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睁开眼,见李秋屿坐那儿,其实白天的时候,冯大娘八斗叔他们来瞧过她了,她不晓得。
“奶奶死了吗?”她问李秋屿。
李秋屿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李秋屿根本没法回答,他心里发沉。
明月班主任的电话打进来,李秋屿接了,班主任问李明月什么时候能复课,不想她耽搁太久。李秋屿告诉班主任,可能还需要几天时间。
她听见了,心里茫然得厉害,坐起来看看四下,外面天光渐渐暗下去,收割机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人跑来跑去,看割到哪一家了,收割机会忙到半夜。
李秋屿说:“等你再休息休息,好些了上课不迟。”
整个庄子都陷入了麦子里,杨金凤的事,过去了。她的老师也在催她回去,奶奶不在了,她回去干什么?念书吗?念的再好,最后也只是叫自己过上好日子,自己过,又有什么意义?人们都在忙什么呢?忙打工,忙挣钱,忙念书。奶奶死了,她的痛苦也是有天数规定的,超过了,就不合适了。
她觉得荒诞,自己被什么困住了,就是念书,不停念书,念好了才能出息,只有念书“有用”,其他无关紧要,奶奶死了,哭一场也就算了,学生还是得好好念书。她为了这个“出息”,不停赶路,逃离庄子,可她明明很爱庄子,爱奶奶,她爱,却不能相守,去打工也是赶路,也是逃离,为什么非得这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呢?为什么平原的土地这样肥沃,在书上被叫做“粮仓”,他们却只能抛弃它,才能过好日子?
粮仓养育无数人,人却只能当叛徒,明月目光迷离,她思维混乱了,世界太荒诞了,像被什么扭曲变形,她也在这世界里,叫什么推着,她必须去认同,但凡有一点怀疑,就会精神吃痛。奶奶死了,她的奋斗目标也变得虚无,她被剥夺了意义,永远没法实现。
“明月?”李秋屿见她沉默,神情恍惚,轻声唤她。
明月一脸淡漠:“我不要念书了。”
李秋屿凝视着她:“明月,咱们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你觉得可以复课了,咱们再去,这样行不行?我在这儿,我也不走。”
明月直愣愣望向他:“你的工作呢?”
李秋屿说:“我可以请长假,这个你不用担心。”
她凄然一笑,泪水又下来了:“你怕我自杀吗?我不会的,我爷爷奶奶都不是这样的人,再苦再难,也会好好过日子,我也不会去死,但我不要念书了。”
李秋屿轻轻给她擦眼泪:“我知道奶奶去世,对你打击很大……”
“你不明白,我觉得过得很蠢,不像个人,我明知道奶奶身体不太好了,可还是去念书了,我在城里高高兴兴的,觉得日子真好,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明月反复摇头,“我应该陪着她的,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会说,这肯定不行,怎么能耽误念书呢?耽误几天可以,耽误几周呢?几个月?一年?小孩儿不能耽误念书,大人不能耽误工作挣钱,活着就只能为这吗?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急?唯恐慢人家一步,我晓得我没选择,能去念书已经很幸运了,”她痛苦地揉起脸,“我可能连想这些,都会被看成是错的,是没出息的,心里没数,我没跟别人说过,其实收麦子的时候,我都想回家看看,帮奶奶,但会耽误念书,奶奶也会生气,觉得我回来干什么,我心里想的事做不成,以后都不用再想了……”
她双手忽然抓住李秋屿肩头:“你说,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你在酒店好好工作,就能过好日子?我们好好种地,却不能。如果我们能的话,就不用背井离乡,为什么城市就是好的,乡村只能是穷苦的?为什么好的方便的东西只能在城里,我们想要得到它,必须离开家?叫我们的亲人死了都不能多留几天,还要赶紧回到那个地方去,好像晚一晚,就什么都完蛋了?”
他们的日子,好像特别容易完蛋,错一点儿就万劫不复。
这些问题把她撕扯得太痛苦了,庄子里的年轻人给城市盖大楼去,做工去,能念好书的,也要到城里去,留下老弱病残,守着庄稼守着家园,自生自灭,野狗一样死去。
她的路刚刚启程,就忽然叫她厌倦了,憎恶了。
李秋屿含泪道:“我回答不了你,没人能回答你,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也没资格教诲你什么,你一向比我坚强。你想过吗?明月,如果你不是进城去观察周围,就不会想到今天说的这些,因为你没见过,不知道外头什么样,你只有见了,比较了,思考才会有这样的认知,这可能就是你出去的意义,奶奶不在了,但咱们还在,我愿意跟你一块儿做些事情,你跟我说过的,咱们一块儿还能做些好的事情,我没忘,我当真了,”他不停抚摸着她红烫的脸蛋,“人的想法不会一直不变的,你现在可以这么想,不去念书,但你其实也没想好留下来做什么对不对?咱们不着急,在家里先住着,有什么事好好想一想,理一理,什么事都不急着下定论,好不好?我跟老师说,暑假前先不去了。”
明月攀上他脖颈,两只手臂把李秋屿环起来,他抱紧了她,抚着她后背:“有什么事,咱们都能一块儿面对,你一定要相信这点。”
第76章 园子坏了,搭好的黄……
园子坏了,搭好的黄瓜架子坍塌了,没长好的小茄子,也踩到土里去了。大衣柜叫虫蛀了许多,抽屉是烂的,里头搁着些小物件,明月翻出来塑料绳,重新把架子修好,黄瓜还要长。
天蒙蒙亮,她爬起来新轧了井水,洒到院子压尘土,八斗过来说傍晚能割到她家地里。地是黄的,庄子看着是绿的,明月跟李秋屿到地头等收割机,麦芒真长,看着毛茸茸的一片。等到日头快要落,整个平原红起来,天跟地都在余晖里头,没了界限,人也红彤彤的,依旧在田埂上站着。
那是杨金凤的麦子,她看过无数眼的麦子,下一茬,谁来种,谁来收跟她都没关系了。杨金凤跟李万年就埋自家地头,花圈簇新簇新的,很鲜艳。
麦子一收,李昌盛露面了,他要这一季庄稼的钱。他知道李秋屿跟明月两个还住在老院子里,一点不避嫌,一个大男人,一个小闺女,没点什么他李昌盛是不信的,他那个时候,十七八跟着男人钻蜀黍地的不出奇。他是很窝火的,拿李秋屿没辙,他有点怕他,但又十分不甘,觉得李秋屿白占了李家的便宜。
他合计着,住上几天肯定走人,但麦子收了,这两人还不说走,李昌盛主动来老院找人。
明月在擀面条,一身的汗,李秋屿蹲井边洗荆芥,翠绿翠绿的,映清水里,赏心悦目。因为冯大娘刚来送了一兜鲜杏,大门没闩,李昌盛大喇喇进来,一瞧这场景,愉快笑道:“哟,李老板这过日子有模有样的。”
李秋屿抬眼,起身把荆芥放镂空的菜篮子里,交给明月,明月冷冷睨着李昌盛,那样子,跟想杀了他一样,李昌盛觉得太冒犯了,怎么说,他也是当老子的。
“我一直等你上门,你来了就好,今天把话说清楚。”李秋屿伸手取下晾衣绳上的毛巾,慢条斯理擦起来。
李昌盛很精明,晓得不能来硬的,赔笑脸说:“这几天有劳李老板,李老板辛苦。”他从怀里掏烟,是李秋屿花钱买的。
李秋屿道:“直说吧,你是冲这十几口袋粮食来的,还有这处宅子,我明确告诉你,这都是我的。”
明月就靠在门框那看他们说话。
李昌盛显然非常吃惊:“李老板,这话是怎么说?虽说你花了几个钱,可你跟明月这么着,也算老李家半个孙女婿了是不是?我承情,宅子怎么就成你了的呢?”
李秋屿把毛巾挂起,微微一笑:“少跟我扯淡,宅子杨金凤早已经抵押给我,我不是白资助李明月。还有,丧葬的一切开销我是暂时代付,一共六万多块钱,账单很清楚,找你们主事人拿簿子对一对,零头当我送人情,你李昌盛欠我六万块,这钱你可以慢慢还,我不急,但不能不还。”
李昌盛又惊又气,算来算去,他背了六万块的债?收的那点礼金根本不够,本庄的坐席,不讲究的交一份钱拖家带口来吃,白事基本都得亏。李秋屿看着有钱,心这么黑,果然是越有钱越不能吃一点亏,他白搭了个女儿,再看明月,这个倒贴的憨货还啥都不清楚的嘴脸。
“李老板,照你这么说,这几天你光装面儿去了,好烟好酒好菜,那么有种地花,到头来都算我的?”
李秋屿道:“不然呢?算我的?好,我问你,你觉得宅子应该归你,你是这家的儿子,既然你是做儿子的,老的去世,葬礼该不该你来花钱?”
李昌盛心里骂了句狗日的,嘴上还得服软:
“李老板这不是摆我一道吗?我农村人,没文化,耍心眼子肯定耍不过你大老板,但你也不能太欺负人了,要是你早说,我摊子绝对不可能铺这么大,你说是不是?不能啥事你都做了,这时候跟我说算我的。”
李秋屿微笑颔首:“还有一条明路,就是滚,什么时候凑够了钱,什么时候回来。”
李昌盛脸涨成猪肝色,看李秋屿完全是个笑面虎的模样了,他忍不住骂明月:
“李明月,你就这么着跟外人合起来欺负你爸?这可是你爷你奶的老屋,你念个破书念到最后念成畜生了!”
明月黑眼睛闪过恨意,她不说话,也不避讳李昌盛的目光,李昌盛骂骂咧咧,移开目光,往地上啐一口:“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老娘死了,宅子还轮不到儿子?!”
李秋屿指着门口:“不要在我家里随地吐痰,出去。”
宅子就这么成李秋屿的了,狗日的,李昌盛气急败坏走出来,杨金凤这个老东西,他嘴里骂了几句,想着下一步该问谁,宅子平白无故成了李秋屿的,太窝囊。
“下面条吧,咱们吃饭。”李秋屿进屋来,帮她烧柴火。
柴火还剩很多,整整齐齐放着。
明月的眼睛,仿佛没真正干过,黑黑的,蒙着层水光。李秋屿一看她那双眼,好像里头湿漉漉的东西,也走到自己眼睛里去了。
饭桌摆在院子里,傍晚有凉风,非常舒爽,没入伏的天一早一晚不那么热。空气里是收割后的旷野味儿,飘荡在庄子上头。一只黑背红点的花大姐落脚,在桌上不动,明月注视起它,她露出点轻微的笑,等它展开柔嫩的翅膀,便又飞去了。
兴许是去草丛间,兴许是回家。
“我心里很迷茫,不晓得该做什么,空得很,老疑心现在是不是真的。”她低着头,“棠棠也不需要我,她跟我远了,人跟人要是长时间不在一块儿,就是会生分。”
李秋屿安慰说:“你们毕竟是姐妹,以后还有机会修复关系。不要逼自己一定要在什么时间走出来,你现在所有情绪都是正常的反应。”
明月彷徨抬头,四下看了又看:“这儿没人住的话,一个夏天,就长满了野草,把路都盖住了,房子会坏得很快。”
李秋屿吃饭出了许多汗,脸皮子这些天没黑,反而更白了。
“你觉得能一直在这住下去吗?”
明月呆着脸,手里握住大娘给的杏子,杏子很大,鲜嫩多汁,刚离开枝头,生命仿佛还没散去。
李秋屿专注地看她:“明月,给你奶奶办事那几天,庄子里的人都很尽心,这里头,有纯粹的像你八斗叔冯大娘那种。也有不那么纯粹,听说这有好烟好酒,后面才过来帮忙的。我不是说,没有我在,你奶奶的事就办不成,但这里有多少人是因为我的存在,才更客气,显得更热情的?”
明月不停点头:“我明白。”
李秋屿道:“你说不想念书了,要做什么呢?种地吗?你还没出过你爷爷奶奶那样的力气,一下应付不来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留这里,守着院子,不是你想清净安生就能做到的,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这庄子里的人,你一定明白,不全是你大娘八斗叔那样的。一旦这院子,只剩了你,危险其实无处不在,别人知道你无依无靠,会动歪心思的。你不是冯大娘家的孩子,她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假如我现在离开,只有你,很快就会出事,你信不信?”
明月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她把杏子在嘴边挨了挨。
李秋屿倾过身体,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她脑袋:“我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什么。我这些天,也在想着怎么做更好,咱们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一块儿解决问题。你放心,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只要我在,谁也抢不走,想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住。我考虑好了,这个宅子交给你冯大娘帮忙打理,我看她是个很勤快很利索的人,咱们给她报酬,如果她实在不肯要,等年关回来到她家里送些礼物,也是个心意。你看这样好不好呢?”
“要是李昌盛再过来,把大娘赶跑,赖着不走呢?”
“他不敢的,他还欠着你本庄人的债,不会逗留很久,回头找人把院子的大门换了,换个结实点儿的,院墙也加固下。这些事都不难,你不用担心。难的是,你要慢慢恢复过来,还有很多好日子等着你,爷爷奶奶的希望,莫过于此。这有意义,你的生命是他们给的,他们不在了,但生命在你,你还拥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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