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屿不懂这些礼节。
“如果明月可以,还是让明月来吧。”
这是八斗的倾向,但他得说动庄子里德高望重的主事人,李秋屿发话了,事情便好办,钱都是人李先生花的,刚发下去的烟,是硬中华,谁家白事舍得用这么好的烟?就冲这,也得事事问问人李先生的意见。八斗如同捧了圣旨,找主事的商量去了。
院子里特别热闹,人声不住,偶尔传来些说笑,这是在所难免的,都要死,人一死,只有最亲的人才伤心欲绝,其他都是应个虚景儿。更何况,最亲的人还未必怎么样,人只是帮忙做事的,只要不在灵堂前嬉笑嘴脸,足够了。
明月吐了,一会儿跑出去吐三回,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开始干呕。冯大娘给她熬了点菜粥,李秋屿接过来喂她,她麻木地张嘴,菜粥香,冯大娘做饭好吃,她家里食材丰富、佐料齐全,弄出的饭比旁人家的可口。
明月嚼了几下,忽然叫道:“奶奶,奶奶!”
她淌下第一串眼泪,这样好的菜粥,杨金凤吃不到了。
眼泪掉碗里,跟菜粥的味道一块儿进的肚子。
菜粥吃完没多会儿,又打肚子里出来,明月继续吐。
没办法,冯大娘说换疙瘩汤试试吧,得几天熬呢。
众人齐力把杨金凤挪到冰棺里来,等着明天火化。冯大娘不能老陪着明月,她要跟妇女们,忙着做孝衣串纸钱,还得蒸馒头,男人有男人的活儿,妇女有妇女的活儿。乡村的白事,必须靠人的帮衬,否则完不成。
冯大娘把钥匙给李秋屿,叫他想什么时候洗漱就去,她家里条件好些,天热了,人这么跑来跑去的,一夜就得馊。冯大娘是敞快人,心又细,说家里有新牙刷新手巾,现成的就能用,叫李秋屿千万别见外。
李秋屿给八斗钱,麻烦他找个人去买些日用品,明月一份,他一份。明月在冰棺旁坐了一夜,李秋屿也没睡,她累了,就靠他身上一会儿,时不时蹲长明灯那添纸钱。
第二天,杨金凤该火化了,明月出奇地镇定,跟着车,一路到火葬场,人家说亲人绕遗体一周算作告别。除了她跟棠棠,在场的谁也不是杨金凤亲属了,倘若那表大爷活着,他骑车也要来的,明月想起表大爷,每年都要打很远的地方来走这门远亲,她心里叫了声他,围着杨金凤走了一圈。
等人把骨灰盒给明月,她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晓得了。李秋屿一把抱住她,旁边的人都在喊她名儿,人醒过来后,发疯一样找骨灰盒,抱在怀里,谁也不准动。
棺材也送来了,一点事没耽搁,漆味儿很重,又沉又大,真是没几个爷们不行。乡下极看重白事,仪式繁琐,好叫活着的人瞧瞧,死了便是这样的流程,都要这么走的,总得当回主角儿,人唱戏的唱完了还得谢个幕,人死了,这辈子该你的戏唱完了,也得谢幕。别管唱的好与坏,一笔勾销,结束了。
明月又守着棺材坐一夜,她已经分不清这是个什么事了,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觉得悲伤,也不难受了。外头喇叭班还在吹着唢呐,吹了会儿,兴许是累了,放起音响,声音大得很。
后半夜她甚至困起来,李秋屿坐靠在墙边,搂着她睡了,她趴他膝头,睡得很沉。
正丧这天,明月的姑姑们突然出现,打院门口,就听到震天的哭声,两个女人哭天抢地悲痛欲绝进来,扑到棺材上,不知是恨是疼,又捶又嚎的,旁人便要上去拉一拉,说些安慰的话。
大姑姑发现了明月,红眼睛一瞪:“你把你奶奶血喝干了!”
明月一个哆嗦,她看姑姑们半天了,她很迷茫,她们生前跟爷爷奶奶是仇人,爷爷葬礼,她们当闺女的,面都没露,奶奶走了,她们却伤心欲绝地来了。
小姑姑难得跟姐姐是一边的,质问明月:“娘身上的东西呢?”
明月更茫然了,奶奶身上的什么东西?
她们笃信杨金凤有对金耳环,尽管从没戴过。
李秋屿看明白了,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等老人家入土为安后再提。”
大姑姑剜他一眼:“你哪位?”
小姑姑也逼上前来:“你谁啊?”
李秋屿道:“我?我什么人你们本来不需要知道,但既然问了,我告诉你们,”他指了指棺材,又指了指院子,“这场白事所有开销,都是我掏的钱,我尊重庄子的习俗,但决不允许有人在这闹事,不要告诉我,你们是老人的女儿,我是外人,轮不到我来管,我出的钱,我管定了。”
第75章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起来,伏在棺材上,冯大娘跟李秋屿悄声说:“还得指望她两个哭丧,没人哭不好看,李先生有事回头再说吧。”
李秋屿点点头,明月又坐回地上,一言不发,她很多年没见姑姑了,一见依旧是仇人。两人嚎完,走了出去,明月不关心她们来,也不关心她们走,她沉默地看着棺木,做得很精良,棺木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杨金凤已经连肉身都消失了,变成骨头、余灰。明月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坐在这儿,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理解、对整个世界的理解。
但她还能听懂人家的要求,外头远房的亲戚来,主事的会喊:
“张家的客!”
“王家的客!”
明月得站起来迎人,她摇摇晃晃的,李秋屿扶着她回礼。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得她,但进了灵棚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乡下都是这么个哭法,一边哭,一边说,因为调子拉得长,反而像唱着什么。
外头一阵躁动,帮忙的人风风火火跑进来说:“明月,你爸回来了!”
李昌盛刚进院子,妇女们便七手八脚地给他穿上孝衣,他在灵棚的席子那先磕了几个头,爬着进来的,哭得泪人一样。
明月觉得他很像狗。
她见他爬进来,就晓得李昌盛为什么来的了,这一下,连带着也晓得了姑姑们的来意。李万年死了,东西还轮不到他们,还有杨金凤,可杨金凤死了,东西就得全是他们的了。
她一旦想明白,就没法控制自己了,情绪霎时激烈起来,提着阔阔的孝衣跑到李昌盛跟前,大叫:“你滚!滚!你们都滚!”她的心,叫眼前的事扎满荆棘,再也无法忍受,她对李昌盛拳打脚踢,满腔的仇恨,李昌盛爬起来要揍她,李秋屿揪住他衣领,重重搡开,李昌盛撞到身后门板上,指着明月骂:
“你个小畜生,连老子也不认了,这我的家,我告诉你,等事一完你立马给我滚蛋!别以为找着靠山了,找着靠山,这儿往后也都是我的,这个家我说了算!”
明月浑身直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昌盛还在骂:“你那什么眼神?啊?瞪你老子?你奶奶就是你害死的,你要是早点出去打工,她死不了,还敢瞪我?!”
李秋屿上前连推几把,李昌盛被门槛绊倒,跌在了灵棚的席子上,院子里的人以为两个要打起来,忙放下手里活,上来劝架。
“你们都看看啊,这个李老板,仗着有几个臭钱,”李昌盛跌跌撞撞爬起来,整了整孝衣,话没说完,李秋屿道,“我今天不想打人,别逼我动手,能送你母亲一程就好好送,不能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李昌盛忽然抽了自己一巴掌,又跪倒在席子上干嚎,李秋屿冷眼看片刻,掀开帘子,进来见明月又呆住了,他摸了摸她头发。
钉棺前杀了只鸡,鸡血四溅,人把它扔出去,鸡在地上扑腾几下,气绝身亡。李昌盛一来,他就是孝子,摔盆扛幡都是他的,明月抱着遗像,那天的风雪那样大,杨金凤到镇上照的,棠棠跟在明月后头,哭了几声。
喇叭班跟着队伍吹吹打打,路边站了人,有老人,有小孩,红白事人都爱看这样的热闹。看生,也看死。
棺材要经过田地,这户人家便收割出一片空地,好让杨金凤过去。棺材落土了,明月才放声大哭,跪在铁锹上下扬起的影儿里:
“别埋奶奶呀,别埋她呀!”
她像是这一刻意识到,杨金凤真要消失了,棺材都是亲切的,她希望葬礼永远不停,她能永远守灵,院子里的人也别散去,乡亲们都在一块儿,全是人声。
这些人也要消失了,埋了杨金凤,人都要回自己家去,继续过日子。等着收麦子,耕地,种蜀黍,跟杨金凤没关系了,这是活人的事。
明月哭着站起来,拔了一把麦子,熟透的麦子。她趴地上,把麦子放棺材上,这是自己家的麦子。
麦子熟了,主人没法收割它了。
明月跪在那哭得浑身发软,妇女们拉她,说乖乖该回去了,走吧,也让你奶安生走吧。她愣愣看着新坟,魂魄仿佛不在了,李秋屿拨开人群,蹲下把她背了起来。
李秋屿背了她一路,把她背回家。没跟着送葬的邻舍们,还在收拾院子、扫地、清理垃圾。李秋屿让八斗把剩下的烟酒不用退了,分给大家,八斗说,“她两个姑姑给先回来的,都给拉走了,福叔要拦,两人跳起来骂,把园子里的菜,你看,薅完了,鸡鸭也逮了,连屋檐底下串的干红辣椒都顺走了。”
两个姑姑已经无影无踪。
堂屋东间翻得乱七八糟,杨金凤生前爱整洁,明月跟棠棠的东西扔了一地,想必是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李昌盛也没了鬼影,李秋屿料想这些人还会再来,因自己的缘故,暂时也许不会再出现。
隔壁的蒲婶子把堂屋也清扫得干干净净,人刚走,住里头肯定害怕,她跟冯大娘两个便叫明月到自己家里住。
明月不害怕,她哪儿也没去,堂屋的棺材不见了,杨金凤不见了,她生前的衣物多半随棺入土,留两件是个念想。她走到配房,豆子没了,她又看看园子,鸡圈,什么都没了。
杨金凤留下的熟悉的一切,有点价值的,全都叫姑姑们偷走了。
明月再一次嚎啕大哭:“没有了,怎么都不见了,那是奶奶的,不是她们的,还回来,还回来啊!”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仰着脸,泪水跟河一样淌下去,李秋屿把明月紧紧搂在怀里,多年前在县城里的心情又回来了,隔了那么多年,竟然重现,这些人死了的话,就不会再增加她的痛苦,她已经这么可怜了,这痛苦会跟她一辈子……他了解这种痛苦,他觉得很无力,只能抱着她。
院门外,一个远房亲戚的三轮车坏了,八斗刚刚给修好,他们听见哭声又进来,这亲戚年纪很大了,晓得李家发生的这些事,弯腰说:
“妮儿?我那有鸭苗,你奶奶都是搁我那买的,我再送几只留你喂,给你拣好的,跟你家里的一样。”
八斗也安抚她:“明月,听见没,表姑姥爷说还给你送鸭苗,回头你去念书,叫你冯大娘搭把手喂,这当院给你守着,谁都不叫进了。”
明月怔怔听了几句,一直摇脑袋:“我不要了,不一样了,不是奶奶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李秋屿对两人表达了谢意,跟八斗说:“这几天忙坏你们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后面还有事需要跟你商量下,会再找你。”
他抱着明月坐了会儿,等她哭累了,弄来一盆温水给她擦脸。冯大娘做好晚饭,来喊他们,明月身体软软的,走不动路,李秋屿又把她背到冯家。冯大娘炒了酸辣的青番茄,天热吃开胃,吃完饭她放了热水,给明月洗澡。明月大了,要是往常,会不好意思,现在心里空空的,坐在大水盆里,听冯大娘一句一句劝她。
夜幕黑了,星子也亮起来,明月回了自己家,开灯也不是多亮堂,堂屋空荡荡的。她跟李秋屿一块儿收拾起姑姑弄乱的东西,全是以前的旧物,她冷不丁就哭上一阵,又沉默一阵。
订着的日历,杨金凤撕到了她走的那天,再没人撕了。
墙壁上还有几道彩色粉笔印儿,很淡了,那是李万年在的时候,给明月记身高划的,这样一目了然,一年长了多少清清楚楚。李万年走后,她是大孩子了,杨金凤忙得很,没人再给她划。
这记忆里的事,没什么太稀奇太跌宕的东西,却也不能够再继续了。
只有堂屋正中间,挂着的伟人画像依旧,他慈眉善目,精神矍铄,看过这屋里发生的一切,明月泪眼朦胧望向他,喃喃叫了声:“毛主席……”
起打她记事,这画像就在,无比亲近,好像伟人跟他们一块儿过了好些年的日子。明月站起来,拿起手巾给画像擦灰尘,杨金凤爱干净,画像时常要擦的,她擦着擦着又痛哭起来。
她哭累了,便发起烧来,李秋屿开车把她带到镇上卫生院,吊了些水。后半夜他们回来,明月在车上睡着了,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秋屿形容憔悴,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合眼了,守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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