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被他说得笑眼飞溅:“我想起子虚庄教堂里的耶稣画像,外国人,这样的,”她模仿起动作,“后面还要有光,我得严肃点儿,婶子大娘们跪成一片,她们都是很忠实的信徒。”
她模仿完,又忍不住笑,树叶间漏下的日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地过去,又回来,这场景也很熟悉,李秋屿想起来了,那是她家里旧电扇的风叶,她踩凳子上,用扫把助力电扇转起来。他发现自己对明月的一切其实都记得相当清楚,细微的,琐碎的,生活的实感,这一刻准确地浮现出来了,早已存在,他没去想过。
日子也许是美丽的,城市的日月星辰也还是日月星辰,李秋屿凝神想问题的时候,强烈的直觉让他转头,赵斯同的车在不远处等红绿灯,隔着车窗,他就能看见赵斯同的脸,日光把他照得眯起眼,他脑子里,忽然有个极其荒诞的念头:
赵斯同是他分裂出的一个人格吗?他预感他就要出现的时候,他必然出现。古龙水的味道又萦绕鼻间,某种拉扯的力量还在,李秋屿明察秋毫。
车窗始终没降下来,李秋屿再见到赵斯同,是在参加完集团的月度经营分析会后,他们同乘电梯,混在人群里,赵斯同看着他笑。
出电梯后,李秋屿才说话:“你投诉了?”
赵斯同漫不经心:“我觉得你们服务不行,尤其是你,对待我这样的客户太敷衍了。”他又笑了笑,“看不出,你还关心我投诉不投诉?我以为,你恋爱谈得忘乎所以,无心工作了。”
李秋屿道:“我在这儿干一天,就负责一天。”
赵斯同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像是赞许:“你最近气色不错,死过一次的人,靠那小姑娘复活了是不是?”
李秋屿微笑看他,神情坦荡:“最近倒没见你,还好吗?”
赵斯同笑道:“你看我像不好的样子?我好得很,要说唯一不好,还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师哥你不能跟我一起做事。”
“还没死心?”
“我为什么要死心,我还不能想一想了。”
“能,尽管想,”李秋屿手中的报表在腿外侧轻轻一扣一扣的,“你的脑子你自己控制着,我也管不了。”
赵斯同眼中精光一闪:“你状态真不错,外人可能感觉不出你有什么不一样,我能,咱们一碰面,我就感觉到了,跟年轻人恋爱就是不一样,可喜可贺,能看到你这么自洽地跟那小姑娘谈恋爱没负罪感。”
他皱起眉,“看来那小姑娘有两把刷子,能跟我说说,她到底哪儿吸引了你,你鬼迷心窍成这个样?”
李秋屿没反驳他什么。
赵斯同道:“算是承认了?放心,我不会给你搞什么破坏,我就知道你早晚把她弄到手,我替你高兴,最起码你又能在这种事上找到点乐趣,活着就好。不过你天生适合当情人,师哥,你当不了丈夫的,知道为什么吗?情人跟丈夫不同的地方在于,情人是欲望第一位,丈夫则道德优先,你是道德君子吗?”
李秋屿淡淡凝视他良久,道:“没看出来你有什么道德,也做了人家丈夫,我一直都最羡慕你一点。”
赵斯同说:“难得,我身上居然有让师哥羡慕的点。”
李秋屿微笑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这么自洽,自圆其说,你不该做生意的,应该当个哲学家,说不定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赵斯同讽刺地笑一声:“你以为现在没有战争,到处都是,没有硝烟而已,一个人的心,就能成为战场,你不是跟自己交战很久了吗?要不然,也不会去死,我没说错吧?我非常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说,不会跟我这个最了解你、你反而看不上的人说,去找什么小姑娘搞救赎之道去了。说到底,还是男人对女人那点欲望,别否认,否认我也不会信的。这玩意儿脆弱得很,这点你一定要信。”
李秋屿拿起报表,在他肩头似有若无砸了两下:“我怎么敢看不上你?你本事这么大,不过小心点,别最后翻了船,干点儿人事。”
赵斯同却笑眯眯看着他:“你早晚还是会认同我的,只要你还是李秋屿,你一定能听懂,你我之间有一笔账始终没算清楚,师哥,不是你逃避就能完事的。没关系,先跟她谈谈恋爱,甜蜜一段时间,我祝你快活。”
他认定李秋屿亏欠他,是更高级、更广义的始乱终弃者,李秋屿从他的眼神深处明白这点,从未不理解过。
第72章 明月现在的状态好极……
明月现在的状态好极了,又进入什么都爱的感觉里,爱蔚蓝的天,爱绿色的草坪,爱月季花丛里忙碌的蜂子,爱老师,爱同学,爱食堂给她打饭的阿姨,爱偶尔遇见秦天明,两人的聊天。
春天的窗户里,日头斜了,同学们在教室里人影晃动,金色的余晖射到玻璃上很刺眼,是流淌的火焰,生活真是怎么样都好。明月什么忧愁都没有,她精神抖擞,在理科班如鱼得水。她给杨金凤打电话,汇报自己的成绩,杨金凤的声音,则很慢很慢了:
“这个分数,能念上大学不?”
“能念个怪好的大学呢。”
“李先生怎么说?”
“他也说我能,我们新课等该割麦的时候就学完啦,复习我肯定还能进步。”
“李先生说能就能,你听人的话。”
“你身体好不好?表婶带棠棠勤来看你不?”
“我好着,人有人的事要忙,哪能动不动来看,你跟人老师同学好好处,不兴闹矛盾的。”
“都忙着学习,没人闹矛盾,你在家该吃肉吃肉,不要觉得我不搁家,你就瞎凑合,吃肉才有劲,要不人虚。”
明月晓得杨金凤节省,家里就她自个儿了,吃饭很对付,只吃园子里的菜,养了一群鸡鸭,是断然不舍得杀给自己吃的。
杨金凤说:“谁说我不吃肉了,村里现在给家里有补贴,我天天都能割肉吃。”
明月笑道:“好嘛,等我念大学就去挣钱,叫你天天吃肉,还给你买花衣裳,当个老来俏!”
杨金凤说:“就知道不能给你好脸,能上天,没事不要给人李先生添麻烦,等真挣了钱,先孝敬人李先生。”
明月笑出声:“他又不是老头子,孝敬他什么。”她可不觉得李秋屿是长辈了。
杨金凤道:“人这么对你,你不想着孝敬人家点啥,还笑?”
明月憋住道:“晓得啦,我以后要孝敬他的。”
她想起什么,跟杨金凤说:“我弄点太阳花的种子,回头撒咱们园子里,开成片可好看了。”
杨金凤说:“种那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
“好看啊,叫眼睛高兴的。”
“你弄回来,我给你撒上,要是不出苗不能怨人。”
哪能不出呢?园子里常年上鸡粪,地有劲得很,什么都长得好。
“好了好了,挂上吧,不要老往你大娘家打电话了,这会都忙,人忙一天还得到咱家叫我……”杨金凤最后的话像是忽然咽下去的,电话断了,明月习惯奶奶这样,她很高兴地收好电话卡,园子里会开满太阳花。
她整个人喜气洋洋的,精神饱满,充满着浓烈的青春朝气。
孟见星见了她,忍不住阴阳怪气:“你天天挺高兴啊?”
明月说:“我想高兴。”
孟见星最近心情不好,家里气氛压抑,孟文俊的生意出了点问题,具体什么事,大约觉得他是孩子,父母不说,也没道理跟他什么都说。
“你跟你表叔好像关系越来越好了。”
“你要是愿意跟他好好相处,也成。”
孟见星冷笑:“我?我为什么要跟他好好相处?我认得他谁啊?”
“确实,你不认得他,只有我认得他。”
“难怪了,我说你怎么变得不讨人喜欢了,谁跟他沾谁倒霉。”
“你以为你讨人喜欢吗?说实话,高一的时候我觉得你不讨厌,现在看你,是哪眼看哪眼够。”
明月若无其事说道,孟见星脸皮薄:“我真是高看你了,物以类聚,跟你表叔瞎搅合吧。”
“这话应该说给你全家听,跟我说什么?”明月毫不客气回击,“你没脑子,听风就是雨,你虽然生了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生了一双耳,也什么都听不见。”
孟见星错愕不已:“李明月,你真是被他带坏了,你原来多好啊,我以为你单纯可爱,就知道你会变。”
明月不解释,她替李秋屿难过,除旧迎新的日子里,有人想起他吗?只会恨他,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活着,就遭人记恨。他假如死了呢,孟见星会大松口气,他的父母想必也是,她忽然觉得他怎么这么讨厌呢?太讨厌了,简直就是个蠢货,她也想骂人了。
她嘴上没再说什么,可表情在那了,孟见星不瞎,他觉得李秋屿一肚子坏水,尤其懂怎么讨异性欢心,无论是姑姑,还是李明月,李秋屿对她们来说,好像有非凡的魔力。他总觉得李明月喜欢着李秋屿,那种喜欢,这更恐怖了,就好像让他现在去喜欢一个三十岁的阿姨,那不见鬼吗?
他更确信是李秋屿的错,骗一个高中生,绰绰有余,李秋屿一直很奸邪,他为不能让李明月迷途知返感到绝望。
张蕾远远看着两人说话,心情湿冷,李明月总是能跟长得好看的人说话,她现在也看不上孟见星了,完全无感,他除了帅气点,跟其他毛都没长齐的男同学一个样,冲动,幼稚,没有魅力。但孟见星还是好看的,这一点,比别人强,他巴巴地跟李明月说话,李明月呢,趾高气扬,跟看狗一样。呵,她以前哪有这种自信,只能是李秋屿给她的,一个成年男人的呵护,会助长一个小女孩的骄矜,反正李明月就是这样的,她真是走狗屎运。
如果没一个英俊的男人来爱自己,人生都没什么意义了,张蕾苦恼地想到这点。她很快又见到赵斯同,他来剪彩,实验室正式落成,赵斯同喜欢穿正装,他身材好,穿得特别好看有型,她以前在庄子里见人结婚穿西装,真是丑,皱巴巴的,永远不合身,新郎丑,身材差,衣服质量也差。
人要看起来高级,一定得有钱才行。张蕾明白,赵斯同整个人看着贵,他一贵,就高级,就迷人,她念书就是为了接触这样的人,可惜她还不够大,她要是大学里遇见他更好了。
她争取到一个给他献花的机会,赵斯同对她微笑,活动结束后,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她抓紧时间倾诉自己,她想考到上海,赵斯同鼓励了她。张蕾一直听说乔胜男是华东师范毕业的,不知真假,也有说是北师大的,反正是名牌大学。她总觉得赵斯同好像很欣赏乔胜男,他一来,总是很客气地跟乔胜男说话,虽然是简短交流,但似乎她教学骨干的名衔很加分。
赵斯同说:“我相信你们老师的水平,也相信你是聪明孩子,一定能去上海的。”
张蕾很矜持笑着:“希望吧,我应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乔老师都是华东师大毕业的高材生。”
赵斯同轻轻挑眉:“是吗?乔老师跟你们说的?”
张蕾以为自己弄错:“也可能是北师大,同学们都说她是好大学毕业的。”
赵斯同笑道:“老师的教学能力不一定跟好大学挂钩,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的,也可能教学很出色,你们乔老师不好吗?”
张蕾当然说好,赵斯同邀请她假期到上海玩儿,张蕾受宠若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回到教室后,仔细咂摸着跟赵斯同的每一句对话,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再看乔胜男,更加鄙夷了。乔胜男平时多么清高的一个人啊,这样的人,也有虚荣心吗?语文课了不起吗?最无用的一门课了,同学们可以走神、听歌,无聊传纸条,随便学学也差不到哪里去,学的再好,也拉不开多大差距。
不清楚乔胜男骄傲什么。
关于乔胜男毕业院校的闲话,慢慢传开来,学生们在寝室感叹,乔老师的大学,这么一般啊。她们觉得受到了一定欺骗,一直以来,也不知道谁说的,乔老师是高材生。这下好了,知道她的大学,好像一下觉得她教学也不怎么样了。
其实乔胜男一早知道学校流传她毕业于华东师大的事,她没解释,也没必要跟学生说自己的学校,误会就误会吧,她潜意识里享受这误会。她出身那样的家庭,能念上大学,很不容易了,就算真是华东师大毕业的又怎么样?有她负责?有她教学成绩?英雄不问出处嘛。
但现在的传言,叫人难堪,她不能跟学生置气,那成什么了?但学生们有些微的态度改变,她这么敏感,察觉到了,她最不能忍受任何人轻视自己,她是要叫学生敬畏的,可以不亲近她,但不能少了敬和怕。
乔胜男忍受了一段时间。
一进五月,天气忽的热了,李秋屿除了周末,每个周三也要来学校看一看明月,两人在一块儿吃顿饭,说说话。
他在教学楼下刚等到明月,后面乔胜男过来,她一直跟着明月,也了解每周三她都要跟李秋屿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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