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并肩向外走,少不了那个人给苏倾一顿奉承:“没想到苏女侠这样厉害,在下从前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得罪,还请见谅。”
温容这个真正打退了楚小凤的人笑而不语。
苏倾这时候想着的却是这里的官府也太不正直,这个人不就有点臭钱,凭什么杀人的罪都能这么轻易放过?脸色不太好看:“我倒是能原谅你,被你杀死那个人可不能。”
“苏姑娘说笑了,”那人估计明白了她的意思,有点冤枉,“你可知道我要他所杀之人?我这次算是为民除害,那杀手无名取了多少人性命,在下家中长兄也险些被他杀害,若是这杀手不除,恐怕还要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到屠戮!”正因为如此,他这次敢坦然承认罪行,也只是被罚了几两银子。
“杀手?”苏倾想了想,楚小凤那天说起自己杀死的人时,确实说过“这样的人,也配称杀手。”这种话,原来这人没她想象中这么恶劣,她吐吐舌头,“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这时候几个捕快路过她们面前,苏倾眼尖地看见他们手里拿着一把剑,而那把剑上的坠子面熟得很,她不由停下看了几眼,一惊,那不是楚小凤一直很宝贝的那块宝石么?连忙跟那人告了辞,拉着温容走过去叫住他们:“慢着!”
温容也看见了那宝石坠子,也就由着苏倾叫住他们,心里思索着,这个“无名”,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苏倾还以为他们发现了藏在客栈的楚小凤,拿了他的剑,自然着急,开口就问:“你们这把剑哪来的?”
拿着剑的那人老实开口:“是无名的遗物。”
“嗄?”苏倾皱眉,又仔细看了几眼那把剑,确实跟楚小凤的不一样。但是连挂坠子的绳子样式,系法都一模一样,分明就是一对儿……她冷静了一下,问他们:“你们要去做什么?”
“既然无名已死,我们理应清查这人所犯之案与他来历。”一个捕快答道。
苏倾觉得这个无名和楚小凤有某种关系,忍不住好奇心泛滥,可怜巴巴地抬眼看着温容。温容只能无奈道:“我协助贵府办案理当一路到底,这清查无名之事,我们倒想帮上一帮,不知……”
话还没说完就被满口答应下来。两人先前敢与楚小凤为敌这等事为他们在这里赢得不少崇拜,能和他们共事当然是求之不得。
温容微点头,而苏倾脸上又浮现出这几天来都没有的灿烂笑脸。
第二十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清查案底只用了不到一日时间,他们和那几个捕快走了几个地方,探到关于这个无名的的消息,总结下来,这个杀手是个做事极干净的人,几乎没有关于他本来身份的一点痕迹,十四岁出道,只说自己是杀手,接了人家第一单就出了名声,逐渐生计有了着落,便一直做下去了。
似乎自然而然的事,这个人本来就是杀手,他也只能是个杀手。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这人多半失去了先前记忆,配着他被毁掉的面容,有些不正常,但身手实在没话说,走遍各地,说是只杀见多识广之人,要让他回答他一个问题,答不上来,便是死。
无人能答出这个问题,纷纷死在他剑下,这个问题也就直到王家大公子,也就是找楚小凤来的那人的哥哥,回答了一半勉强保命后才得以为人所知。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阿戈是谁?”问这话时男子受伤毁掉的脸上勉强有了疑惑神情。低低声音响在无数暗夜里,像是一首首沙哑的歌。
纪华音忘了一切,连自己姓名也忘了,却终究没忘掉此生命中劫难,阿戈。可惜楚凤戈已经舍弃那封存在他唤他那一声声“阿戈”里的温和柔软,成了楚小凤,一个真正冷面无情的人。
随着事情越来越明晰,苏倾的心也就越来越沉重,一言不发终于回到官府,才恍惚央带路的人:“带我去看看他的尸身。”
温容看着她的神情,自己也觉得心情沉郁,自知阻不住她,只能陪着她一起去。
阴暗的暮间,白布下的身子已经僵硬。苏倾走进那间屋子,脚步沉重如灌铅。才停在他面前,心脏已经酸痛。纪华音,楚小凤这十年来唯一魂牵梦萦的人,却也是他亲手杀了两次的人,只是这一次,长剑穿透那人胸膛那一刻,已是覆水难收。
白布掩盖的,似乎就是命运,游戏了多少人人生的命运。苏倾手指停在半空,却颤抖着难以落下。
“别看了。”温容敛眉,沉声道。
“万一,他不是呢?”苏倾还抱有小小幻想,或因事实太残酷,她难以相信。她看了眼身边的温容,心里依稀又有了有君在侧,万事皆可若流水从容的感觉。有他在,她便敢面对。
缓缓揭开白布,一张满是疤痕的脸映入眼帘,应该是掉下悬崖所受的伤,这张脸已经没了它应有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苏倾从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竟看出些安详。可能是因为那双合上的眼睛,长睫覆下,在丑陋的脸上安静而漂亮,这使得这个死去的人像是静静地沉睡着,仿佛一个吻就能唤醒。
苏倾猜想这双眸子睁开时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楚小凤,是整张麻木的脸上,唯一清亮而能流淌出情绪的地方。
他的耳垂上,有一颗与苏倾无异的痔。
苏倾的手在看到那颗痔时猛地握紧。谁都哄不了命运,哄不了生死,即便不愿相信,也没有半分回旋余地。白布缓缓揭开,接下来,是他被刺透的胸膛。血迹已然干涸,染红了他身上楚楚白衣,像一朵全情盛开的扶桑花。
苏倾抿着唇目光向下,却忽然被温容遮了眼睛。
“不要看。”温容的手为她挡住纪华音手掌处血淋淋的画面,那一只握剑杀了不知多少人的手,手指已然不全,但仅剩的两三根手指,还是僵硬地紧紧向掌心抓着,似乎在死死握着什么。
苏倾怔住。一旁的侍卫忙从她手中接过白布又重新盖上。温容这才把手放下来,听见那人说:“对不住,我忘了讲清,他手里攥那剑坠跟剑柄实在太紧,怎么都扳不开,所以我们只能割……”话还未说完苏倾已经眼眶泛红,温容伸手止住他,点头道:“我们告辞了。”便带着苏倾尽快走出这间阴森的屋子。
“能不能把那把剑给我?”苏倾出了门,又艰涩地问了这么一句。捕快犹豫了片刻,温容递给他一张面值不小的银票,他满口应允下来,去取那柄剑。
两个人站在黄昏里,温容看见那张脸上想哭又哭不出来的神情,莫名心疼,却也不知道该讲什么,只能无奈低声唤了句“阿倾”。
苏倾双目无神地愣了半晌,想了许多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到,到头来脑子里只剩一片空茫罢了。
直到接过那一把冰冷的剑,她才喃喃开口:“你还记得王家大公子对他的回答么?”苏倾握紧那块宝石,如同生时的纪华音一般,“他说,‘无论你是谁,阿戈是谁,都只是萦绕心头执念,你若不能重新开始,便是死路一条’。”
一语成谶。纪华音十年都没能走出执念,没能重新开始,终究,万劫不复。
温容不清楚为什么这件事能给她这样大的感触,但自己世事凉薄之态看得太多,却独这一次,在她身侧,有了久违的悲哀的感觉。
“你感觉不到其中悲凉?”苏倾见他没有太多动容,低了低眼睛,说,“那好,我给你讲一讲我猜想中,我见楚小凤前一个时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在那个杀手带着血腥气站在暮光下,眼神中浸满迷惘与悲伤之前,他杀了一个人,纪华音。
纪华音伤了王公子之后,无法忘记那句关于“执念”的话,他没有再启程前往更远的地方,而落脚在毓城郊外某处废弃的房屋,不留神就被有钱有势的王家二公子探明了住处。这时碰巧楚小凤来毓城寻仇,便接下了王二公子的这单生意。
一日之前收到的绝命书。
明日东风暮,送尔下黄泉。落款是楚小凤独有的字体与名印。
没有惊恐,却有一种似乎是宿命般的感觉从杀手的心里泛起来。这夜月明星稀,杀手一遍遍看那张纸上字迹,又一遍遍地问自己,这十年来找的是什么,“阿戈”,那个会一直出现在他梦中的模糊身影,又是谁?仿佛沉淀了几生几世的情感,让他不能停下寻找的步伐。
纪华音一夜未眠,枯坐在门外,直等到第二天下午落日西沉。他从王公子那里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半,他觉得,这个叫楚小凤的,能给他完完整整的答案。
楚小凤如约而来,饶是面具遮了这人半边容貌,也让他心里忽而有种熟悉之感。
如血残阳下,两个手执长剑的人的影子修长,对视的须臾间,心各自一乱。
但楚小凤还是出了手。他在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这次给他的一瞬恍神已算是例外。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年。相杀场景终于重现。两个顶尖的杀手,身影交错在夕阳之下,长剑叮铛碰撞。两人执剑的手中,除了剑柄,还都紧握着一个小巧的宝石剑坠。
同门八年,同样杀人十年,纪华音的身手不落下风。
记忆却在两人幼时练功一般的打斗之下突然回来,待到在脑海中完整复原,他的剑刃,刚好离楚小凤喉咙一寸。
纪华音顿住了,分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想笑,只是一声等待了太久的“阿戈”还没有叫出,楚小凤反击而来的剑就已进入他心脏。
纪华音惊讶地张了张嘴,却终究将要说的话咽下,只是苦笑,浮起在那张已经看不清神色的脸上。
如他所想,他给了他完整的答案。
他想起他是听说过他杀了宰相的事的,既然如此,他既大仇得报,他也算值得。
倒下那一刻他恍惚看见他向他走过来,眼里有疑惑,便用足最后的力气,将那剑柄的坠子握在手中。他已经失却了所有与他相认,以及疯狂想拥抱他的念头,弥留之际只想,不要让他看到剑坠,今后他也不会悔恨。
楚小凤落下剑,突然一种没来由的悲伤从心中涌出来,让他身子一僵。
却终究没有近前去看那个倒地而亡的人,而是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自己安身之所内,他自以为的,十四岁的纪华音。
苏倾话音落下,想抬起头看一眼温容都没有力气,只觉得手中宝剑重似千钧,好像世间所有的愁怨都结在了上面。
这是温容第一次不带着恶心领教两个男子之间情意,自己讶异间更觉得身旁的女子,给他带来的东西太多,又太复杂,让他又一次有了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到底还有多少独特能带给他的感觉。
可当下他更想要安抚她低落的心情:“阿倾,我明白你在说什么,更明白此般悲凉,只是许多事情一经做出便是覆水难收,你这样悲戚也没有办法。”
抬眼间客栈已经到了。苏倾闷闷地答了声“嗯”,勉强对他笑了一下,说:“没事的,我这个人就是这种毛病,自己都顾及不好,还想着心痛旁人的事。”若有朝一日,她也甘愿为他死去,他会不会像楚小凤思念纪华音一样想她呢?
这句“自己都顾及不好”却又让温容误以为是在说司徒瑾与尹袖。看见她这个样子,他的心中竟尖锐一痛,顿时没了想再说话的念头。
两人就在沉默中开了门,却惊讶发现楚小凤已经醒来,却也不动,躺在榻上目光空空地向上看,听见两人回来,也只是漠然移了移目光,将他们扫了一眼,并不开口。
苏倾看见他,更觉得有种莫大的悲凉,手中长剑握了握,却被温容拿到身后隐着。
她愣了愣,随即明白温容用意。他看似对楚小凤与纪华音之情不屑,却终究还是顾及纪华音临死前坚决的意愿,不要让他知道他亲手杀了他。这个人虽然总是不动声色,心思却再缜密不过。
苏倾敛起脸上沉痛表情,拿起桌子上药物向楚小凤走去:“你醒了?”
第二十三章 苍崖凤落
整一天,楚小凤都没有说话,苏倾要给他上药也被拒绝,连饭都没有动几口。他甚至连她们为什么要救他都没有问。他很清楚自己时日无多。
这天苏倾又在他旁边喃喃了好长时间,终于使他不厌其烦吃了几口她喂的粥。苏倾心满意足地去自己房间休息,温容便坐在他面前,缓缓说道:“你既懂得报仇,便应懂得报恩,那日若非我布局覆灭飞红尽,你并无机会杀陶薄。我想要你告诉我谁指使你杀尹赫,不过分吧?”
楚小凤看了他一眼,终于开了口:“这个人你惹不起。”
温容轻笑,漫不经心道:“普天之下,温某惹不起的人,还没有几个。”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楚小凤一定会觉得可笑,但面前这个人这样轻巧地说出,竟让人莫名信服。他默然想,程锦这些年栽培,虽最终助他报了仇,但终究是在利用他,他和他之间没什么情分好顾及,各取所需罢了,自己将死,便也不必为他一句保密坚持什么。
“是程锦,天子程锦。”
果然是他。温容脸上并看不出惊讶神色,只眸光沉了沉,点头,道:“是否与倾歌令有关?”
“我只是他的一个暗器,”楚小凤声音听不出情绪,“兵器不必知道主人的想法。况且这次,并不是我自己动手。”
这句话让温容张了张眼睛,随即敛起眉。若是程锦想暗中要尹赫的命,楚小凤便肯定只是引开司徒瑾的幌子,那么真正的杀手,肯定是像杀宰相时一样,隐在天子护卫中,趁机取他性命。可这次,司徒瑾并没有中计,他最好的兵器,也折在了毓城。
尹府煊赫地位人尽皆知,朝廷也早有忌惮。天子选在倾歌令丢失之时动手,难道这个家族真的和当初的倾歌令有关系?而是什么让天子这么急着要灭口?温容手指轻轻抚着扇骨,神情看不分明,思忖半晌,突然压低声音开口:“要杀的不是尹赫,是尹家满门?”
楚小凤点头,然后合上眼不再说话。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透露的已经够多,虽然他与程锦没什么情分,却也不必着意破坏他计划。
温容站了起来。这已是五月廿一的夜里,也就是说以楚小凤之名灭尹府的时间还有三日有余,而他们安顿好赶回去时间肯定不够。若这样就让天子得逞,还不知道是什么将要被掩埋。他出门唤来冯云,安顿他们一干暗卫日夜兼程赶到凉州去留意那边情况,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安稳,似乎有些事情,落在了预算之外。
*
楚小凤的生命已大约走到了尽头,周身散发着绝望的死亡气息。
这一夜过后,再见他,却发现他气色好了许多,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见了苏倾也不再忽视,开口:“阿倾,你过来。”语气自然地像是唤一个亲近已久的故人。
苏倾因为这一声恍了个神,又想他肯定是不知道她全名才这样叫,忙不迭地跑过去,问他:“怎么了?”
“带我去苍崖。”依旧是淡漠的语气,听不出是请求还是命令。
苏倾求助地看了眼在那边写字的温容,这个苍崖,想必就是当年纪华音掉落的地方,可是它在哪里?
温容搁下笔,知道楚小凤心中所想。他知道自己时辰已尽,是想死在纪华音死去的地方。也巧,这地方离毓城并不远,行马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他朝苏倾点了点头,答应楚小凤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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