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长大了啊,回来一次,一个样,跟架子上的黄瓜呢。小时候是圆脸,现在成鹅蛋了,家里喂两只大鹅也不错,鹅蛋有营养,给明月攒鹅蛋,指不定能给她考大学出一份功……杨金凤从没想过这么多事,她动不了车,非常累,那疼跟累比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其实疼得厉害。她最后想到娘家,娘家没什么人了,她娘早死了,娘什么模样来?哪能记得了,娘哎,娘哎,杨金凤心里叫着,眼睫叫血糊住了,她合计着睡一会儿,总有过路的能看见她。
风吹着白云飘,麦子熟了。
杨金凤死了。
她到死的那一刻,也没觉得自己会死,没到时候,麦子还没割呢。
过路的终于发现了她。
杨金凤一脑袋的血,一脸,半个前襟都是。
这没什么稀奇的,若是孩子,或是劳力,人还要可惜两句,老了的人,年年都有死的,哪个庄子没有。
子虚庄的人知道了,八斗开着油三轮,从镇上卫生院把杨金凤拉回来。
人便都过来看。
庄子里办白事是极为迅速的,杨家门前插上白幡,意思是,这家有人死了。人一死,就得有人主事,搭灵堂的搭灵堂,报丧的报丧,杨金凤躺在堂屋门口的床上,脸面叫妇女们擦干净了,脑袋上窟窿眼堵不上,跟花白的头发黏一块儿,半干着。
冯大娘说:“这怎么好,明月还在城里,孩子晓得了心里怎么受?”八斗说:“得叫她回来。”
冯大娘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头:“怎么说?”
八斗说:“我给李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明月奶奶病了,想叫她家来一趟,看看奶奶。”
冯大娘又抹掉一把涕泪:“瞒不住的,家来一看,就晓得咋回事了。”
八斗道:“只能这么着了,受不住也得受。”
他给李秋屿打电话,道出实情,李秋屿心便往下沉了沉,他觉得很突然,他一直知道杨金凤身体不太好,但这样的结果,说不上是必然还是偶然,他挂断电话,走到饭馆前。
明月从窗子那正好跟他对视上,招招手,李秋屿心跳很快,她的脸在玻璃上映出个笑,还等着跟他继续说说话。
李秋屿进去后,一切如常,就着刚才的话题聊了一会儿,明月很活泼,充满活力,思维也非常敏捷,她正享受着青春,像其他少女那样。等她吃完饭,李秋屿才说:
“明月,刚刚其实是你八斗叔打的电话,”他眼见她表情紧张起来,握了握她的手,“你奶奶情况不太好,生病了,需要咱们回去看看,咱们现在就动身,我给你班主任请个假。”
李秋屿过去扶她起来,往外走,这顿饭本就吃得晚,她心里觉得奇怪,慌慌走着,脚底下一软李秋屿扶住了她。
“奶奶死了吗?”
她也不晓得怎么问出来的,她都没问奶奶什么病,在哪儿,她的脑子叫她问出这么一句。
李秋屿揽紧她,把她往车里带:“我不知道,你八斗叔没说,先不要这么悲观,咱们回去看看奶奶。”
这太残忍了,他说不出口,哪怕只能维持几个小时,他给她系好安全带,明月忽然挣扎起来,她要坐后排,能躺着,她想躺着。
李秋屿立马给她解开,打开后边车门,等她坐好,反复摩挲几下她不知什么时候烫起来的脸蛋。
她刚坐好,就没什么力气了,歪在那儿,她脑子非常清楚,觉得李秋屿骗她,她先往最坏想,这样就好了。她忽然又觉得什么事都没有,奶奶可能在卫生院吊水……明月一个挺身,直勾勾看着前方:
“我太阳花的种子还没拿。”
李秋屿从后视镜里频频瞥她:“没关系,下次拿也行,到时我跟你一块儿种。”
明月说:“我不要跟你一块儿种,奶奶答应我了,她要给我撒种子。”
李秋屿内眼角无声流下眼泪,他极快揩掉:“好,让你奶奶种。”
“刚我看见只鸟!”
“麦子熟了,焦黄焦黄的,看着跟要自燃的呢。”
“云朵真大!”
明月一会儿亢奋地指着什么说两句,一会儿又特别安静,李秋屿应着她的话,她没要说下去的意思,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路途开到一半,她说她困了,想睡觉。
李秋屿轻声说:“睡吧,到家了我喊你。”他心里一阵刺痛,这路程太短,从没觉得这么短过,好像开一会儿就要到达了。
第74章 进了庄子,路边站着……
进了庄子,路边站着人,还在说杨金凤的事,明月一下车,人们便朝她张望起来。
杨金凤的孙女回来了。
明月见人看自己,默不作声往家门口走,白幡立在那儿,风轻轻吹着它,左摇一下,右摆一下。门口全是人,爷们儿跟妇女,都来搭把手了。他们停了手里的事,齐刷刷瞧向明月。
她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转身要跑,跑了就好了,什么也看不见,李秋屿攥住她胳臂,明月使劲朝后挣,力气大得很:“我不进去!不进去!”
李秋屿不得不用两只手抱她:“好,好,咱们不进去。”
冯大娘跟几个妇女走来,冯大娘说:“乖乖,你家来了?奶奶搁堂屋等你,乖乖,你得进家啊?”她眼泪掉下来,拉住明月的手,“听话啊,来了就得
进家。”
明月不挣了,冯大娘把她往院子里领,院子里全是人,从没这样热闹过,灵堂搭起来了,堂屋门口放着张床,床上是杨金凤。
人又都看着明月。
明月走到床前,慢慢跪下来:“你怎么睡这儿了?要是累了,去里屋歇着,怎么能睡这儿?”她摸摸杨金凤的手,是凉的,杨金凤的神情很安详,一辈子也没这么安详过,她总是严肃的。
怎么穿这种衣裳?谁给她换的?明月觉得很生气,寿衣像唱戏的,杨金凤不喜欢看唱戏的。
“起来,”明月推她,“起来到里屋睡觉,起来,你起来……”她叫不醒杨金凤,自己站起来,空茫茫的眼神落在李秋屿身上,突然扑到他脚边,仰头求他,“你有钱,把奶奶送城里医院看病,到城里看看吧,再帮我们一回,再帮我们一回吧!别不救她,求你了!”
李秋屿握住她手,蹲下来,明月昂着脸,眼神狂乱,“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有,我说你有你就有!”李秋屿泪花闪烁,把她抱在怀中,明月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她只是叫唤,“咱们回城里,现在就走,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又从他怀里挣出来,连滚带爬到床边去抠杨金凤的寿衣,“起来换衣裳,李先生带咱们上城里看病!妇女们拦住她,“乖乖,不能拉奶奶,要不然她走得不安生,不兴这样的!”
她被人架着,人群里高声说,“看好孩子的眼泪别掉身上了,不吉利!”
不吉利?有什么不吉利的呢?明月昏昏想,她肯定杨金凤还有救,李万年说过,往年谁家老太太死了,也是搁堂屋,躺了一夜第二天发现还有气,可见第三天出殡是有道理的,不至于出错。
“我信你,你说,你说愿意带我奶奶去城里看病,”明月扭头,死死盯住李秋屿,屋子里的人便也都看向他,“你肯定愿意的对不对?你对我们最好了,不会不管的,对不对?”
她睁大着眼,等他开口,李秋屿觉得心都要碎了。
“明月,对不起……”
明月的眼一下干枯下去,方才的迷热不见了,她空洞望着什么,一言不发,慢慢坐到地上。
院子里的人在商议事,得借冰棺,天气热了,这么过夜肯定不行。明月恍惚听见了,啊,奶奶会臭。
她的奶奶要臭了。
冯大娘搂着她:“乖乖,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真奇怪,她脸上涨得通红,一滴眼泪都没掉,人都得说她是个狠心的孩子了。
外头表叔表婶把棠棠送回来了,棠棠害怕,不敢上前,表婶牵着她,“棠棠不怕,那是奶奶,看,姐姐也来了。”
明月惘然地抬起脸,一个春天,棠棠怎么长这么高?她穿得干干净净的,表婶天天都给她扎好看的小辫子,戴头花。她觉得棠棠有点陌生,在场的,都有点陌生了,床上的杨金凤更是,那是她吗?明月都要糊涂了。
棠棠怯怯看了一眼杨金凤,立马扑到表婶怀里,表婶一边哭一边搂紧她,把她往明月身边带,棠棠看看明月,忽然发疯一样打起姐姐,大家惊呼,赶紧抱走棠棠。
棠棠恨我呢,明月想,她头发被棠棠一把抓散了,冯大娘流泪给她抹了几把扎起来:“棠棠小,不懂事,姊妹间不兴记仇的啊。”
李秋屿看不下去了,浑身发麻,他心跳一直很快,不得不走出灵堂,到院子里站一站。院子里开始起灶了,架起两口大黑锅,人头攒动,很少有年轻人在,大都是中年、或是老人,不用人招呼,自觉来帮忙。
“李先生,棺材还没定,这也联系不上李昌盛,你看要不要问明月,给她奶奶订个啥样的?”八斗走过来,他很忙,跑里跑外,俨然是这家的人。
李秋屿点点头,环视四下:“什么都用最好的吧,这些事我不太懂,劳烦你操办,一切花销我来出,不要担心钱的事。”他说完往堂屋来,走到明月身边,她神情呆滞,也不说话,冯大娘一直搂着她絮叨。
“明月,奶奶的棺木,你有什么想法吗?”
刘记棺材铺,刘方圆……明月迟钝地想起旧同学来,刘方圆的大大,就在后院里等死,真的死了,亲人在他身边,奶奶呢?她身边谁也没有,得多绝望,得多可怜……明月开始哆嗦,像是觉得冷,她再开口,声音全是哑着的了,“能给她订个柏木的吗?那是她的新家,她没住过好房子,我们家很老了,我想她换个好地方住。”
庄子的老人,有老早就给自己选好棺材的,记得谁家失火,把棺材烧了,老人哭得十分伤心,说家没了。明月小时候到人家串门,在过道见着棺材,起先有些怕,时间久了便也晓得这是人的另一个家,比活着住的家还要住得长久,她不再怕了。
一口棺材不少钱,杨金凤没闲钱给自己提前打棺材。李万年在的时候,老两口说起冯大娘婆婆那口好棺木,是羡慕的。
李秋屿道:“好,我告诉你八斗叔。”
明月喃喃道:“要是见着刘方圆,跟他说,这是给李明月奶奶用的,请给个好的,李明月会记着他的好。”
李秋屿没忘记这名字。
“在乌有镇是吗?我到镇子上取点钱,亲自告诉刘方圆。”
明月呆呆望着他:“刘记棺材铺,你要回来。”
李秋屿胸口窒闷,他不住抚摸她肩头:“我办完事马上回来。”他对冯大娘说,“麻烦您照看明月,给她弄点水喝。”
他匆匆开车去了镇上,来得急,身上没带多少现金,李秋屿先取钱,又到商店里买了烟放后备箱。刘记棺材铺里,刘方圆不在,出去打工了,他问有没有打好的柏木棺材,交谈几句,便付了钱。
道旁的麦子,一望无际,穗穗饱满,收割机已经在路上,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就得进入农忙时节。庄子里的人说,杨金凤走得巧,再晚几天,人都忙着,难能来搭把手了,有的人就是死也不为难旁人。
李秋屿回来后,把烟亲自散下去,说了两句客气话。他问八斗杨金凤的死因,八斗说:“她过罢年就不大有精神,我劝她做个检查,我带她去,她脾气性格李先生也知道,拗得很。我只能隔三差五见着问问,她都说还中,这大晌午的不知道怎么卖豆腐去了,我疑心是累得骑不动车,掌不了方向,栽沟里去了,又是个大晌午,没人发现,等人把她弄上来,血都淌完了。还是想挣两个钱,以她的身体,说句实在话,已经不适合出力了,得搁家静养,还有撑头。”
李秋屿一阵眩晕,他捏捏眉心:“死亡证明在哪儿开的?”
八斗道:“问了,说这是意外,医院不给开,得派出所开。”
“子女呢?都没联系上吗?”
“李昌盛是难,她两个闺女是叫人报过丧了,没见人来,正丧那天看来不来。娘家那边走动也不多,她娘家哥、姐,都过世了,小辈都在外边打工,有几个远房亲戚正丧估计要来。”
“两个女儿跟她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李先生你不知道,乡下有时候两棵辣椒几棒蜀黍,都能结仇,李万年两个闺女一个说当老的偏姐,一个说偏妹,都怨两个老的,加上她们日子听说也不大好过,积怨深了不好解,就跟爹娘断亲了。”
八斗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李秋屿心下悲凉,把钱给他,叫他不要节省,一定要操办得体面些,不让人笑话。八斗说,没人笑话的,人都知道李万年几个子女不通性,但老两口是很正派的人,尤其李万年,生前是个热心好说话的老汉。他死时,庄子里的人便都来帮忙,如今杨金凤也去了,只留两个小孙女,教人觉得可怜,更要来搭把手把事情给办妥。
“还有件事,正丧摔盆扛幡本来是李昌盛的,他这能不能找着人,谁也不敢说。照规矩,这都得是孝子的事,但他要是不来,就得请侄子。”八斗有些犹豫,“我的意思是,其实明月也行,虽说轮到女子是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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