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说,她这身筋骨力气,都是随了阿娘。
都说血脉相承,那她阿娘的力气随了孟固安,孟固安又是随了谁?
那日尹老将军状似无意的一句闲话,华缨方才恍然。
边关数年易主,而边关的百姓若是有两国互通情意之人呢?
孟固安幼时便丧母,父亲待他也并不亲近,嬷嬷说,因他长得像母亲,父亲瞧见他,难免伤怀。可是后来稍长大些,孟固安方才知晓,嬷嬷说的话,皆是哄他的,他是杂种,是孽畜,是众人眼中的耻辱,他懂了家族叔神色中的鄙夷与嫌恶从何而来。
可被北狄掳走,母亲也是不愿的。
被父亲救回来时,腹中便有了他。
父亲说,母亲也曾寻短见,可是被他救下了,十月怀胎生下了孟固安,可惜,还是没熬住人言,自尽了。
孟固安对此事早已耳闻,是以,在听那似忏悔般的话,他心中竟是激不起半分涟漪来。
孟固安恨孟家,也恨那些嚼舌根的人,更恨护不住妻儿的父亲!
之后,他因武力战胜家族其他人,接替父亲,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边关守将,也冷眼看着那被遗弃的两关弃儿。
风吹过,那桩藏在孟家的他的身世,不知怎被金銮殿上坐着的人知道了。
总有人为世道不容,比如他。
成禧帝要他死,说是可保全他家族。
可他孟固安凭何就该死?!
若仅有一人能活,那便来争吧!
撕烂那身血肉,谁的命又比谁高贵?
孟固安去了北狄,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燕云五州,便是他给北狄的投名状。
徐鉴实问他投敌,孟固安说不出口。
这般丢脸之事,他如何敢让少时引为知己的人知晓?
孟固安收养了那些边关弃儿。
既是世道为他们所不容,他便毁了这世道!
都说是乱世枭雄,又合该谁才是那脚下泥,凡尘土!
被那柄弯刀没入胸口时,孟固安望着黑沉沉的天,仰天长啸,眼泪从眼尾滑落,似有不甘。
鲜血涌出,眼皮沉得厉害,他心里大骂,死老天!作践他!
风雪愈急,红刃自那心口出来时,有什么飞溅到了脸上,是热的。
很奇怪。
华缨并未有什么大仇得报的欢愉,心口荦荦绕绕,她回头时,看见了赵徵。
二人隔着不远的距离。
华缨想,方才那话,他该是听到了。
“过来。”
赵徵朝她伸手说。
主将战死,好似一阵风席卷而来的弃子一众,皆散了去。
遍野尸骨。
北狄将士不支,狼狈撤逃。
风雪肆虐,燕南城门开,迎众将归。
……
这一场雪,落了三日。
赵徵来燕南镇的事,只有几位主将知晓。
华缨去探望过姚明山回来,便见帐中站着一人,今日难得放晴,澄黄的日光明晃晃,在那道背影落了浅淡一层光晕,漂亮极了。
华缨心口滞了下,鹿皮靴子似紧张的碾了碾雪沫,在那道身影转身瞧来时,她透亮黝黑的眼珠子滚了滚,素常似的迈进帐中,放下了帐帘。
身后的寒风被棉帘挡住,炭盆里的火星烧得人口干舌燥。
自腾龙山不欢而散,二人睽别已久。
华缨一连躲了多日的人,眼下堵在她帐中,那双目光落来时,她心口很轻的颤了下,忍不住抿了抿唇,将福身行礼,忽的,垂落的余光里,一角袍摆涟漪轻晃,面前一只手伸来,稳稳的将她托起。
骤然缩短的距离,华缨嗅到了有别于她身上药香的清苦,那是赵徵用来熏衣的木香味。
帐中光线昏暗,华缨单薄的身影尽数笼罩在他的身影下,余光里,那只手手背青筋漂亮,指甲修建圆润洁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了她的指缝,与她掌心相贴。
华缨的营帐不算小,甚至说,都不比尹老将军的小。
可是眼下,她却是觉逼仄的紧,好似要溺毙在这木香味中,身前胸膛滚烫,与她交握的手掌亦是,可是唇舌吻上来时,她还是没忍不住,很轻的悸动了下。
帐中很安静,便是连交缠的气息都好似轻喘。
华缨待情事不害羞,可是舌尖被触碰时,她委实忍不住想要将脑袋藏起来,脖颈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只手掌,轻轻摩挲攥着她的脖颈,迫使她仰头,承受着他的亲吻。
赵徵动作很轻,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顾忌她身上的伤,唇舌含着她的,勾弄她游鱼似的舌尖,被她躲避戏耍,他也不恼,一寸寸的侵略城池,抢夺她口中的气息,感受着她溺水般的攀附,大掌摩挲了两下掌心如暖玉升温似的白腻脖颈,似安抚,可压在她喉咙的拇指却是微微使力,逼得她轻吟,再被他吞入腹中。
华缨脸颊红透,被欺负得忍不住张口咬他,却是被舌尖抵开了齿关,扫荡一圈。
华缨:!
欺人太甚!
赵徵好似逗得欢愉,喉结闷出声笑来,被她得逞的轻咬了下舌尖。
光影交换,营帐在寒风中轻晃了下,黑沉沉的暗影交叠。
因这轻微的晃,华缨眼皮狠跳了下,没忍住锤了身前紧贴着她的人一下,“脸面呢!”
赵徵胸口闷出几声笑来,脑袋埋在她肩侧,催熟了那玉白似的耳珠。
华缨仰着脑袋大口喘气,脸蛋儿红扑扑,感受着肩侧微微的重量,木着脑袋想:
她出息了哦。
都会相濡以沫了呢。
湘表姐若是知道,定会大吃一惊。
“徐、华、缨。”赵徵一字一顿的念。
华缨咽了咽口水,似是怕帐外巡营的士卒听见,小小声:“干嘛?”
“华缨。”赵徵又唤她。
华缨扭头瞪他。
逗狗呢?
“泱泱。”
华缨一愣,尚未散去薄红的桃花眼潋滟清透,怔怔然的望着他。
赵徵俯首,在她唇上亲了下,又唤一声,“泱泱。”
唤她乳名之人不在少数,可却从未有谁,能将这二字唤得她心口酥酥麻麻。
华缨张了张唇,唇角一翘,道:“官家何故与我攀故?”
“心悦你。”赵徵道。
华缨眸底神色微顿,飞快的眨了眨眼睛,被扣着的手指轻挠他掌心,撒娇似的说:“你这般坦诚,我害羞。”
赵徵认真的打量她的神色,而后评价道:“看不出来。”
华缨:“……我要睡觉了。”
帐外晴光,这话便是明着撵人了。
赵徵看一眼她复又变得素净苍白的脸色,牵着她朝床榻走,“你睡,过会儿医师过来替你瞧瞧伤。”
华缨身上的伤,比起营中伤兵来说,已然算是轻伤,将养几日便能结痂,活蹦乱跳。
可是,赵徵难以与人言说,那日驾马来时,看见她身上的刀伤,心口轰然,好似坠入了深渊去。
他亲缘淡薄,也未曾对谁这般牵肠挂肚过。闻津说,沙场之上刀剑无眼,问他可要再派几个暗卫去。
赵徵辗转反侧一夜,在听闻北狄围了燕南镇时,当夜便带着安慰悄然出了汴京城,一路往北来。
人之遗憾,渺小如沧之一粟。
日夜奔袭,他感受着心底的恐慌。
直至看见她的那一瞬,沸起的血,在看见她身上的伤痕时,重重坠下。
赵徵不曾尝过这般滋味。
华缨是张扬的,肆意无忌的,那张脸上合该是永远明朗明艳,病痛灾难远离。
华缨原是存了故意恼人的心思,想瞧那张俊朗的脸上露出无奈神色,可是,她看见了心疼。
她抿了抿唇,不觉跟着赵徵走,坐在榻边,察觉那人俯身要来替她脱靴,急急忙的双脚朝旁边一挪,神色羞臊,“你……”
这回才是真的害羞了,咬着唇骂不出,憋得脸颊涨红的瞪他。
赵徵目光平和,眼睛里却是笑着的,半晌,他轻叹了声,道:“凤印都给你了,既是要结发夫妻,有甚不能做的?”
华缨咬着唇没说话。
半晌,她问:
“你是赵徵,还是官家?”
那双眸光清亮,灼灼的望着他。
赵徵捏着她的手指,“要凤印,还是将印?”
华缨当真是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
“你斩杀北狄首将,按功论赏罢了。”
似是知她所想,赵徵说。
华缨满是旖旎的脑袋,慢吞吞的变得安静。
祖父是文臣之首,官居太傅,朝中如今二叔已是正四品,若她当真掌将印,可真谓是荣宠至极。
“你欺负我。”
华缨抬眼道。
“没有。”赵徵不认这账,“脱了鞋袜躺着歇息。”
嗅着淡淡的木香味,华缨睡着了。
梦里不是尸山血海,她也没有被刀剑所伤,没看见赶来的爹爹抱着她放声嚎啕。
她做了一个美梦,梦中……她喜欢的人都在,哦,在吃席,她跟赵徵的。
华缨眷恋不舍醒来时,脑袋枕在赵徵腿上,双手臭不要脸的搂着人家的腰。
赵徵阖眼靠坐在榻边,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背,好似在替她捉着被角。
他大抵是好几日未得好眠了,鸦睫垂下,眼下泛着乌青色。
华缨悄然抬起脑袋,松开手臂,想要缩进被子里去。
忽的,帐外姚明山的随侍来禀报:
“徐大小姐,我家主子醒了。”
华缨乌溜溜的眼睛,便对上了赵徵睁开的惺忪睡眼。
赵徵道:“何处学的毛病,非要枕着腿才能睡得安稳?”
华缨:……
毛脑袋往被子里缩,素净的小脸儿一脸木然,一副负隅顽抗,绝不认账的耍赖姿态。
赵徵笑了声,戳她肩,“别装。”
华缨:。
第80章 那枚凤印,我不想还给你……
姚明山伤势颇重,那日医师替他治伤,华缨在帐中瞧过一眼,半边肩的刀伤深可见骨,委实骇人的紧。
重伤高热,医师都不敢离了他的营帐,日夜看顾,直至今日方才好些。
华缨方才去探望他时,姚明山还睡着,是以,才有眼下他的亲卫特来禀。
“好在是伤在左肩,好生养着,日后你还能提枪……”华缨说,想起什么,她瘪了瘪嘴,拍着胸脯与他保证道:“等回京,我让爹爹寻上好的玄铁替你重铸一杆枪!”
姚明山瞧着她笑,“你这副神色做甚,一杆枪罢了,歉疚什么。”
华缨哪里不知他这话是在宽慰自个儿?
姚明山那素木银枪,于旁人与那寻常银枪无甚不同,可于他而言,却是世间再难寻的珍宝。
华缨还不起他这珍宝,便是将最好的给他,也总觉得差着些什么。
她想了想,道:“我将你那银枪捡回来了,你可还想看看?”
“嗯?”姚明山抬了下眉,隐约觉得她这话没说完。
果不其然!
“你放心,待你瞧罢,我会替你好生将那银枪挖个坑埋了的,你的手臂还不能动,刻牌位也勉强的紧,唔……我爹爹不在,这事便让赵徵代劳吧,左右你是替他护着这燕南城的,他也合该是替你出份力的。”
姚明山听得眼皮跳了下。
华缨不好意思的说:“委实是我怕割伤我的手……”
姚明山:。
他长叹一声,扬着调子道:“立什么碑,挖什么坑,城外那些个尸骨都还没安葬呢,哪里就轮得到一杆断枪了?”
竟是还要劳烦官家!
姚明山想都不敢想,多大胆儿呢。
华缨理直气壮道:“我偏心啊!”
姚明山:……
华缨又哼了声道:“而且,战死的将士,尹老将军都吩咐人去收敛了尸骨,也让人将骨灰好生送回人家家乡去了。”
死者当下葬,可是孟灵当日的尸骨,亦是烧了骨灰,被爹爹带回了汴京去,是以,华缨并不觉得焚烧尸骸乃是不敬。
姚明山目光垂了垂,不知在想什么。
华缨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仰着脑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嘀咕道:“若是湘表姐知晓你伤的这样重,怕是得哭。”
姚明山目光瞥来,道:“那就别告诉她了吧。”
华缨神色一顿,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他眨了眨,温吞的站起身,“额……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落荒而逃。
帐帘翻飞,营帐中复又安静下来。
姚明山长提口气:“徐泱泱!”
徐泱泱想,这会儿家书怕是都到了汴京。
事实也确是如此。
赵徵吩咐闻津,称病闭朝几日,若有急情,请太傅与阁中大人代为处置。
徐鉴实几人求见,都被闻津拦下了。
太医院几位医师,在崇宁殿几日,都养胖了。
“太傅也觉得奇怪?”户部大人小声道。
徐鉴实摇摇头,披着氅衣出宫了。
正是边关战事时,依着赵徵的性子,怕是只要不是昏过去,都会紧要处理奏疏,哪里会称病这么多日,更何况,太医也说不出是什么病灶来。
徐鉴实脸色沉肃,心道,只怕是宫中生事。
雪日天沉,归家之时,天色已经黑透。
徐鉴实刚进门,便见小孙女跑来说,“祖父!阿姐来家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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