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赶在温容前面去扶这个一身残破的人,心想自己轻手轻脚,不会弄疼他。温容这次没有阻拦,想楚小凤受不了马背颠簸,先下去置办马车去了。
倒是楚小凤,示意不要她扶,也不知道忍了内伤外伤多少剧痛,硬是自己站了起来。他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就是再痛,也不会在脸上显现出来。
“走吧。”淡淡一句,他的额角分明渗着细微冷汗,腰杆却挺得笔直。
苏倾忍着心中酸痛不去扶他,想到这个人是去赴死,声音生涩:“楚小凤,你真的这么不在乎性命么?”
楚小凤第一次因为她的问题思考了片刻,眼睛里有了一丝迷茫。
“我这一生都是为仇恨而生,先是宰相的仇,后是华音的仇,如今真的没有仇恨背负,倒不知该如何活着。”楚小凤抬起空茫的目光看了看前方,释然说了一句,“这样死去,也好。”
苏倾突然想,走到这一步,纪华音的遗愿应该算实现,这个人,终究能坦然而不怀悔恨地合上眼睛。
马车中,一路静默,她渐渐觉得心中有些东西沉到了底。
楚小凤对苏倾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下马车的时候。斯人微微回身,苍白的脸被日光镀上暖意,声音却依旧是不变的冷淡,那双冷漠的眸子端如初见时清亮:“天子要灭尹家,你当心。”
苏倾曾经想楚小凤失去纪华音之后已经泯灭了所有的人性,她曾经以为这样一个人,即便她使出浑身解数都不可能搏得他一点感觉,却没想到他会在临死之前告诉她这样简明一句话,比所有虚伪的感谢都要重上千倍。
苏倾愣了片刻,鼻子一酸,重重点下头。
这天阳光大盛,苍崖视野极美,楚小凤走到边缘,合眼似乎在感受清和日光,又似乎在回想。费力地想牵出一个笑,可是表情已经因为太长时间的僵硬而不会变换,这张清俊的脸上,神色奇异。
在他坠下去的一刻温容转过了苏倾身子不让她看到这残忍一幕。
苏倾面对着温容,马车上那种沉郁的情绪忽而被释放,让她几乎颤抖,只能深吸着气咬住嘴唇。
温容拿出纪华音的剑,从苍崖上扔了下去。两块良石,终是可以万年同眠。
那把剑坠落的那一刻,苏倾终于忍不住把头抵在温容胸膛失声痛哭,眼泪如同洪水,一旦决堤就一发不可收拾。
一切都结束了,数十载的爱恨情仇,都随故事的最后一个主角离世而结束,可是她如何都止不住去回想那一日初见那个杀手时,他被暮光熔铸的影子。他冷冷说的那句“他最像你的是,明明与我不相上下,却还是让我杀了他。”,那样难过。
苏倾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为一个只认识了不到半个月的人悲伤成这个样子。她投在温容怀里哭得伤心至极。在这种生离死别的情况下,温容见她痛哭,亦有种莫大苍凉之感,而她终于再次毫不疏离地投进他怀中,更令他这几日一直萦绕心头的失望缓解。
温容终于伸出手臂紧紧拥住怀中的人,用手抚着她乌黑长发,垂首安抚她:“阿倾,生死对他这种人来说是最不必在乎的事,重要的是,他在死前,终于卸下他所有仇恨,这就够了。”
苏倾含糊答应着,抽噎:“为什么这么相爱的两个人,一辈子都要这么蹉跎下去……”为什么深爱的人,往往要受命运捉弄不得善终?
温容无以回答,只能微叹着再将怀中脆弱的人拥紧,自己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突兀的想法:有朝一日他与她也终归要分离相忘,十年之后,她是否还会记得这天阳光大好的苍崖上,她曾与他这样紧紧相拥过?
而后讶异地发现,自己似乎是对她动了心。可如她所说,命运捉弄,有些人一辈子兜兜转转,岁月也只能蹉跎下去。
只能趁着这时刻,将自己从未给过任何人的温柔给她,在今后别离之时,也不致无以回想。
第二十四章 千门风月,九街灯火
既然楚小凤已死,两人理当尽快离开苍崖,收拾行李返回凉州。但是苏倾哭得实在太凄惨,温容也不想把她推开,导致两人在苍崖上拥抱了很久,最终结果是被路过采药的人看见,以为是要跳崖殉情的小情侣,然后这个活雷锋就叫了一群人过来站在他们马车停靠的地方喊话:“啊喂——跳崖有风险,殉情需谨慎啊!少年无真爱,不必以命赔啊啊啊——”
温容的身子明显一僵,苏倾也听见他身后动静,抬头,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抹了把眼泪:“什么情况?”
温容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想回过头去看身后那群人,伸手把她脸上眼泪拭干,无力地回答了句:“楚小凤寻死倒是没被瞧见,我们反成了他们眼中殉情的一对。”
苏倾的感受实在太容易被这个人左右。他不过给她擦了擦眼泪,就让她觉得世界瞬间晴了一半,方才的压抑感觉也随眼泪流得差不多,她勉强平定了气息,低声道:“我才不殉情,两个人要是相爱就应该突破一切阻碍在一起,就这样死了多傻。”
温容见她没有方才那般悲痛,终于脸色缓和,又听见她言辞,垂眸浅笑:“世事弄人,总有让人不得已做出此种选择的情形,”身后的人还在喊话,他看见她有反驳的意思,连忙又开口,“现下不是讨论殉情之事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想该如何下山去。”
苏倾抽了抽鼻子,越过他肩膀看了一眼,说:“这还不简单,只要你配合一下。”
温容点头,就被苏倾牵了手走向他们马车方向。
马车跟前站着的一群人看见他们两人放弃跳崖走过来,纷纷松了口气,又开始打量着他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短短时间内八卦出来的东西写一部高潮迭起的十万字小说是完全没有问题。
见两人在他们面前站定,那个背着小药娄的罪魁祸首很有兴致地开了口:“两位想开啦?其实这人生在世……”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倾打断:“谁说我们要殉情了?我和我相公可是恩爱的很,只不过故地重游有所感怀,掉了几滴眼泪罢了,劳诸位费心。”
温容心下其实挺喜欢扮演她的丈夫,也就任她牵着他的手,顺着她话向那群人点了点头。
围观的人失望地喧杂了一阵,不时有议论如“什么相公,是私奔出来的吧?”,“这公子贵气的很,肯定是看上这小丫鬟才……”,“必定是被我们打断了才没有跳下去……”传进两人耳朵里,但是看着两人堂堂正正地牵着手,也没什么好说,安顿了几句就逐渐散去了。
苏倾不舍地放开温容,余光扫见他衣襟被她眼泪打湿了一大片,有点尴尬地指了指:“那个,不好意思哈,我们赶紧回去换个衣服吧!”温容低头看了看:“无妨,”他和她一同向马车走去,叹气安顿一句:“只是希望以后你不再有痛哭至此的时刻。”
“嗯。”苏倾答应了一句,心想要是每次她哭都能有他抱着安慰,哪怕让她哭到瞎她也愿意。
*
回到毓城内已是午后。算起两个人已经出门半月有余,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也该动身回凉州了。
苏倾似乎对这座小城有了些特别的感情,真要离开竟然有点舍不得。到了客栈,收拾好东西,又看着温容的扇子和被楚小凤撕破的衣服发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温容去自己屋子换了身衣服就过来找她,看见她呆呆地收拾好行李,知道她心里还是对楚小凤的事情存着伤感,不由想要做些什么驱散她心中阴霾。
“我们明日再动身,”温容出声止住她想要拿起包袱的动作,解释“若现在出发,天色已晚,途中没有驿站可以歇脚。”
苏倾闷闷地点了点头,于是温容继续说:“今夜城中有灯会,你想不想去?”
灯会?苏倾提起兴趣,她读过许多关于灯的古诗词,什么“万朵花灯夜宴”,什么“春风九市花灯”,还有“插花呼酒少年场,烂赏花灯十里香。”这种场景要是真能见见肯定美极了。
抬眼,看见换了一身紫衣的温容英俊过人,更觉得和他去灯会是必须的,要是他一个人去了,真在灯火阑珊处遇上个美人,她岂不是连现在追他的权力都要被剥夺?这样想着,她重重地点下头。
千门风月,九街灯火。毓城本不繁华的街道,此刻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迷离的花灯萦绕也确实动人极了。苏倾心情渐渐变得轻松,走在俊若谪仙的人身旁,觉得仿佛进了仙境似的美好。
想想在古代的这些日子,只要一有他在身边,就像是在一场盛大古典的梦里。苏倾不断偷看温容在灯光下好看的模样,忽然想起那几天他不在的时候,她看这整个城市都失了颜色。
“你不看灯,看我做什么?”温容见她总是盯着他看,笑了笑,出声问。
苏倾见自己偷看被发现,吐了吐舌头,笑说:“你更好看啊。”反正她上次都告白过,他明白她心意,她也就不用遮掩什么。
温容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夸奖不知道怎么回应,只笑着摇了摇扇子。他这般夸奖听得很多,但是这次从她口中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让他觉得很受用。
街上人太多,两人找了个茶肆坐下。苏倾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温容,你这次回去以后不要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了。”
“为什么?”温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你没发现司徒瑾很爱穿紫色?”苏倾托起下巴看他,“要是他看见你把紫色穿得比他好看这么多,会自卑而死的。”
温容听了她前半句还不太好受,后面的一句却让他莞尔:“阿倾,你在背后这样开人家玩笑可不好。”
“我哪有开玩笑?”苏倾眨眨眼,“你就是比他好看,好一万倍。”
这句话无疑让温容更觉受用。他垂眸,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出心中所想:“若是我真比他好那样多,所念之人也不会与他为侣。”看似自嘲的一句,却道明心声,又暗怀期待。温容从来不是懦弱的人,有意便敢讲给斯人听。
这句话却让苏倾一口茶直接喷出来,咳嗽着问:“你、你喜欢尹袖?!!”他也太重口味了吧?还是有自虐症?而他拒绝她也是因为尹袖?她苏倾还没被这么弱的对手打败过!
温容黑了脸,看着她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良久,叹气:“……不喜欢。”
苏倾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拍着胸口想自己肯定是对古代人说话的方式不理解会错意,他想表达的肯定不是喜欢的人被司徒瑾抢去的意思——而且他要是真喜欢她,司徒瑾恨不得双手奉送呢!
“吓死我了……”她好不容易平定了气息,嘟囔一句,“要是你宁愿喜欢尹袖都不要我的话,那我才该自卑而死呢。”
“你说什么?”温容没听清。
这种话苏倾才不会说给他听要他嘲笑。她赶紧转移话题:“没什么,提到尹袖,我倒是突然想起尹府……楚小凤说天子要除尹府,是真的么?”
温容想了想,点头。
“那他们会不会很危险?”苏倾皱眉,“天子还派去了护卫,明明就是想把真正的杀手藏在护卫里面!”
“我已经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他们,应该还来得及。”温容淡淡道。
苏倾点点头,心想尹府那么强大,肯定是权倾一方招来天子不满,活该他们倒霉,幸好有温容和她弄清楚这个。想想这次楚小凤调虎离山不成,司徒瑾这种高手对付那群护卫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一劫躲过,尹府以后可要知道收敛才能避险。
“没想到楚小凤是为天子做事的人,”苏倾感叹了一句,“不过也对,要不是这样,他哪能杀掉宰相,那传言也太玄乎了。而且杀朝廷的人这么多年,还都没被抓到。”
她总是一点即通,很快就将他人难以想象的玄机参透。温容听着她的话,道:“江湖之事其实多与朝堂相关,这也就是为何楚小凤与纪华音本事不相上下,他却能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杀手,而纪华音,一直只是个“无名”之辈罢了。”
“这样啊!”苏倾没想到古代的江湖其实根本没有那么潇洒,而且还充满政治味道,失望地答了句,又不甘心地问:“那飞红尽呢?西弗门呢?”
温容抿了口茶,缓缓道:“飞红尽实际受命于未郡郡王,是未郡最好的暗器;而西弗门,则有越郡作为后台。”
“啊……”苏倾长长地拖了一声失望的调子,好像要把眉眼都皱到一起去。她原先还以为江湖真的就和武侠小说里面写的那样自由,大家快意恩仇,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要受强权操控,本质终究是权势斗争的工具。
温容看她五官要皱到一起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也移不开眼睛,只觉得斯人身后漫漫灯花成暖,让整段时光都温柔起来。
苏倾感叹够了,又闷闷地问他:“那你是未郡人,还算是王室的人,为什么要帮着楚小凤灭飞红尽?”
温容的眼神顿了顿,随即扬唇道:“所以说我因为意气用事犯了错,要将这事推到司徒瑾身上去,阿倾你可要替我保密。”
苏倾想到司徒瑾那家伙,“哼”了一声:“你这样才是让他捡了便宜呢,他是西弗门下一任掌门,能灭飞红尽立威,他肯定求之不得!”她转了转眼,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近问他:“温容,你这次出门肯定也不是一个人对不对?是不是有人在暗中保护你,然后和你一起灭了飞红尽?”一般情况下这种贵公子就是出来闯荡,也不能是一个人。
“哦?”温容看见她一双眼睛睁大好奇地瞧着他,眼底有了笑意,“我看起来,像是需要人保护么?”
“不像诶……”苏倾想到他身手和楚小凤都差不多,老实回答。却又看见他脸上的笑,才发觉自己被他误导了,咳了咳:“不是需要保护的才会有暗中护卫的人!总之你这种身份的人,肯定有人跟着差使的,你就说是不是?”
“是。”温容含笑坦诚地回答她。
“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全都黑衣服,你打个响指吹个口哨什么的,就能瞬间出现在我们面前?”苏倾又凑近一点,睁着眼睛继续追问,脑子里出现了好多忍者神龟。
温容觉得有趣,也凑近她,故弄玄虚低声答了句:“是。”
“好棒啊!”苏倾脑子里的忍者神龟嗖嗖乱飞,也忘了距离,眨眼恳求,“你把他们叫出来给我瞧瞧,就看一眼,求你了……”
温容实在想不通这个姑娘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为什么能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自由转换?又为什么,每一个极端,都这样的惹人喜欢。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可她还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胳膊肘支着桌子,几乎快要越过窄窄的桌子和他挨到一起。于是他无视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在她耳旁说了句:“叫他们出来,把自己主子从一个姑娘的调戏中解救出来么?”
苏倾这才意识到自己动作,被耳边低沉的声音说得脸一红,缩到自己位置上去,低声抱怨:“你一个大男人,被调戏一下又不会怎样。”
“这倒也是。”温容脸上笑意更深,悠然答了这么一句。
苏倾心想不能吧,她以前就因为会空手道被叫女汉子,难道到了古代还成了女流氓?她内心也是很文艺小清新的好么?怨念地叹了口气:“不想给我看就算了。”
温容笑了笑,问她:“你如何确定是我有这般能力率人灭掉聚集顶尖杀手的飞红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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