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子里堆满了柴火和稻草,还未进去,便闻到一股厚重的霉味。
姜云婵掩鼻,险些吐出来,再往残破的窗户纸里看,果然瞧见一人衣衫褴褛躺在草堆里。
那人头发凌乱打结,盖住了脸,垂在草榻边沿的手上遍布血痕,奄奄一息。
房间太过昏暗,姜云婵看不清那人容颜,可她闻得到血腥的空气里丝丝缕缕的桃花香。
“淮郎!真的淮郎!”
姜云婵瞳孔放大,拼命用身子撞着门,一下一下,一次更比一次重。
终于,把那残破的门框撞开了。
她扑上去,跪在草榻边,剥开男人脸上的头发。
男人唇瓣干涸起皮,嘴角都烂了,面上灰尘斑驳,只眼尾一颗美人痣能辨出他的身份。
“淮郎,你醒醒!”姜云婵一边用绢帕擦拭他的脸,一边凄凄切切地唤他。
可顾淮舟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都快断了一般。
姜云婵心疼的泪眼涟涟,泪珠儿滴滴落在草榻上。
“姑娘,现在还不是伤怀的时候。”夏竹上前拍了拍姜云婵的肩膀。
姜云婵缓过气儿来,定了定神:“你快去找大理寺卿裴大人!”
这位裴大人裴严为官三十年公正严明、秉公无私,是京城人人赞誉的清官。
而且他还是顾淮舟的顶头上司,姜云婵筛选了个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主持公道了。
“奴婢这就去!”夏竹一路避开众人,飞奔着去寻裴严了。
夏竹找到裴严时,裴严正要摆驾回府。
夏竹顾不得规矩,气喘吁吁拦在了他面前:“裴大人!顾公子找到了!他就在杏花院!”
“淮舟在此?”裴严大为震惊,愣怔了须臾。
夏竹可不敢耽搁,搀着裴严一边往后院走,一边与他讲了来龙去脉。
“侯府竟然连天子门生也敢囚禁?还有没有王法了?”裴严听得面色发青,“寺丞许冲何在?即刻围了杏花院,办案!”
裴严带着大理寺官差浩浩荡荡,凛然正气往后院去了……
彼时,戏正至精彩处,咿咿呀呀唱着“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
观戏台上,谢砚居于太子之右,亦如众星捧月。
刚受了一轮群臣敬过来的酒,正微醺,坐在圈椅上闭目揉着鬓角。
扶苍躬身贴在他耳边道:“方才有丫鬟瞧着二奶奶在园子里逛,不许旁人跟着,很是神秘……”
“由着她玩吧,也掀不出什么乱子。”谢砚并未睁眼,不以为意用手指在鬓角打着圈。
扶苍却迟迟不动,为难道:“方才裴大人派属下来报:夏竹似乎在杏花院发现了顾淮舟的动向!”
谢砚手指一顿,徐徐掀起眼眸,正见下首许冲拱手而立,对着谢砚露出谄媚的笑。
圣上病重,太子登基只在朝夕之间,谢砚坐上一人之下的位置,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
裴严可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哪会真为了一个女子,得罪谢砚这位新贵?
扶苍压低声音转达:“裴大人想请示世子,如何处置夏竹这小丫头?要不要……”
扶苍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谢砚仍撑着鬓角,漫不经心笑了笑,“原来她近日旰食宵衣运筹帷幄,是为了找顾淮舟啊……”
谢砚淡淡说着,笑意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宠溺。
扶苍却急得额头汗珠连连。
囚禁天子门生可不是小事,若再有人添油加醋,一个不慎,脑袋都得掉!
那夏竹姑娘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听闻一路上故意散播消息,恨不得把顾淮舟在侯府的事传得人尽皆知。
“大人,我先去看看!”扶苍扶刀,心里已有了抉择。
“我去!”谢砚起了身。
扶苍拱手拦住谢砚,“大人若去,就更说不清了!”
“我行端影直,怕什么?”谢砚不紧不慢掸掉了衣摆上的灰尘,迈步而去。
许冲迈着小碎步,急急在前引路。
谢砚负手而行,不疾不徐,从戏台到后院转过九曲回廊,颇有闲庭信步之感。
到了假山缝隙处,大理寺衙役把守。
但仍有不少宾客闻讯而来,伸长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方才那小丫鬟喊什么?当今状元郎被囚禁在侯府?”
“世子向来恭谦温良,怎么做出这种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子门生那是皇上的脸面,他们也敢动?定阳侯府接二连三出事,怕是彻底完蛋咯!”
……
谢砚顿住脚步。
一股威压侵袭而来,众人方禁了声,垂头让开了一条路。
等谢砚走进院子里,各人好奇的目光又偷瞄向谢砚,窸窸窣窣讨论起来。
这阵势,想压也压不住了。
“世子,要不要请太子出手?”扶苍问。
谢砚却未注意到扶苍说什么,只听得房间里凄凄切切的哭声。
“守着门,莫要让人进来。”他眸色一暗,双手推开了柴房的门。
逼仄的房间里,唯一一束天光从门缝透进来,照在瘫软在地的姑娘身上。
谢砚看不见她表情,只见她肩膀颤抖,腰肢虚软靠在草榻上,显然已经哭得无力了。
姜云婵在顾淮舟榻前唤了半盏茶的功夫,郎君没有任何动静。
她心里正火急火燎,扯下面纱,捧着郎君的脸,期期艾艾地道:“淮郎,我是婵儿,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不是说过要娶我过门吗?你快睁眼看看我啊!”
……
一旁看着的裴严听到那姑娘自报姓名,呆若木鸡。
世子身边的舞姬怎么变成他的表妹了?
裴严走到谢砚身边道:“谢大人,若让人知道你身边的女子另有其人,那是欺君之罪,恐怕难办啊!”
“出去!”谢砚淡淡吐出两个字。
明明声音极轻,但又似千钧重,叫人心神俱颤。
裴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退出去,将门关上了,带走了最后一缕阳光。
那张平日如玉观音般的脸渐次隐匿在黑暗中。
气氛沉郁,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床榻上的人忽而一阵剧烈咳嗽,呕出一口血来。
姜云婵赶紧用衣袖帮他擦拭嘴角,帮他抚胸顺气。
她自己也弄得浑身灰尘血污,发髻散乱,耷拉在右脸处。
何其狼狈。
她却浑然不觉,一心一意盯着顾淮舟。
见他嘴唇翕动,忙端起地上的破瓷碗喂到他嘴边,“先喝口水,喝口水就好了。”
姜云婵语不成调,这话不知在安慰顾淮舟,还是安慰自己。
可顾淮舟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哪能喝水?
姜云婵不假思索端起瓷碗,自饮了一口,就要俯身渡进顾淮舟嘴里。
一只铁钳般的大掌攥住了她拿碗的手。
“妹妹在做什么?”低沉、阴郁、不容置喙的声音,沉甸甸落在姜云婵头顶上。
谢砚虎口收紧,姜云婵手中瓷碗应声而落。
呯嘭——
瓷碗碎得四分五裂,屋子里唯一的水源也没有了。
“你们为何这般对他?”姜云婵胸口怒气升腾,猛地推开谢砚。
顾淮舟肌肤凹陷干瘪,显然很久没人给他喝水吃东西了。
他们何其狠绝,要渴死他、病死他!
姜云婵连连后退,拦在顾淮舟身前。
谢砚跨步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听话,戴上面纱,先出去!”
谢砚很少用这般严厉的语气。
可姜云婵知道,既然已经被她发现了真相,把事闹大她还有可能带着顾淮舟离开。
若息事宁人,顾淮舟就真的没救了。
包括她自己……
谢砚连天子门生都敢动,处理她不是易如反掌吗?
她没想到人人称颂的世子谢砚,竟是这样一副草菅人命的面孔。
姜云婵脊背发寒,扔了面纱:“我不是你的什么妾室,今日我是姜云婵,是顾淮舟的妻!”
她今天并未穿舞姬的衣物,她穿的是尚在闺阁时的马面裙,只是头发梳成了妇人发髻。
她是以顾淮舟妻子的身份来带走顾淮舟的!
“事已至此,世子不如放我二人离开!若是闹得太难堪,世子恐也难逃一死!”
难逃一死……
姜云婵做这件事的时候,应该就想过他最坏的结局。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做了……
谢砚眸色一沉,一步步靠近她。
姜云婵连连后退,后背撞到了窗棂。
窗台上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噼里啪啦迸着火花,微弱光自下而上照在谢砚的脸上。
烛光跳跃,半明半灭,叫人寒毛倒竖。
第24章 她走过不曾多看他一眼……
“妹妹……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
或许之前姜云婵还有些许怀疑,谢砚会不会干这样的事。
但刚刚,姜云婵亲眼看到他将大理寺卿赶出了屋。
可想而知他手上的权力已经远远大于表面所看到的了。
那么,他什么不敢做的?
姜云婵只信眼前的证据:“侯府在你手上!杏花院是你下令封锁的!你的补服上残留着淮郎身上的香囊味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当如何解释?”
姜云婵特意提高了声量,她知道此时外面已经有许多人在看热闹了。
这么多官员,总不可能每一个都与谢砚一个鼻孔出气。
多得是人想抓他把柄!
姜云婵说完,门外果然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没想到老二平日温温吞吞,竟有这等胆量,欺骗圣上,凌辱天子门生,嫂嫂佩服!”
笑音未落,宋金兰一脚踹开了门。
没成想今日出门浑逛一趟,还能看到狗咬狗的戏码。
宋金兰自是乐得落井下石,还特意句句扯上圣上,巴不得谢砚早死!
希望谢砚死的,自然不止一个人。
晋安王爷不知何处听了风声,款步而来,拍了拍裴严的肩膀,“听说大人在办案,怎么不进去呐?”
这晋安王爷本就与太子党不睦,今日能铲除异己,怎能缺席?
不过多久,太子也闻讯赶来了。
这小小院落,一时请来了两尊大佛,裴严也不敢再偏私,进了柴房,问谢砚:“谢大人,人在你侯府,你总该给个说法吧!”
“裴大人,我确实不知道淮舟为何在我府上。”谢砚折腰行礼。
日光之下,他依旧恭谦从容。
只是这话在人证面前,多少有些站不住脚。
旁人不敢说,宋金兰却不怕他,嗤笑道:“老大还在牢里喊冤呢!一句不知道能敷衍谁?”
“裴大人你可不能偏颇!我家大爷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还关在牢里,吃了好几十大板呢!老二可是谋杀罪,欺君罪,总得用用刑才好的。”
“肃静!”裴严睨了眼宋金兰,又问姜云婵:“此事关乎两位重臣,得入大理寺依制审案,可这案件必得有原告……”
“民女愿为原告!”姜云婵跪地磕头,没有丝毫犹豫。
这案子只要摆到明面上来,顾淮舟就有救。
她作为顾淮舟未拜堂的妻,为他上公堂理所应当。
可她并没有考虑另一件事。
她告的是谢砚,如果告赢了,谢砚则万劫不复。
身后,谢砚幽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又似酝酿着风暴,随时都可能将眼底的一切吞噬殆尽。
如此这般,裴严也无话说了,抬手示意衙役请谢砚入大理寺。
数十个衙役涌进柴房,围住了谢砚,给他上枷锁。
“妹妹!”谢砚巍然不动,轻吐出两个字。
清越的声音极具穿透力,轻易穿透纷乱的人群,却传不到姜云婵耳朵里。
姜云婵只顾得迫不及待扶起顾淮舟,准备离开侯府,连一个眼神也没睇过来。
谢砚负在身后的手指微蜷,手背青筋隐现,“妹妹不问问淮舟的意思吗?”
姜云婵与谢砚擦肩而过时,他的声音飘了过来,冷了几分。
姜云婵脚步一顿。
一旁围观的太子党立刻心领神会,附和道:“世子说的有理!此事何须搞那么复杂,把顾大人救醒,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对啊!因为顾大人在侯府,就断定是世子所害,是不是太偏颇了?”
李宪德自是不愿自己的左膀右臂折损,令道:“叫太医院院判即刻赶来定阳侯府!”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医院诸多圣手提着药箱纷至沓来。
银针入体,很快顾淮舟艰涩地睁开了眼睛。
“淮郎!”姜云婵喜极而泣,挤到了众人前面。
顾淮舟混浊的眼球僵硬地转了转,在看到姜云婵的瞬间,眸中终于有了些许生气,“婵、婵儿……”
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艰难地伸手想要触碰姜云婵的脸。
姜云婵赶紧蹲到了他身边,拉着他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手心,“淮郎你醒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婵儿不哭。”顾淮舟沙哑地挤出几个字,指腹轻抚过她颊边伤口,“怎么受伤得这样狠?”
那般地小心翼翼,处处都是疼惜。
这般情人重逢的画面,诸人看在眼里,各个神色不一。
有人感动,有人涩然。
宋金兰先啧了一声,“行了!你们往后的日子长长久久多了去了!还是先说正题吧!”
刘院判又送了参片过来,叫顾淮舟吊上口气来。
姜云婵将他扶进怀里,握住他的手,“淮郎到底谁害你,你尽管说,如今我们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顾淮舟与她十指紧扣,艰涩地咽了口气,“是、是……谢晋……将我囚禁于此!”
“放你娘的屁!”宋金兰听到自家夫君的名字,火气腾地冒了出来,“前几日我令丫鬟来杏花院摘几枝桃花,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愣是锁闭不开,这可是谢砚下的令!他不心虚,干嘛锁门?”
“这……”裴严难为地望向谢砚。
谢砚颔首以礼,目光睇向姜云婵,最后凝在那双十指交握的手上,“我为何锁门,妹妹真的不清楚吗?”
姜云婵与他隔着五步之遥,还隔着衙役。
可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仿佛能穿透人群,熨烫过她的手背。
姜云婵被灼得手指一颤,松开了与顾淮舟交握的手,嘴里却含含糊糊答不上来。
她哪里知道谢砚为什么要锁门?
15/111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