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果断道,李秋屿看看她,她很坚决,对父母一点留恋也没有似的,他想起几年前问过她的话,原来是真的,她爱憎分明,有感情就是有感情,没感情绝不拖泥带水。
“我以为,你多少还会期盼一点父母的爱。”
明月说:“那得有才行,他们心里没这个东西,你让他们给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呢?”她到灶台前,把粥盛出来,这粥熬得又烂又香,“咱们都没好好吃完饭,再喝碗粥吧。”
李秋屿跟她一块儿坐灶台前喝粥。
“要加糖吗?”明月攨一勺白糖,放到自己碗里,李秋屿问,“会不会腻了?”她搅动几下,“你尝尝?”她都递他嘴边了,脸忽然一红,“你不爱吃甜的。”
李秋屿笑着尝了一口她的饭:“是有点甜了,我不用。”
“我小时候嘴馋,偷吃白糖,一手黏糊糊的,还招蚂蚁。”明月忘记李昌盛,心情愉快地说起从前,“总想吃点有味儿的东西,甜的,酸的,辣的,香的,你嘴馋过吗?”
李秋屿不记得了,大约是没有,没印象,他不馋,老保姆觉得他馋,小孩儿哪有不馋的?馋了就显得可怜,老保姆心里,他总是可怜。他不助长自己这种心理,他念书聪明,比人都聪明,这已经是命运极好的馈赠。
“是不是让你想到不好的事了?”明月见他不说话,觉得失言,他只有个老保姆,也没有兄弟姊妹,还不如自己。
李秋屿说:“那倒不是,小时候条件确实不怎么好,这么说,也不算准确,时好时坏吧。”
“什么意思?”
“钱票寄得及时,日子好点,不及时,就紧巴些,我的保姆总是处于一种压力之下,这让我也跟着紧张,总要担心这些事。所以我现在花钱,比较随意,我不需要担心钱不钱的事,希望过得自如一些。”
明月瞄着他:“我猜,其实你家里条件很好,是不是?”
李秋屿笑道:“怎么猜出来的?”
明月说:“要是不好,你就会一直紧巴巴的,没有好的时候。你家里有,但没想起来给你。”
李秋屿慢慢喝着粥,孟家有,太有了,只是没有他的一份。
“你说的对,有,但是不想给。”
明月也不去细问,猫咪一样蹭蹭他肩膀:“我有的都给你,你别想他们了。”李秋屿偏过脸,她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我都不想,你也别想,不值当的。”
“如果有一天,李昌盛找你示好呢?”
明月道:“那一定不是真心的,可能是看我考上大学觉得我出息了,想往后叫我孝敬他,觉得我有用了。要么就是,他哪天老了病了,不能动弹,想我伺候他,反正我不信他会真好。”
李秋屿有些诧异,诧异她年纪小,把这些事看那么透。她的心,仿佛冰柱一样,父母怎么都融化不了她了,她不会信虚假的日光。
“你会怎么做?”
“他要是真不能动弹,我会想到奶奶,看奶奶面子上给他点帮助,要是他好好的,我根本不搭理他。”她把碗放下,一边洗刷,一边平静说道。她用胰子洗了洗手,很香,这气味也让她高兴。
“我以为缺少父母的关爱,对你来说,总是有点遗憾的。”
“可能吧,但世上的爱有很多,幸运的什么都得到,我不算最不幸的吧,爷爷爱我,奶奶也爱我,哪怕爷爷不在了,我一想到他爱过我疼过我,我就觉得挺好的。”明月迅速瞥他一眼,“我还知道,有一个人也爱着我,疼着我,我已经有很多最好的了。”
她说完低头抿着嘴,总想笑,憋得面红耳赤。
李秋屿笑问:“你对那个人呢?”
明月看着他鞋尖,鼓足勇气,扬起脸说:“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
李秋屿笑看着她,明月不躲,她也笑,两人目光对视着,她心里的火苗又跳起来,脸烧得人迷糊,她的目光从他的眼睛往下溜着,停在他嘴唇上,他的嘴唇有点苍白,但看着很软,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李秋屿放任她摸,是软的,热的,他的身体一定也是热乎乎的,他这么好的人,他的爸爸妈妈竟然不爱他,明月心里充满忧伤,不解,她摸了会他的嘴唇,猛得回神,不好意思笑了。
她手指上残留香皂的气味,非常淡,像洗干净的某种小动物,在他嘴唇上探索,这气味又远去。
“等你奶奶来,我跟她解释一下。”
“奶奶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可还把她当儿子,你说,奶奶为什么这样?”
李秋屿说:“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时知道不值,但说不清为什么,还愿意去做。我能理解你奶奶。”
“你也是吗?”
李秋屿沉默了,像是思考怎么说。
“说不清,我心里感觉很淡,可他一叫我过去,我还是愿意过去坐坐,我不喜欢他,却坐那儿听他说话。我也谈不上恨他,坐那并不舒服,可不舒服对我来说,是种很明显的感受了,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明月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那样做了,他需要感觉,明显的感觉,要不然他会觉得没在活。她挨他更近,几乎是贴他身上了,她希望他感觉强一点,她越这么想,越用力,快要把李秋屿从长凳上挤下去了。
李秋屿笑了声:“明月?你是想独占凳子吗?”
明月羞涩笑了,她手放他膝盖上:“我想离你近点儿。”
李秋屿的手,很自然覆盖在她手上:“咱们一直很近。”
“那你别想没有的了,想想有的,咱们都只想有的。”明月把脸贴到他手背上,伏在他膝头。
李秋屿抚摸起她柔软的头发,心里悸动,他答应了她,手指在她细腻的脸上流连不已,他反复抚摸她,她说的话像伸出的手,在他心上抓了一抓。
“我在念高中前,没见过他。”李秋屿猛得开口,明月立马会意,是男的他。
“我没见他之前,就已经了解了他,他是个实体,我倒像是他的鬼魂在县城里飘荡着。因为妈妈早走了,杳无音信,他还有,我对他总是有点幻想的,我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幻想,但还是幻想着幻想,我希望跟他沟通沟通,精神上的,尤其是稍微大点后,老保姆对我很好,但这不够。”
明月轻轻说:“我也有过,我初中那几年,总想得到点什么不只是奶奶对我的关心,大概就是八斗叔说的,精神也得吃粮食,所以我就拼命找书看。”
李秋屿捏了捏她耳廓:“是这样的,我在那个会俄文的邻居家,看了很多书,因为应该出现在你成长里的角色缺席了,你只能找别的东西来扮演一下,当作一种精神追求,当然,你很快就会发现,这些东西比人可靠多了,也深刻多了。你期盼的那个角色,本身不值一提,是身份符号赋予他们光环,你年纪尚小,还不能分辨而已。”
他深深呼吸一下,“尽管清楚,但有一天,实体到你面前,跟你说话,对你笑一笑,你对他的恨瞬间一笔勾销。谈不上原谅,是一种如释重负:哦,他原来是这样。他开始给我足够的钱,这大概是他做过的唯一好事,最起码让我的老保姆不至于晚年还要辛苦供养我。”
李秋屿讽刺地笑一下,转瞬即逝,“你觉得他为什么又突然出现?”
明月望着灶膛里的灰烬,余温散了,她直起身体开始烧火:“我猜是你考上高中了,念书很厉害,他觉得你长面子,总不能是良心一下发现吧,这种事很少的,没什么良心的人一般不会发现。”
李秋屿念书确实厉害,他记忆惊人,学东西上手极快,他在学习上没有用全力,把大量时间用在阅读和发呆上,在小县城各个角落游走,脏的、臭的巷子,废弃的工厂,他呼吸那里的味道,能浪费整整一个周日的下午,老保姆是溺爱他的,去玩吧,写完作业就去玩吧,反正你什么都会。她非常骄傲,这些话常挂嘴边。
他也因此看到,知道许多事,他异常早熟,在左邻右舍悄悄议论某件隐秘之事时,他已经提前知晓,周遭所有的人、事,不是为了钱,就是为感情,所有的卑劣和伟大,也同时诞生于此。李秋屿跟孟渌波第一件见面,他从他的眼神、微笑、措辞里,就清楚知道他跟幻想里的东西完全是两码事了。
为了让孟渌波发现他的好,老保姆很热情地推销着他,她为人爽朗,感情外放,同时也会说一些恭维世故的话,她生怕人不要他,没考察满意,她必须抓住机会,让这个聪明孩子离开此地,到他该去的地方。
孟渌波极其虚伪,他一眼看透,尔后意识到自己不过如此,不愧是他的鬼魂,他也在虚伪地应付着孟渌波,哪怕只为一个可怜的老人远离痛苦。
“我不喜欢他,尤其是发现我竟然有的地方也像他的时候,他阴魂不散,对我招招手,我就走过去了,他跟我的保姆比起来,人格萎缩,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李秋屿陷入沉思,下面的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了,“我明知道他什么人,还没跟他断交,是不是说明我本性如此,我远离善,却去亲近恶,当初也许不该离开县城,在县城继续念高中,和保姆一起生活,但那发生了些事情,我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他没说什么事,火焰烧起来了,记忆却冷却,李秋屿很好地控制住思想意识,不再说了,看看明月。
“没有完全好的人,一个也没有,”明月很郑重说,“真的,除非是特别善良的小孩子,我都想过冯建设死呢,我是不是看着不像坏人?可我也想过人死,我还跟毛慧妈吵过架,你只是因为他后来对你好点儿,你没法再纯粹讨厌他了,你对他,感觉变得复杂了,如果李昌盛现在突然对我好起来,时间一长,说不定我也对他复杂。复杂就复杂吧,反正他不是最重要的人,你爸爸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李秋屿微笑摇头:“不是。”
她握住李秋屿的手,笑眯眯的,“我就知道,咱们烤火吧,”明月往外瞅了瞅,阳光混沌了,铅云起来,还真是想温雪的样子,“你不是喜欢跟我一块烤火吗?冬天坐这烤火最舒服了,想想你的老保姆呀,别想爸爸了,你想小时候跟老保姆的高兴事儿,这样你就又能高兴一遍,还能高兴很多回,只要你愿意想。”
李秋屿含笑点点头。
她哼起歌,往灶膛里塞柴火:“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光……”明月不由轻轻赞叹,“你看,火苗多漂亮啊!”她心里不知想到什么,两手往膝头一交叠,下巴抵手上,“你说,我算不算漂亮的?”
柴火噼啪一阵响,把她话盖住了,明月非常懊恼,又不好意思再问,只能慌慌再拾起刚才的歌,继续唱下去。
大约快两点的时候,天色变暗,风稍微大了些,雪花落下来,落到地上、土里,路边,迅速化去了。明月赶紧跑出来,轧了一桶井水,李秋屿帮忙倒进水缸。
“怕上冻呢。”明月呼哈着白气,又灌好热水,外面雪下得安静,杨金凤还没回来,表叔家有面包车,应该会送她。明月跑来跑去,把东西收一收,放一放,李秋屿提议说,出去走一走。
他戴了围巾、手套,让明月带着,往田野去了。
路上见着人,人家招呼他们:“明月吃了吗?”
“吃啦!”
起初雪是小的,闲淡安逸,很快,紧了不少,明月跟他两个头顶都落了雪,平原上落雪,一望无垠,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垠。人在田埂上走,跟天地比,小之又小,李秋屿大口呼吸着冷冽空气,头脑清明,四下里只有平原和雪,一个人影不见,沃野千里,苍苍茫茫,星罗棋布的村庄嵌在耕地里。
人看着这样的平原,心胸没法不敞亮,真是好雪,这样好的雪,自打去城里念书,就不见了。偶尔,会看见一株孤零零的树站在土地里,明月告诉李秋屿,那是梧桐,它一片叶子没有,跟其他树看着一样。
“等清明节,它就开花了。”
“那是坟吧?”李秋屿指着凸起的小土包。
“是的,死了埋自己家的地里,我爷爷就埋一棵柳树下边的,他活着的时候在这儿,死了还在,他一辈子都没进过城。”明月叫风雪眯了眼,她往远处看,雪大了,谁家的树,谁家的坟,天和地的界限统统看不清了。
多好的土地啊,都不晓得祖先们刚发现这么块好地方时,得多高兴,日落月升,春耕秋收,那一定是很远很远以前的事了,如今,再好的土地也留不住人。她也得走,平原养大了她,她就要走了。
明月忽然跑起来,冲进雪幕,再淋一场这样的雪吧,人的一生,能淋几回这样好的雪?她跑着跑着,把李秋屿都忘了,她得记住每场雪,好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起它。
李秋屿看她跑远,也有点恍惚,好像回到几年前的冬天,他又有了熟悉的感觉:她谁也不属于,春天里坐在鲜花满地的山谷间来,冬天在大雪纷飞莽莽风中奔跑去。
“明月!”李秋屿高声喊她,她便气喘呼呼跑回来,脸蛋绯红,头发眉毛都叫雪打湿了。
“还跟小孩儿似的,”他笑着掸了掸她一脑袋的雪,“跑什么呢?”
明月笑道:“跑一跑,心里就痛快了,这雪下得好得很。”
李秋屿不停掸她身上的雪:“确实是好雪,我很久没淋过这么一场大雪了。”
“你看多好啊,哪儿都好,雪好,麦苗好,地也好,来年会丰收的,粮食也好得很!”明月心里满是爱,她什么都爱,爱眼前的人,也爱脚下的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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