难,物质贫乏?钱惹的祸?还有肉/欲,不屈不挠的肉/欲。物质丰厚了,人就不作恶了吗?绝对不是,物质丰厚的人,有更丰厚的作恶手段,更隐蔽,手上不会沾血,大众可能还会仰望他们。
他依旧靠着聪明脑子离开的那儿,那满是臭咸鱼味儿的地方。那儿的人大都走不掉,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他一次也没再回去过。
明月心里紧张,李秋屿说的,跟她想的差不多,他今晚说话混乱,一点不像平时的他,他很紧绷。她搂好他,“别说了,我都知道,你自己给过自己惩罚了,叫它走吧,叫这个事走吧,咱们还有很多很多日子没过。”
李秋屿的手仿佛要推开她:“我没说完,明月,你为什么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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