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李秋痕依旧对那小东西爱不释手,不假思索地答道,抬眼又瞧见他期待的目光,一怔,将目光投向门外雨幕。良久,叹口气道:“好吧,我便为你去寻那灵参。”
李秋痕也不知是怀着何种心情带着小灵貂走进的雨中,只觉得纸伞周围漫漫雨幕像是成了牢狱一般,惹人心烦。寻齐了这味药,便可为他家中的人续命,她怔怔地想着,他来此的目的是求医,如今这目的一达到,便当回到他的俗世去,这本该是自然的事,可她却并不觉得自然。
她不由想起他刚刚来到这谷中,她守在他床前的时候。那时她瞧着他的眉眼,盼着他醒来,却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便总归要离开。
灵貂见了雨,跑得很快,李秋痕一直追着,直到自己在大雨中奔跑起来,雨却愈下愈大,直让她睁不开眼睛,这样行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灵貂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直向前冲着,李秋痕突然被脚下的石子一绊,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滚下了一个山坡,直从峭壁上跌了下去,又滑入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雨下得很大,整个夜空中都回荡着空洞的水声。李秋痕向四周看了好一通才明白了自己所处状况,勉强站起来看了看,发现要想上去只能沿着峭壁向上爬,而她刚才被跌得浑身疼痛,哪还有这等力气?只能懊丧地坐在地下,抱起了膝盖,无望地等待大雨停歇,夜晚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被雨围困了有多久,关于那夜,她什么都只是模糊记得而已。唯独让她清清楚楚存在脑海中的,只有看见那个一身狼狈的人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胸腔突然爆发的那种狂跳。
她那时候冷极了,一生都没那样冷过。以为自己快要冻得晕过去的那份恍惚间,忽然听见了声响,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似的:“秋痕!”
抬眼便看见他。浑身湿透,长发汇成一绺绺的,不停滴着水。雨水亦顺着他好看的棱角流下来,他的脸色苍白。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蹲下身来看她,语气慌张地喃喃着,“都怪我,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我以为、以为你能轻易将它寻得。”他语气中全都是自责。
李秋痕看着他,怔了片刻,突然投进了他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拥住他。
温仪之身子一僵,手在空中停了好一会儿,才反抱住簌簌发抖的她站起来。
“不要怕,我带你上去。”
男子沉稳的声音混在整个世界空灵的雨声中,仿佛这世上最坚定的誓言。
*
李秋痕想她可能就是在他抱住她的那一刻,突然有了对药王谷之外世界的无限向往。这份向往让她逃无可逃。
师父说,整个人世干净之地,唯药王谷而已。凡俗之人有太多的欲望,他们想要的东西太多,并且会为之做出许多蠢事,这使得他们的忧愁总是绵延不尽。
李秋痕紧抱着那个人的时候,突然想,有能为之忧愁的东西,也并非不是好事。
第四十九章 涉凡尘,百毒为祭(1)
仪之离开的时候正是深秋,药王谷一片萧索,李秋痕送他走,一路愁眉未曾展开。那一条落叶铺就的路也不知走了多久,但终究到了尽头。
温仪之停了下来,对她笑了笑,拱手:“大恩不言谢,你对我的帮助,我一定会永铭于心。”
李秋痕听见他的告别兀然有些慌乱,捏了捏拳头,终于开口:“你、你真想要我和你在一起?”在他走的前夜他曾问过她,愿不愿和他一起离开。她的回答是不行。药王谷的弟子,不能涉入凡尘。可如今真到分离时刻,她竟忍不住再问出这句话。
温仪之听见她此言,突然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卑鄙之人。他自问这一生从来没有负过谁,更不会损人利己,可是为何,对着这样天真单纯的女子,他竟能做出如此令自己都羞耻的事?他仅仅是想到,她医术高超,若能当面瞧瞧陆兮,或许她还有救,就是因为这一个可能,他竟向她开了口。
他何尝不知她对他心意,可是他竟没有及时拒绝。他何尝不知她要出这药王谷,百毒侵身之痛,生还的几率都寥寥,可是想到那个沉睡的人,想到那句“你一放开,我就要死”,他竟控制不了自己自私地想,若她真能到襄阳府见到陆兮,她会不会能治好她?
他的目光躲闪着,恍惚中竟听见自己仿佛不受控制地答了:“是。”还不等他的理智发挥作用,他内心蛰伏的东西已经先他一步发出了声音。他才知道,为了陆兮,他竟真的什么都能做出。
李秋痕听见这一声,捏了捏拳头,抿唇良久,道:“你等我。”
温仪之怔了怔,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只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逃也似地转身离去了。
*
温仪之离开的第八日,师父回来了。
听见这个消息,李秋痕第一个去寻他,师徒一相逢,却无太多言语,李秋痕“扑通”一声跪倒在这个育她长大的人面前,深深拜下去。
“求师父放徒儿出谷。”
夷尘愣住了,半晌才问:“你,为何要出去?”
“去寻一个人。”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夷尘皱起了眉,深叹一口气:“即日起你给我闭关三月,好好想清楚值不值得,若到时候,你还想出去,那么百毒蛊便为你布好。你可明白?”
“徒儿明白。”李秋痕深深地扣了一个头,笃定神情丝毫未变。
*
整整三月的寂静。李秋痕出关的时候已是冬季,那时正落第一场雪,整个药王谷生机已荡然无存,只有天地间一色的白,干净清冷直入人心。
这些日子,除了给她送饭的师弟之外,她谁都没有见过,除了那个温仪之,她也什么都不曾想。师父留她闭关是让她想清楚此番究竟值不值得,她觉得是值得的,只要能再见到他,什么都是值得的。
夷尘立在她面前,不用听她开口就已从她神情中看出回答。他看着这个徒儿坚决的模样,伸手为她理了理肩上长发:“为师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秋痕,永不后悔。”
百毒侵身。那样肃杀的寒气中,师弟师妹们静静地立着,看着毒蛊浸渍的浴桶中的人,忍不住眼眶湿润,可李秋痕却始终是笑着的。
那份疼痛刻骨,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被火焰细细灼烧过一遍,然后再被寒铁划得鲜血淋漓,再用极浓的辣椒水浸泡。五脏六腑亦似乎有着虫子啃咬,痛感钻心。李秋痕闭着眼睛,不到须臾便冷汗淋漓,之后忍不住大叫出声,口中却没有一点屈服的话语。
药王谷将其称为脱胎换骨,就像身上骨肉一层层脱落,骨头碎成粉末,而后再一点点长齐,从此后,生不为药王谷人,死不为药王谷魂。
即便在她极痛的时候,李秋痕也觉得是值得的。她想起那时他提过的“情”,她从未觉得那种向往离自己那样近过。这种疼痛是必须的,像是一种交换,一种献祭。她愿意为他脱胎换骨,涉足凡俗。她告诉过要他等她,便一定要找到他。
在百毒蛊中,忍受不了痛苦的人便会死,还从未有过一个人能顶着痛苦活下来。李秋痕是第一个。
她一直挺到三个时辰到了之后,被从木桶中拉出来的时候才不支昏倒。所有在场的人都记得那刻,那张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了他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
李秋痕醒了之后,夷尘给她配了最美的衣裳,最好的马,以及自己最珍贵的那一把“青黛”,风风光光地将自己徒儿送出了谷去。
——“经百毒之后,你最多还有七年寿命,秋痕,你定要将这七年活得有声有色。”
*
温仪之没想到她真的能出药王谷。彼时一骑白马踏雪而来,马上仙人般的女子拢着一袖梅香停在他面前,笑得得意洋洋,而他愣在了原地,也不知心中对她久怀的那份愧疚之感该是消减还是生长,总之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忽而感觉心中一块寒冰融化了似的,整个人都因着那拢梅香而愉悦起来。
直到她一跃而下站在他身前,温仪之才回过神来,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抱住。
“温仪之,我终于又见到你。”怀中女子欣喜的一声,却让他瞬间清醒。她原本对他有意,才肯来追随他。可他心中,却只容一个陆兮。
温仪之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将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子轻轻推开,一本正经说道:“秋痕,你既来了,便随我去瞧瞧我娘子的病情罢。”
李秋痕呆在了原地,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温仪之被她的目光看得无地自容,捏捏拳头,终于还是没让自己卸下漠然的神情,垂眼低声说了句:“秋痕,是我对不住你。”
李秋痕突然觉得在百毒蛊之中那份钻心疼痛又回到自己身上,让她整个脑子都轰鸣起来。她定定地看着他,只是沉默。
两人默然对峙良久,温仪之看见她手中紧握的那柄宝剑,突然闭眼跪在了她面前。
“你若恨我,尽可将我性命拿去,只求你,救救我的陆兮。”地上的雪寒得彻骨,冰冷的雪水透过衣裳侵入他的肌肤,男子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
李秋痕任他跪着,想让他也分享一下她的痛楚,可忽而想起他掉进谷中来的那一次是伤了腿的,终究才不到一刻,便忍不住带着叹息开了口:“起来吧,你的腿不能承受此般寒意。”
温仪之惊愕地张开了眼,身子却似乎不会动似的,只一双眼睛直直看着面前的女子。
李秋痕又轻轻叹了声:“救死扶伤本为医者己任,你实在不必以命相酬,”然后拂了拂身上的雪,淡淡道,“带我去见陆姑娘罢。”
那个叫陆兮的幸运姑娘生了一张俏生生的可爱面庞,可惜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了许多年的人。她便是他眉间忧愁的来源,是他所有情意之所托。李秋痕带着羡慕一遍遍看着榻上的人,不用拿脉,心里已十分清楚她中的是什么毒,亦十分清楚,此毒无解,除非……
她看了许久,才抬头问他:“要解此毒,需七年,你可等得起?”
温仪之重重地点下了头。
*
李秋痕的讲述至此戛然而止。苏倾听着她声音愈来愈微弱,最终落下最后一个音节,等了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她的下一句话,觉得有些不对劲,转头去看,却发现她已然闭上了眼睛,配着这苍白面孔,这模样竟像是死了一般。
她一惊,连忙直起身子来探她呼吸,才大松一口气——她还活着,只是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她慌忙摇了她几下,却得不到回应,一时间又乱了阵脚,不自觉就开口叫起来:“温容,温容!”
这时已经是凌晨时分,温容却来得极快,在她叫出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推门走了进来,急急到了她身旁,看她无恙才松了口气:“怎么了?”
“你看她,”苏倾皱起了眉头,“她晕过去了!该怎么办才好?”
温容这才看见她身旁被被子裹着的女子。这个传闻中的药王高徒此刻竟虚弱至此,他蹲下身子看她,亦敛起眉头,微转头道:“你在她身上找找,她既是医者,必知自己症结,自己也会随身带着药。”
苏倾这才冷静下来,果然在她身上找到一个小瓶子,倒出其中的药丸给她喂了两粒,见她还是不醒,觉得让她在地上坐着也不妥,将目光投向温容:“你还是把她抱上床去吧。”
温容看了看地上的人,生硬地说了句:“你自己来。”他可不想碰这个陌生的女子。
苏倾只好怨念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在他面前展露自己女汉子的一面,把地下纤细的人横抱起来,一边搬一边想,原来古代人真的是连这种碰触都要禁忌,他一直对她没什么顾忌的样子,否则她都要忘了这些僵化的条条框框了。
温容在旁边看着她轻手轻脚地安顿好李秋痕,两人并肩向出走,他开口问她:“她可同意救陆兮了?”
提起她讲的事,苏倾又觉得替她难过,怏怏地垂下眼:“她说她救不了她。”
“不论如何都当试试,”温容道,“拿走她的剑,明日就可带她回去。”
“不要,”苏倾低低地恳求了一句,“我们等她醒来,将事情问清楚再说,好不好?”
温容转眼就看见她期待的神情,无奈地问:“她同你说了什么?”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打动。
“我可以向你讲,”到了黑暗的走廊上,苏倾顺势挽住他手臂随着他走,又想起他估计为了能在她叫他的时候第一时间赶过来一直都没睡,抱歉地问他,“你困不困?不然我明天告诉你吧。”
“我不困。”温容摇摇头,心想她这种人,若把话存着不向他说,恐怕是要抓耳挠腮到天亮去。
果然,听到这句话,苏倾立马应下声来:“好,那我们现在就回房间,我讲给你听。”
温容想到要与她在夜里共处一室,有些不自然,但想到她总是坦然的,也就应了下来,想着她总是想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他,这一点他倒是很喜欢。
不过显然他高估了苏倾的体力,他以为她问他困不困,意思便是自己不困,没想到进了屋子,两人并排坐在椅子上,才讲了一半,她声音就越来越低,还没来得及问她要不要歇着,她的头就靠在了自己肩上,呼吸沉沉的,明显已经陷入了梦乡。
温容无奈,试着动了动手臂想摇摇她肩膀,却让她失去重心,掉进他怀里。这时候他的心跳瞬间变得极快,竟有些不知如何动作,僵了一会儿,想抱她上床去,却被她先一步拥住。
“温容。”她口中喃喃着,“不要再离开了。”自从他上次离开后,她在梦中总是害怕的,怕事情重演,怕一觉醒来,他又向上次一样不辞而别。
温容听见这句话,心又是一紧,低声问:“你说什么?”却没有听到回答,这才知道她是在梦呓。她竟在梦中叫他不要离开,难道她对他上次不辞而别并不像她变现出来的那般不在乎?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忽然感到了一种阔别的温暖,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她,用衣袖将她覆住包在自己怀中,看她睡得香甜,不由扬起了唇角,眉眼间尽是温柔。
第五十章 涉凡尘,百毒为祭(2)
二天早上,苏倾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温容的怀里,顿觉幸福感蹭蹭地往上升,连坐着睡觉引起的不适都完全抛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小心翼翼扬头,看见他还没醒来,精致的脸上神态很是安详,又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似的,狠狠拧了一把自己胳膊,才确定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真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苏倾傻笑,小心翼翼把头在他胸前倚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他。他闭着眼睛的样子也很好看,她想着,伸手轻轻拨了拨他浓密的睫毛,他眼睛就颤动一下。好可爱,苏倾心里偷笑着想,又得寸进尺地转了转身子,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将那张脸上好看的轮廓都用手指感受一遍,在捏起他下巴的时候,终于看见他眉头一皱,眼睛睁了开来。“不许胡闹。”他警告地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苏倾看他睁眼,手烫到似的缩了回去,干笑:“你、你醒了?”心想这是吃人家豆腐被发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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