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你可有旁的法子,可让他保命么?”她分明是慌极了,颇有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殊不知解法全在自己。
“只要你……”
“我?我救不了她了啊……”李秋痕又是一通咳嗽,手上染了许多血,顺着指缝滴在衣服上,让苏倾看得触目惊心,更是手足无措——她自己就已是顶尖的医者,都找不到法子解决,还有谁能救她呢?而她说她救不了陆兮,又是什么意思?
苏倾慌乱地给她拍着背顺气,掏出手帕,在她喘息间,犹豫片刻,还是掀开了她的帷帽。
李秋痕没有阻挡,只有气无力地扬了扬头,任她拭去她唇角的血。
苏倾在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刻惊呆了。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毫无血色,惨白如纸一般,连嘴唇,在拭净方才吐出的鲜血之后,也是惨然的白色,在些微月光之下森然可怖。她的样子,甚至都不像是将死之人,而是一个死了多年的人。
由于脸色的惨白,那一双瞳就显得更加漆黑如墨,漂亮如黑曜石一般,眼底下一颗黛色的泪痔,亦因为对比而十分明显。细看之下,她柳眉弯弯,星目俏鼻,果然长着仙子一般的出尘颜色,可惜因了这脸色,再漂亮的模样也都变得了无意义。
苏倾扶着她转身。她的整个身子都是冰冷冰冷的,原来苏倾一直觉得那份笼罩着她的那份清冷并不只是气质而已。两人挪了挪,靠着墙,苏倾跑去把被子都拿来堆在她身上,却还不见好转。
李秋痕只是寂寂地靠在墙上任她摆弄,又喘了好长时间,才勉强平定了气息,目光放空着飘了好一会儿,终于落在苏倾身上,深黑的眸子失却了所有神采似的,良久,说了一句:“你想知道,那个沉香木雕的九里香,是怎么来的么?”
苏倾愣了愣,点下了头。
第四十七章 万顷秀谷,九里幽香(1)
个可怜的求医人来到药王谷的时候,刚巧李秋痕悉心呵护的第一朵九里香开花。
说来也巧,这人不知从那面跌进的谷中,放着好好的大片松软草地不掉,偏偏好死不死地掉在李秋痕栽下九里香的地方,直接给了那朵孱弱的新苗一个毁灭性的打击。李秋痕前一天才心满意足地写信告诉云游四方的师父自己培育了几月的花儿终于绽放的喜讯,第二天就要迎接它的尸体。
总之,看着那个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人,李秋痕只有一个感觉:她想杀人。
那时大约是七月,寂静的山林中鸟鸣啁啾,青青的草在清秀的山谷中肆意蔓延,整个药王谷都如同仙境一般美丽,独独这具穿着一袭带血白衣的身子,在李秋痕眼中像一个讨厌的狗皮膏药,贴在漂亮的地面上,贴在她的宝贝花儿的尸体上。李秋痕气得将什么“医者父母心”都抛到一旁去了,狠狠踢了他一脚,将他俯着的身子翻过来,就发现她的花简直是死无全尸,不禁又跺了跺脚。
讨厌的外来人!她皱眉,蹲下来探探他的呼吸,随即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这个灭花凶手,自己却还活着。她这时才想起师父训导,身为药王谷的弟子,仁慈当为本心,救死扶伤为己任。只好深深叹了口气,开始查看这个仇人的伤势。
他伤得不是很重,就是身上有些擦伤,腿被划开几个口子,好在没有伤到内脏。这人真是幸运,要知道许多试图闯入药王谷的人都非死即残。李秋痕怨念地看了他几眼,有些好奇地伸手去拨开他脸上的发丝,又将尘土拂了拂,就看见他的眉目。
细看之下这个人长得很俊俏。李秋痕歪了歪头,手指抚过他浓密的眉毛跟紧闭的眼睛,再到挺直的鼻梁,略薄的双唇,忽而有种血海深仇化解的感觉,好像救他也不再那样违心。她叹了口气,将他小心翼翼拉起来,背到自己的小屋中去了。
这个好看的陌生男子沉睡了整整有三日。他伤口有些感染,整个人发着高烧,但幸好遇到了医术高明的她,才得以安然无恙。这三日中,李秋痕一闲下来就坐在他床前端详他的面容,心里想着这会是个怎样的人——师父说谷外的人都是凡俗之人,为何这个人,看起来却没那样俗,反而很独特?
这份好奇驱使她细心照料这个人,她守在他床前三日,几乎目不交睫,其间好几次看到他在梦中紧皱着眉头,嘴里喃喃着什么,将耳朵凑过去,就能听到他破碎的言语:“陆、兮,陆兮……”他始终念着这一个名字,好像担忧极了。这让李秋痕更加好奇,因为每次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会有种奇怪的神情,如果说他好看的相貌仅仅让她觉得独特,那么这份神情,就真切地给她一种特殊的心动,好像这个男子从外面带来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是她在所有医书上都不曾看过的。
终于,在她守着他的第四天,他醒了,甫睁开眼睛,就看着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李秋痕。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眼神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眼看见她,可她已经照顾他三天,仿佛与他十分相熟。想来两人对彼此的差别可能就是由此开始,亦从一开始起,就无可改变。
“敢问姑娘,这里是……”男子开了口,声音依旧有些虚浮无力。
“药王谷。”李秋痕捧着下巴看他。他眼睛睁开的样子,似乎更加俊朗。
听见这句话,这男子的眼里似乎燃起了希望,神情也一瞬间变得惊喜,不顾身上的伤就急急坐了起来:“多谢姑娘相救,请问药王夷尘所在何处?”
这些求医者多半是来找师父的,所以李秋痕就见怪不怪,答了句:“师父出谷云游去了。”
男子明显一惊:“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李秋痕老实地摇头表示不知道——师父每次出去的时间与地点都是不定的,信鸽能追踪到他那里也是因为用药蛊的缘故。她眨眨眼:“我看你并没有病,为何来这里?是要寻救命的药么?师父不在,我也可以帮忙的。”她的医术对于许多疑难杂症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那男子又重新燃起希望来:“姑娘是药王门下高徒?”
“李秋痕,”她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我叫李秋痕。”她顿了顿,又毫不客气道,“我可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那男子几乎要叩首一般:“我家中有人患了奇症,若李姑娘能广施医德,此般大恩温某将……”
“这可不成,我不能出谷的。”李秋痕听到一半就打断了他。
然而他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窸窸窣窣掏出一堆纸来,上面十分清楚记着一个女子的病情,其详尽程度竟能抵得上一次真的望闻问切,似乎真的下了极大的功夫。李秋痕看着那一张张纸片,逐渐皱起了眉头。
良久,在他期待的眼神下说了一句:“公子还是请回吧,她中的毒,没有解法。”
似乎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离一般,这个男子眼睛又失了神,眉头拧得紧紧的,哀求一般:“李姑娘再看看,当真,一点解法也没有么?”
李秋痕不想看他失望,却也没有办法,皱眉:“你家病患能活到如今,已经很不错了,”她掐指算了算,“你不早回去,顶多三月,她就……”
“你师父,你师父可会有救治她办法?”他没让她把那个他惧怕的词说出来。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李秋痕想了想,又一次诚实地摇了头。
榻上的人缄口,再一次陷入恍惚当中。
李秋痕看他不说话,只好自己又开了口:“你叫什么?”
他这才回了回神,有些抱歉道:“我叫温容,温仪之。”
“温医之?”李秋痕看着他,“你也是郎中么?”
“……是仪容的仪。”
“哦,”李秋痕带着失望答了一句,又道“还是医之好听。”温仪之无语,她就继续说:“你也不要叫我姑娘,唤我秋痕吧,或者九里香。”
温仪之怏怏地点了点头。
李秋痕看他没了之前的热络样子,撇了撇唇角提醒他:“温仪之,你还要在我这里养病,况且,你家病患想要续命,还要我帮你寻些药材呢。”
果然听见这个,他才又提起了精神:“是,是,姑……秋痕你的大恩大德,温某定会没齿难忘。”
这时李秋痕又想起了那朵被他压死的九里香来,对他有点恨恨的:“我也不是白为你做这些,你的伤过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为你家病人寻药,还有助我采集药材,你都不能推脱,知不知道?”
温仪之愣了愣,心想都说药王谷是仙家之地,这姑娘的待客之道怎会如此?却又听到一句质问:“你做这些都是应当的,你知不知道你掉下来的时候压死了我培育几月的九里香?”提起九里香,李秋痕很是愤愤不平。
温仪之这时候算是明白了,心想如今取悦她才是上策,就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悉听姑娘吩咐。”
*
温仪之的伤愈得很快,不到三四日,便能行走自如。只是李秋痕总疑心自己没将他治得彻底,仿佛漏了些什么,因为他身上还余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症状,而这种症状是她不曾在任何医书上,任何病人身上见过的——他眉眼总是有种她看不懂的东西。他的眼神经常郁郁的向来时方向看,看着看着,就失去了神采,转而整张清俊的脸都染上令人不能理解的神色。
“你哪里疼么?”在与他一同在山间采药时,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温仪之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么一句,惊愕片刻,讷讷地答了句:“姑娘医术高超,我已然痊愈了。”
“你既然不疼,为何皱着眉头?”李秋痕无奈地问。
温仪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好一会儿,却见她还是盯着他,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只好说了句:“我在担忧一些事情。”
“担忧什么?”李秋痕还不甘心,按着师父说过的猜,“听说俗世之中,你们要都要为吃饭穿衣而忧心,还要挂念加官进爵之事,你烦心的可是这个?”
温仪之知道这个女子自小在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不晓世事,觉得和她交流有些困难的同时,又想,和这样的人交谈,倒不用费心机,反而轻松,便坦诚答了一句:“不是。”
李秋痕更加疑惑:“那你到底在愁什么?”
“我在想,病中的那个人,”温仪之垂眼,伸手抚过地下生长的形形色色的药草,“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李秋痕想他究竟是聋了还是怎的?她分明告诉过他,她根本不会醒来,为何他就是执迷不悟?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皱了皱眉:“真弄不清你们这些人,连自己性命都愿赔上,就为来这里为旁人求医。”这简直太奇怪了。
温仪之淡淡一笑:“若能用我性命换她无恙,倒也值得。”
从小师父就教导她要爱惜生命,先爱惜自己的生命,才能爱惜旁人的,才能悲悯救人,所以李秋痕觉得这句话简直是不可理喻,扬眉疑惑地问了句:“为什么?”他身上令她不解的东西实在太多。
温仪之看了一眼她。
“有朝一日,姑娘动了情,自会明白。”
第四十八章 万顷秀谷,九里幽香(2)
秋痕因为那句“情”而神思恍惚了好几日。虽然这个男子眉间那份郁结的愁意并不讨人喜欢,但竟让她莫名地向往,莫名想去探究,想去感知,那个名为“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厉害的病症,能这样不动声色地害人性命。
她更想不透的是,有一个能让你愿意甘愿付出生命的人该是如何感受。
从小师父便教导她不准想这件事,他对所有的弟子都言救死扶伤当用尽全力,可惟独对她,总是说“秋痕,生死有命,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救更多的人。”她也从来对此深信不疑,而这个男子第一次给了她不同的看法。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两人已经差不多在谷中找齐了用来维持那女子性命的名贵药材,只缺一味极难找的灵参便可开始炼药,寻找却在这时陷入了僵局,因为这味灵参实在独特,寻得的法子也刁钻,需将李秋痕豢养的一只灵貂在雨天放出,跟随它的行踪才能找到其所在,而这里天空一晴如洗已有多日。
好不容易有一日天色略略阴了些,温仪之欣喜之中,却碰巧这时候两人采药采到了那日温仪之坠落的地方。李秋痕看见那株被他压死的九里香,心生不满,负气般地坐下来:“我不想找了。”为何这些日子她要帮这个灭花仇人此般劳顿?连正在编纂的医书都耽搁许久。
李秋痕的性子向来是想什么就是什么,温仪之见她这模样,害怕她真的不再帮他,耽搁了陆兮的病情,蹲身下来:“怎么不想找了?”
“你瞧瞧,”李秋痕抬手一指,“我精心培养那样久的花儿,被你全都毁掉了!”
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却每每见到都要翻旧账。温仪之无奈地扶了扶额,半天说了一句:“花死不能复生……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
“还给自己辩驳?”李秋痕瞪了他一眼,直接站起来开始向回走,“这味刁钻的灵参我不帮你找了,你要这么想早些回去,就自己随便采些所需珍奇草药走好了!”不知为何,她想到他找齐了药材就要走,竟十分不爽快。
温仪之既是寄人篱下,又有求于人,只好对她处处忍让着,也没想到法子叫住她,只好在原地看着那株枯苗,长长地叹了口气。
恰在这日下午,天好不容易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眼见着就是寻求灵参的最佳时机,李秋痕与灵貂却都闷闷地待在屋子里,没有丝毫外出的意思。就这样枯等了半天,才见温仪之从外面回来,手中拿了一小块木头,一见李秋痕,就讨好地笑起来,将袖上雨滴拂了拂,献宝似的将那木头放在她面前:“你瞧瞧,这可是菀香?”
李秋痕淡淡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心想他难得能认得一味药材,点头:“是沉香。”她想了想,那时确实是让他采些自己需要的药物,便开口:“此药调中,坚肾,益精壮阳,你……”
温仪之被同情的眼神看着,再听着这话,一时窘迫,咬牙说:“不劳你费心,我没有此等疾病。”然后努力平定神色道:“我先前并不知道它做药用,只知它是雕刻的好材料……既你那样心疼你的九里香,我便赔你一朵不会凋谢的,如何?”
李秋痕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说了一句:“你倒是赔啊。”
温仪之笑了笑,找出一个小铁片,开始耐心地划割,将那块香气沉郁的小东西逐渐刻出漂亮的形状。
温仪之一心一意地为她雕着九里香,她在一旁便托着下巴瞧他。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十分好看,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李秋痕想了想,药王谷弟子中不乏比他俊秀的,可不知为何,只有他,能让她觉得很赏心悦目。她越来越喜欢看着他,因为只要这样,心里就会有种十分舒服的感觉,这让她非常享受。
不知寂然相对了许久,那张神情专一的脸上,唇角满意地扬了扬,抬起眼:“做好了。”
李秋痕这才有些恍然地将目光移至他手上,发现他竟变戏法似的,将那一块死物刻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九里香。她惊讶地张了张眼,伸手将那小东西从他手中接过来,上下打量着,更觉得这个外面来的男子神奇,痴痴说了声:“你如何能做到这个?”
温仪之也不答,只问:“它可讨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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