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缨‘嗯’了声,“这都几日了,那暗处的老鼠也该坐不住了。”
他们在消耗粮草,北狄何尝不是?
更何况,草原物产不丰,比不得中原良田万顷。
何况,城门前叫阵的将士也疲累了,华缨想,用不了几日了。
“耐心些,”尹老将军握着军报朝她点了点,“府尹若是当真与北狄探子勾结,今日我没见他,又瞧见你带医师过来,哪怕觉得是计谋,心中也难免打鼓,让今夜巡营的将士松散些,只管让那来探秘的宵小进来就是。”
华缨‘哦’了声,拍着胸口自信道:“瓮中捉鳖嘛,我会的。”
冬日入夜早,繁星爬满天空时,营中已经陷入了夜的寂静。
二更天时,一道黑影犹如风擦过黑夜,须臾便没了踪迹,快得像是姚明山一晃眼的错觉罢了。
他迅速抬手,打了个手势,后面窜出几道黑影跟了上去。
尹老将军营帐中,满是清苦的药香,帐中灯火通明,隐约能瞧见急得满帐踱步的几位将军。
姚明山过来,心想,瞅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一进来,帐中喝着驱寒汤的几人皆抬首瞧来,虽是未言,但眼中神色满是骐骥。
姚明山拱手禀道:“已经让人跟着了。”
那挑出的几人,是斥候出身,寻踪迹的本事是营中一等一的好。
早几日尹老将军派出去探寻北狄密探的人回来,说是什么都没查到。
可是华缨却是觉得,城外之人不急着攻城,未必是要耗尽他们的粮草,城中定是有与他们里应外合者。既是查不到,索性不如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
华缨朝姚明山招招手,“还有一碗,给你留的。”
副将搓着手,有些躁动道:“今夜能出兵不?”
“急什么,还没捉到人呢。”另一将军道。
副将横眉竖目的瞪他,“老子憋屈死了,成日陪着那什么府尹满营中转悠,狗屁都没找到!”
这样烦人紧的差事,也不知将军为何要交给他。
副将想着,皱着脸可怜的看向尹老将军。
“你骂人家了?”尹老将军问。
副将:“……没。”
却是见尹老将军悠哉的喝着驱寒汤,颔首道:“性子磨得不错。”
“……”
姚明山别过脸噗嗤笑了。
帐中其他将军们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副将性子急,跟在尹老将军身边多年,都是打前锋的,那贼子敢在城门前叫嚣,他必是要提枪去对阵的,可憋了多日不说,还要他做这差事,委实是为难人的紧。
消息是将近子时入夜送回来的。
营帐中登时不剩几人,副将更是扛着长枪扭头就走。
尹老将军看向烤火的华缨问,“你不去?”
华缨打着哈欠百无聊赖,“不是孟固安啊。”
又等两刻,华缨委实熬不住,困恹恹的耷拉着脑袋,梦游似的回了自己的营帐,倒头就睡。
一夜好眠,便是连姚明山他们回来的动静都没听到。
翌日醒来,便听姚明山神秘兮兮的与她问,“你才那北狄密探是谁?”
“谁啊,”华缨啃着甜丝丝的烤蜜薯,“总不能是耶律宝吧。”
她对北狄将帅知之甚少,乱猜着说出一名儿来,却是见姚明山好像被噎了下,神色瞧着有些好笑。
华缨眨了眨眼,咬着烤得淌黄心的蜜薯,目瞪口呆。
姚明山:“……擦擦嘴,半分没有姑娘家的仪态在。”
华缨哼了声,“你也不像是伯府贵公子啊。”
出门在外的,讲究什么。
“怎会是耶律宝?”华缨想不明白的问。
姚明山用树杈扒拉那堆灰烬,毫不客气的将里面藏着的那颗烤得外焦里嫩的蜜薯剥了皮啃,“听大伯从前说,耶律宝此人好大喜功,那夜他援孟固安,说不准就是怕他独占功绩,想来分一杯羹,但运道不好,遇见了你带着雷火弹赶来,损兵折将,非但无功,还要在北狄汗王跟前记着过错,自云北镇一役后,耶律宝便不见了踪迹,想来那时便藏进了燕南镇,难说不是要以功补过。”
华缨捧着蜜薯,嘴角一圈黑印子没擦,半晌,幽幽道:“那孟固安呢?”
“不知道啊。”
姚明山说。
尹老将军让人将府尹几人示众斩首,还未发酵的流言,随着军中传出抓住了耶律宝,流言不攻自破。
是夜,各将点兵。
营中火把照亮了半边营帐。
华缨跨坐在马上,身后背着一柄弯刀,半胶鱼鳞皮的暗泽沉入了夜。
“冷吗?”
姚明山看她紧披风,问了句。
华缨侧首,眼眸亮晶晶,“怕吗?”
姚明山似不屑的轻嗤了声,狂妄的紧。
夜半三更,大军出城。
斥候急报,狼烟四起。
大军倾巢而出,应敌的北狄将士亦是。
我朝援军到,士气大振。
北狄将士被前后夹击,力有不逮。
从深夜至清晨,焦土成敝,尸横遍野。
华缨抚了抚宝马鬓毛,身上盔甲早已血迹斑斑,在寒风里变得干涸,手中弯刀一挡一抬,利落的收了一颗脑袋。
姚明山自不远处过来,他身上也满是血污,脸上擦着几道流矢的皮肉伤,问华缨:“可还行?”
奋战一夜,便是他们这样的男儿都体力不济,更何况是华缨这个姑娘。
华缨正欲摇首,却是见宝马忽的焦躁似的踱步两下,引颈嘶鸣。
华缨霎时后背犹如雷劈,整个人怔了一瞬,呐呐道:“好似来人了。”
“嗯?”姚明山没听清。
几句话的功夫,地动山摇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北狄作战爱用矮脚马,冬日在寒天冻雪中稳当许多。
此时来的便是。
而率兵之人,一袭白发在寒风中招摇,身后一如华缨,背着弯刀。
“操!”姚明山吐了口血腥的唾沫,脸都绿了,也顾不得华缨还在,啐了口脏话。
尹老将军眯起眼睛,打量着几十年未见之人。
还未下令鸣金收兵,忽的!
孟固安所率将士,经过北狄将士之时,竟是挥刀迅速斩杀!
北狄将士瞧见孟固安率兵前来,只当是援军,欢欣鼓舞的脸上,死不瞑目。
所至之处,杀戮殆尽!
在这厮杀声中,竟是有几瞬好似沉入谷底的空寂。
副将傻了,“将、将军,那不是北狄的援军吗?”
却是见,身前残影掠过!
华缨竟是驾马朝孟固安奔了去!
“回来!”副将见状,连忙大喊!
话音未落,眼前又是一道身影飞奔。
“操他奶奶的!姚明山也跟着添乱!”
副将气得大骂。
尹老将军眸底好似罩着清晨散不尽的浓雾,抬手下令——
“杀!”
孟固安想要如黄雀,坐收渔翁之利,可他却并非是螳螂!
今日他们大军横在城门前,孟固安别想率军入燕南!
华缨驾马闯进了杀戮圈,黑黢黢的目光紧盯着那满头华发之人。
她不知道,身后姚明山紧跟着,如山似的身影替她清理了身后不要命的魑魅魍魉。
孟固安也在看着华缨,那双眼睛在岁月沉淀中,少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苍老浑浊的眼眸,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女娃,又好似在透过她看旁人。
顷刻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士卒便不剩几人。
华缨歃血的刀,在一只尖刀朝我朝士卒刺来时,咣当一声挡住,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孟固安看着她此举,好似在笑,是嘲笑。
嘲笑她长了一颗菩萨心肠。
华缨面色未改,手腕转了个花刀,朝孟固安砍了去!
她等了很久,久到……她有时也在想,孟固安能否活到她来寻仇?
若是他轻易的死了,岂不是憾事一桩?
华缨想啊想,此时此刻挥刀而上,心底却是惊得可怖。
她见过孟固安的刀法。
同样,孟固安也知晓她的。
华缨好似知道了阿娘是如何死在了孟固安刀下。
太师傅说,阿娘是十二岁时拜在他门下,可十二岁之前呢,又是何人教授她刀法?
华缨没换刀法,过往所练的一招一式,在此刻须臾,对着的刀擦过火星,二人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冷冽。
副将不知华缨为何朝着孟固安冲,姚明山也不知道。
但他又好像知道些什么,银枪没越过那二人分毫,只是将周遭的北狄士卒杀尽了。
阴沉的天,始终未见晴日。
半晌,乌蒙的天上飘雪,覆在那血肉横尸上。
华缨身上伤了几处,殷红的鲜血透过衣裳,唇色渐渐淡了。
孟固安不屑轻嗤,“你便是徐鉴实说的,来杀我之人?”
华缨唇紧抿着,被汗水浸湿的眸子乌黑透亮,紧盯着他的招式。
她学武十几载,还未这般被谁伤过,有些疼,她想阿娘了,那时,阿娘又是有多疼呢?
“泱泱!小心!”
姚明山忽的喊!
华缨躲闪不及,却是没有意料之中疼意朝心口刺来。
那柄一臂宽的玄色弯刀,竟是将横贯而来格挡的素木银枪削断了!
是姚明山。
华缨霎时眸底猩红一片,脸上遏制不住的愤怒。
她是知晓的,姚明山有多宝贝他这杆银枪。
“孟固安!”华缨咬牙,一字一顿的喊。
孟固安耷拉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又朝姚明山扫了眼,好似明了什么似的轻笑了声。
再抬手,刀风却是朝着赤手空拳的姚明山去了!
华缨只觉霎时汗毛直立,刀风跟着他追去!
刀尖擦着姚明山的胸膛挡住了那柄宽刀,一路擦过火星,竟是被孟固安压着力朝姚明山胸口压去。
“走!”
华缨喊,声音不觉哽咽了。
姚明山额前汗湿,这不过顷刻间的空档,竟是手握弯弓,羽箭搭弦!
孟固安眼皮一动,手中的宽刀飞起,朝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天灵盖劈去!
出征前,华缨问姚明山怕吗。
那时他不屑。
马头跟前,犹如雷劈似的宽刀。
此时他亦是。
姚明山不惧生死,他要孟固安死。
沙场之上竟是以命厮杀的将士,他与旁人无甚不同,姚家,没有贪生怕死的逃兵。
忽的,眼前那道如霞光似的身影飞掠而过,竟是华缨飞身将孟固安踹下了战马!
二人在尸山中搏击,刀影重重。
“咻——”
飞羽射中了孟固安挥刀的手臂。
华缨紧追了一刀劈去,霎时便见孟固安手臂鲜血直冒。
那双眸子沉了!
孟固安以刀冲起半身,朝着再次搭弓的姚明山劈去!
军中常说孟固安武艺可怖,力大无穷,手中玄铁刀可劈开人骨。
但传言历时弥久,如今军中将士,无几人见过。
“姚明山!”
刀与箭几乎是同时——
咣当一声。
飞来的弯刀将那宽刀击得偏了几寸,姚明山肩上的盔甲竟是生生被劈开了,鲜血涌出!
而那支飞向孟固安的羽箭,偏离心口,没入了孟固安胸膛。
忽的,铿锵有力的马蹄声逼近。
华缨回首,见那踏冰河而来之人,倏然红了眼睛。
总有人乘风来,乱了往日的沉稳。
华缨看着赵徵倏然变了的脸色,也看见他抬手,身后将士朝她而来。
“救姚明山!”
华缨张口时,不觉呜咽。
赵徵没说话,朝回首请命的暗卫颔首。
帝后同命。
第79章 你是赵徵,还是官家?……
华缨脱手的弯刀,是被宝马叼着捡回来的。
暗卫将重伤的姚明山带上马背,驾马离开。
华缨握着刀,身姿似游龙,飞快朝地上撑着宽刀站起的孟固安劈去。
她甚少用这游龙二式,太师傅说,莫要招摇,华缨记着呢。
弯刀泛着银色冷光,劈在了孟固安肩上,如他那柄宽刀一般,华缨的弯刀亦有削铁如泥之力,刀刃刺进血肉,那满头华发之人力有不逮似的,一寸寸被逼得跪下。
华缨全身的血都安静了。
她好似看见了那样漫雪纷飞的冬日,亦有如她的女子与眼前之人对阵。
阿娘不知孟固安为何投敌,最终亦死在了孟固安刀下。
他给了阿娘新生,也送她死去。
华缨不想问他,杀妻弑女,投敌叛国,皆是为何?她不想知道。
手中的刀,报复似的,一寸寸的砍伤他的肩膀手臂,直至那双手,再也提不起刀。
孟固安浑身是血,散着银发,没了那股子仙风道骨的劲儿,像是个疯子。
他问华缨:“你可知你一身力气从何而来?”
华缨面色平静,朝他胸膛一刀,将那没入的羽箭也砍断了,“北狄。”
她语气寻常。
孟固安脸上的神色却是僵滞了瞬。
华缨自幼,力气便比寻常小孩儿大。
绿稚姐姐担忧她擦拭阿娘的大刀会摔了,可她抱得稳稳当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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