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沉默了会儿,轻声说:“我听你的,”她还有莫名的担忧,“李昌盛一肚子坏水,没弄到宅子,他不会死心的,他肯定恨透你,会不会报复你?”
李秋屿道:“别去想他了,他如果真做出什么事,我会想办法的,你别怕。”
明月道:“我怕你因为我们家的事,沾没必要的麻烦,你为我们做的太多了,没法计算了。”
李秋屿微笑着:“咱们之间,需要计算什么吗?你为什么不算算为我做过的事?”
明月怅然不已:“我是自愿的,我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她脑子里闪回些片段,非常珍贵,她已经认识李秋屿好些年了。她想的都特别美好,日子像春天那样。
李秋屿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自愿的呢?谁也逼迫不了我做任何事,咱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院子里凉风阵阵,人坐着不动,汗很快散了,明月心里平静许多。
“年关咱们还能一块儿回来吗?”
李秋屿很郑重点头:“能,只要你想,这里是你的家,当然能回家。”
“你也会把这儿当家吗?就我一个人了。”
“我会的,加上我,这个家不就是两个人了吗?”
明月垂下眼眸:“我那天说不要念书,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
李秋屿笑意苦涩:“不是失望,活在这个世上,必须得接受它就是无常的,悲剧会随时发生,有高尚的人,也有卑劣的人,在咱们存在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以后也不可能完美无瑕。咱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慢慢接受它,哪怕有些痛苦可能伴随终生,但还得过日子,像你爷爷奶奶那样,他们都是值得敬佩的人,虽然默默无闻,面对真实的生活,都非常有韧劲,像你说的,是长好了的麦穗,风吹不弯,雨淋不倒。”
他的笑,又变得像春风那样和煦,“你离开家,以后能更好地回来的,不是回不来。”
明月把他的手放在掌心,摩挲片刻,又放在唇边亲了亲,她一点不怕了,心里的痛苦,一个月不能去,一年,三年五载,哪怕跟着一辈子,最后还有一死,一切爱恨、甜苦,都会烟消云散,彻底消失在茫茫大荒之中。她还要爱李秋屿,爱活着的李秋屿,还要跟他在人间一块儿活着。
第77章 回城前,李秋屿把该……
回城前,李秋屿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屋子、院子,都打扫得很干净,园子里的菜,若是长成了没人吃,任其烂掉,太可惜了。明月叫冯大娘记得过来摘菜,吃不下的,或拿去卖或送人。
李秋屿还带着她去了趟表婶家,棠棠在屋里看电视,她念书不行,表婶已然放弃,只求她平安长大。棠棠爱吃零食,沉迷于电视,家里来人了眼睛也舍不得挪开,杨金凤的死,她心里有过模糊的难过,回来便忘了,该吃吃,该玩玩。
“棠棠,你听婶子的话,我有空就来看你。”明月殷切地看着她。
棠棠往嘴里搡虾条,电视屏幕把她小脸映得一亮一亮,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表婶拍她胳膊:“棠棠,姐姐跟你说话呢。”
棠棠不耐烦一扬手,继续看电视,吃零食。
明月失落地走出来,她对不起棠棠,她念书好,可却不能辅导棠棠。她不能带她买零食,给她扎小辫,她是姐姐,做的太少太少了,她们明明一块儿走过一段很亲密的路。
表婶在一旁安慰她说,小孩儿叛逆期,长大就好了。
“这是奶奶身上的钱,给棠棠用。”明月把一个裹起来的红手绢给了表婶,里头零零碎碎,不到百元,一角的硬币上有怒放的菊花,表婶打开来看,哽咽说,“你奶奶是苦命的人,明月,到外头好好念书,棠棠我跟你表叔会看顾好的。”
明月跟李秋屿上了车,表婶喊棠棠,棠棠像聋了,死活不出来。等了片刻,车子发动,表婶站门口相送,明月眼泪直流,她无论去哪儿,杨金凤都不会送她了,她要去天涯,去海角,身后都没那样一双眼目送她了。
车子开远,棠棠才跑出来,直撅撅望去,忽然又一溜烟跑回堂屋,趴沙发上呜呜咽咽哭。表婶跟进来,坐她旁边:“好了好了,下回姐姐来,得叫人。”
棠棠满脸眼泪,一撩头发:“不叫,是她们不要我的!”
表婶黯然,只是给她擦了把脸。
李秋屿对这附近的路非常熟悉了,他一向没什么心情看风景,现在觉得十分亲切。这儿养育了明月,路是她走过的,麦田是她劳作过的,风吹过她,此刻也吹着自己,李秋屿觉得周围一切都活了起来,不再是寂灭的。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澡,换衣服,弄得清清爽爽去酒店。他这次请假时间有点长,半个月,酒店临时安排了人负责工作,跟他汇报。李秋屿一回来,大家也不好问什么事走这么久,他从不爱说私事。
明月复课了,她很沉默,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李秋屿每天来接送她。她觉得这样比较麻烦,但也不是很想待学校,有时状态好,有时突然忍不住哭一场。
她发现李秋屿换了辆新车,比原来的大,坐进去宽敞,舒适,车型也不一样了。
李秋屿换车特别迅速,到店里看看,试驾一下,便买回来开。明月坐车里摸来摸去,什么都变了,只有她送他的小挂饰还在。
“原来的车不能开了吗?”
“不适合出远门了,这个有没有感觉更舒服点儿?”
“舒服,比原来的好,你要出远门吗?”
“等你放假,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念书也不在于那三天五天。”
“去哪儿?”
“看你想去哪儿。”
“你工作怎么办?”
“我的工作也不在于那三天五天,可以请假。”
她还没考大学,没钱,没见过什么世面,到过的地方一只手数得过来。她失去了最亲的家人,永远不能再相见,即便如此,她还是已经比乌有镇的大部分同学幸运,她拥有李秋屿全部的情感,这个人世,她并没变作孤零零一个人。
明月说:“我没想好,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课本上有长城,颐和园,兵马俑,还有小兴安岭,写了很多地方,我一个也没去过。语文书上的插图,好看得要命,我总幻想自己住那样的地方,但其实春天的时候,我们那里也很美,就是春天还是会觉得寂寞,到处充满生机,不晓得为什么,我老觉得寂寞,以为长大就好了。”
她想起春天,便对李秋屿笑笑,显得腼腆,李秋屿有点恍惚,总觉得这一幕万分眼熟,熟悉到令人惆怅。
“咱们先不去太远的地方,比如小兴安岭,等你高考完咱们开车过去。这个暑假,去个近点儿的?”
明月望着他眼睛:“你是因为这个,才换的车吗?”
李秋屿说:“本来也该换了,无论是开起来,还是坐着,都让人觉得更舒服就够了。”
明月道:“有了这样的车,是不是能去很多地方?我能学开车吗?”
她流露出那么一点兴致,李秋屿抓住了说:“能,明年暑假就可以,你能做的事还多着呢。”
明月不说话,又望着他,她的眼睛非常纯净,瞳仁乌黑,亮亮的,好像里头什么都有,又像是空无一物,有点像乡下路边停着的动物,一头小牛,或者一头小羊,好奇安静地瞧过路的人、车,李秋屿心跳快了。
他们吃完饭,明月要去把头发剪一剪,头发太长,夏天洗起来不方便。李秋屿带她到小区附近理发店,人家给她洗头,手法温柔,她一想到杨金凤这辈子没享受过这样的服务,眼泪无声淌下。
都坐到镜子前了,她从镜子里看看李秋屿,李秋屿立刻走上前来,弯腰问她:“怎么了?”
“又不想剪了。”明月小声说。
李秋屿非常平和:“没关系,不想剪不剪,想剪了咱们再来。”他转头跟理发师表达了歉意,把账结了。
出来后,李秋屿买了个西瓜,跟她一块儿回家。西瓜很甜,红红的,全是沙瓤,明月吃了几口不太想吃了,她胃口淡淡的,人瘦了好些。
“我怕剪短了头发,万一奶奶夜里来看我,认不出我。”明月跟李秋屿解释。
李秋屿说:“不会的,你什么样子她都能认得出。”
明月问:“你觉得我迷信吗?”
李秋屿道:“不迷信,信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信要好。”他把茶几收拾了下,明月目光跟着他,李秋屿忙碌完,发现她跑书房待着去了。
李秋屿过来看看,倚在门框:“现在还怕这儿吗?”
明月摇摇头,李秋屿便不再打扰她,把门轻轻掩住。
她在书房很久不出来,李秋屿坐沙发上用电脑看报表,往墙上钟表瞥一眼,他又起身到书房查看。
门闪开条缝,明月趴桌子上睡着了,纤瘦的身体弯曲,像薄薄的柳叶。李秋屿轻手轻脚过去,她胳膊下压着稿纸,地上掉落了一张,他弯腰捡起,上面显然是明月今天刚写上去的东西:
“我拥有的太少,得到的又太多了。我见识的太少,体验的又太多了。这大概就是我目前为止全部的人生总结,我还得摸索着活,他也还是活着的,一想到这,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不至于枯萎。他能从死里再一次活过来,我也能,他经历一次,我也经历一次,我们正正好要在一块儿,我不要再想其他,只想这一点,就一定能跨过某条河,到对面去,那儿开阔又壮美,是我从没见过的好世界。”
李秋屿捏着纸,反复读了几遍,上面有圆圆的泪渍。他站了一会儿,把明月抱起来,她睡得太沉,在这间充斥过死亡气息的凉爽屋子里,似乎再也察觉不到恐惧。
她鼻息平稳,看起来什么烦恼也没有,半边脸压出了点印痕,李秋屿偏着头,凑近观察,她小臂上也有,红红的一块,他轻轻触碰,不知不觉俯下身体,嘴唇几乎要挨到她脸,李秋屿忽然抬首,又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换车的事情,不算什么,在酒店的人看来李秋屿早该换车了。他人是回来了,但每天行色匆匆,经常离开酒店,事情基本委托给了两个副手。赵斯同一来,想见他都很难,也清楚他这段时间不在,像年关那次一样,人间蒸发,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赵斯同知道。
李秋屿的心思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她死了奶奶,他是如丧考妣的心情吗?赵斯同觉得非常荒谬,李秋屿真的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年轻的鹰隼,变成了一只吃食的鸡,仿佛一只鸡,也有恒定的轨迹和自己内心的律法。
两人难得擦肩而过,李秋屿像是完全没看见他,赵斯同张了张嘴,最终没喊住他,微笑着看人消失。
李秋屿接了个电话,是孟渌波,叫他马上到家里来一趟。语气威严,不容人拒绝,他听得不舒服,略作思考,忍耐着开车来到孟家。
客厅的气氛很压抑,李秋屿刚踏进来,便嗅到了。
孟文珊在沙发上正劝着孟渌波,地面上,是摔碎的瓷器,李秋屿瞥了两眼,绕开破烂,心道这又是何必呢,一个谈资没有了。
“你来了?”孟渌波抬头,两道花白粗眉拧起来。
李秋屿道:“不是您叫我来的吗?”
孟文珊跟他使眼色,李秋屿微笑,直觉是孟文俊出事了,事情还不小。
“你大哥遇上麻烦了,正在调查他,这事跟赵斯同脱不了干系,”孟渌波眼中精光闪闪,“你早知道赵斯同什么人,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大哥就是被他下的套,现在找你大哥背锅,搞不好,你大哥得坐牢!他没事人一样,这些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孟渌波认定李秋屿什么都知道。
李秋屿淡淡的:“我知道什么?我是上帝吗?”他语气也不冲,还是很斯文的,看起来跟赵斯同特别像,这让孟渌波大动肝火,“你在报复我,还是报复你大哥?”
李秋屿笑了:“我没这么闲。”
孟渌波眉毛抖动:“你一直对当初的事怀恨在心,觉得是你盘活了厂子,但却被你大哥一脚踢开,你恨他,也恨我。”
李秋屿微笑道:“厂子不是我盘活的?当初,您把我从北京叫回来,给您帮忙,给孟文俊那个蠢货擦屁股,我有说什么吗?你们不需要我了,可以,我到哪儿都能找份活儿干,而且能干好,不像孟文俊,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还要您这个土都埋到了脖子的操心,我恨什么?要恨,也得您恨他合适。”
“李秋屿,你他妈混蛋!”楼梯那孟文俊突然下楼,本来,夫妻两人在楼上吵,见着了李秋屿,火力立马转移。
他冲下来,要打李秋屿似的,被孟文珊起身连忙拦住了。
“秋屿,你今天怎么回事?叫你来,是商量事的,大家一块想想办法,你跟赵斯同毕竟有交情,”她一边拦着孟文俊,一边焦急看着孟渌波,“爸,您又是干什么,说好找秋屿调和的,怎么反而先怪罪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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