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随她站起,对委屈的司徒瑾得意地扬了扬眉。
*
两人到了房间里,尹袖转过身来盯着她,等着她先开口。那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烦躁得想要发火,她知道她一说话就要控制不了自己语气。
苏倾知道她的心思,又是淡淡一笑,将她牵着坐下来,给她倒了杯茶才出声:“今后的路,我可能不能陪你们走下去了。”
“什么意思?”她的语气生硬。
“唐芙要我的命,我可能逃不过这一劫。”苏倾低了低眼,轻描淡写地将事实说出,又在她愤怒地出声之前抢白:“尹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我要将我最后的意愿托付给你,你不要辜负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尹袖已经完全控制不了心中的烦躁。
苏倾的神色终于郑重起来:“尹袖,你冷静一点。我之所以要找你谈这些,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比司徒瑾理智,你不会毁掉你们的一切,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你要是做不好,那么我们都完了!”
尹袖静了下来,抿紧了嘴唇看她。
“听我说,温容已经变了,他不会护着我。而唐芙太强大,一旦没了温容撑腰,司徒瑾也绝对斗不过她。不要为了我去跟唐芙作对,更不要去跟温容作对,无论如何都不能。”
尹袖眼神空了片刻,神色突然复杂无比,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在权势滔天的尹家长大,还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不要和谁作对,这时候她脑子里如同塞了一团乱麻,胸口也堵得厉害。
苏倾知道她的想法,表情更加严肃:“温容他不是你们的朋友,只有司徒瑾这种没脑子的人才会把一个君王当朋友看。你记好,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西弗门为他效劳一日,你们就要顺着他的意思一日,不要感情用事,否则司徒瑾为之努力了那样久的东西就会毁于一旦,你难道想要看着这种事发生么?”
尹袖依旧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皱着眉瞧她,半晌,摇了摇头。
“好,我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对我下手,也不知道她要怎么样,但是你们不可以插手,一点也不行。不管我最后是生是死,怎么死法,你都要让司徒瑾忍着,你叫他想想西弗门,想想整个江湖的正义与自由,永远,永远,永远不要为我报仇,连想一想也不行。你们安心归隐江湖,不要再跟朝廷扯上任何关系。”苏倾这些话说得清晰缓慢,强调了许多遍,生怕她得不到她想要交待的东西。
尹袖还是没有说话,但是苏倾知道她将一切都听了进去。如今的尹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尹家大小姐,她正被司徒瑾渐渐融化着,从里到外。她只是不擅长表达罢了。现下既然她肯听她讲,那么她就已经接受了她的话。
思及此,苏倾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尹袖,我向你们交待的是你们的下半辈子。我可能没法再活着了,你们两个,要替我把今后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顿了顿,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不要辜负我。”
“我知道了。”良久,尹袖才艰涩地发出了这么一声。
苏倾松了口气。她原本害怕她性子太冲,会发火冲动。可现在她明白,她终究不得不为司徒瑾考虑。她有了顾忌,有了软肋,就失去了原本任性地使大小姐脾气的底气。这些话交待完,她心底如同一块巨石放下,终于轻松起来。
“可是你就要这么去死么?”却听得尹袖又开了口。她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而这么痛心过。
“我……还是赌一把吧,”苏倾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唇角,“今日我们启程,夜里到白颍,明日一大早温容就要出征凉州,我想让你带着司徒瑾离开,我自己留下来。如果这样能诱她在白颍下手,而我又能将她引到苍崖去,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逃不掉么?”尹袖觉得双手冰凉。
“不看着我死,她是不会安心的,”苏倾垂下眼,“若我真能将她引至苍崖,那么生死可能对半,此次我将我的命交给上天,只愿苍天不负我,”她勉强牵起一个笑看她:“虽然希望这样渺茫……但总还有的是不是?可能有一天,我还会来西弗门找你们呢,嗯?”苏倾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尹袖一下子红了眼眶。
看着尹袖竟然有这样动容的时刻,苏倾的鼻子这才一酸,但还是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不要难过,你要是心疼我,就多对司徒瑾好,赶紧嫁给他……呵,其实我一直都想看看你们两个能生出个怎么样的宝贝来呢。”
尹袖从来不擅长表达感情,这时候感觉眼泪就要夺眶,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苏倾见状,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忍回去,也站了起来,道:“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我先……”
“倾姐姐。”却被这样的一声打断。
苏倾愕然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她有些颤抖的背影。
“谢谢。”想要故作刚强,可声音却还是带了轻微颤抖。
这隐忍着无限悲戚的一声让苏倾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落。
生离死别。明日之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凶巴巴的姑娘跟那个好心肠的笨家伙了,无法再对他们撮合或者使坏,也不能见证自己对这两个笨蛋的指导究竟成功了没有……苏倾努力让自己不去向难过的地方想,无声地抹了把眼泪,害怕声音暴露自己的哽咽,只答了一句“嗯”,便转身,疾速地走了出去。
第一百零三章 半世前尘,一笔勾销(4)
马车颠簸中又是一日。
行进途中,苏倾将车帘揭起,不停跟骑马与她们并行的司徒瑾说话,将所有能交待的都交待了一遍,想要将他下半生可能遇到的难事都解决似的。她还是不放心他今后的路她再也没法陪着,有些忠告她非得要一遍遍讲过才安心。
而司徒瑾听着她说这说那,心中只想温容扳转局势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之后她要随他入宫,他们大约也再难相见,所以她才会像是交待后事一般对他讲话。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想法让他无端有些难过。
这丫头。司徒瑾表面上不说,心中却在暗暗叹气,在一起也有大半年的时间,这个独特的家伙虽然总是跟他斗嘴吵架没个消停,可心肠却很好,聪慧又兼执着,真要分别倒很是舍不得。直至现在他还记得她向他说过的那通关于追求的话——没有她,他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吧?
可也没什么好伤感的,他安慰自己,还好他能将她交给一个世上最可靠的人。
尹袖则是一路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想倾歌令的事。这可恨的东西现在看来更加让人恐慌,多少人为它癫狂流血,多少人为它不择手段,她越来越明白真相,便越来越有种局外人的沧桑悲凉——诚如世人所言,倾歌令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亦是世上最坏的东西,连温容都要为它将苏倾推下悬崖,尹家该被灭的,否则不足以洗清罪恶……她第一次觉得她身上流着的血液都是肮脏。
可温容真的是这样的人么?她始终觉得他与尹家的人都不一样。尹袖没法控制自己想,当他知道倾歌令的真相时会不会改变一点心意?等到到了白颍,她就要去找他,不再只是告诉他该怎样做,而是将事情的所有都完完整整地交给他。只希望……苏倾不要死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变成了对她至关重要的人。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到了白颍。
这个镇子估计是附属于毓城的,很小,也很清秀,略显荒凉。客栈条件不是很好,但勉强能够住下。
白颍镇因为依着云鸿山而建,地势很是险要,所以与金城的战略地位差不多。但是这里没有伏兵,他们来的时候温容已经拿下了这里。顾奕清的军队也已经到了凉州,接下来一路顺利向前,几日后就是决定性的一战,军中好像在举办什么鼓舞士气的活动,虽然军营离白颍镇很是遥远,响声却依旧传了过来,以至于整个小镇都显得吵吵嚷嚷。
苏倾在客栈安置好东西,就出门考察附近的地形与到苍崖的距离。
比想象中的还要近。苍崖属于云鸿山,而白颍就在云鸿山脚,现在想来那时送楚小凤的时候还经过过这里,那些采药的人也就是这个镇子的居民了。
物是人非。
尹袖跟司徒瑾去找温容,这一日,她将把有关倾歌令的全部都告诉他。走前她问苏倾想不想知道倾歌令背后的秘密时,苏倾摇了头。她知道那一定不会是简单的事,而她不想背负着太多走向死亡。
只是在她走之前握着她的手低声说了句“我相信你”,再无别的好交待。
暮色四合,苏倾看着他们两个身影远去,愣神片刻,静静地走回了自己屋子。
*
天色沉了下来,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逐渐合上眼睛迎向命运的漩涡。
静默中,苏倾躺在床上,却不舍得入睡。这可能是最后的时光了,用来睡觉未免太过浪费——可是又做些什么好呢?回忆自己的一生?来这个时代太久,想起从前的事都觉得那样模糊……只记得她从前总是在乐观地迎向每一天,努力地去争取与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些东西成功得到,有些东西失败。
最失败的就是这一次,连自己的命都输掉了。这时候才明白,自己要不起的东西,怎么追都没有用。
苏倾,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如果这次能活下来,再也不要去贪求了。
而他呢?这时候还是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个牵绊她一生的人。他现在如何,将来如何?若她自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他会不会后悔难过?之后的岁月那样长,他是否会想起那时春意正好,他在鹿洲擂台上看见她,她尚是无牵无挂不识愁模样。
最好让他痛,让他后悔,让他将她的绝望一一尝遍。苏倾这样想着,竟再次红了眼眶。
原本以为当一个人面对生死的时候就能放下所有的执念。可事实并非如此,她现在好恨他,更恨自己。思及此,苏倾决定早些睡,免得最后一夜都要在折磨中度过。
却又听到敲门声。
她知道那是他。温容就是这样,明明已经移情别恋,更是在江山与她之间做出一个取舍,可他还是不会放手。只要他对她还残留一点感情,他就不准她离开,哪怕她死。这就是一个君王的残忍与自私。
可她早非从前那个卑微地一心崇拜与爱着他的傻子。苏倾冷笑了一下,没有动。
敲门声只响了三下。他知道她不会开门。
温容并不知道自己在面对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这样的距离之下,他想她不开门也好。她终于懂得对他发脾气,也好。薄情,无能,随她如何想他。有朝一日他君临天下,他会将一切慢慢弥补,今后的日子那么长,每一刻她都不能缺席。
“阿倾,我来向你道别。”他手指抚在门上,像从前一般说了句,“明日一早我便要上战场。等我回来。”
每一次生死未卜与铤而走险之前我都想来见你。不是来交待后事,而是要你等我凯旋。我不会倒下,不能倒下,因为我许过你最好的未来。
你只需,等我回来。
这句话再次撩拨到了苏倾身上某根敏感的神经。他上次约定凯旋是在扶安,那时候一切都还完好,他眼底情浓,告诉她:“我定会快些凯旋归来娶你”,这才短短几月,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为什么?凭什么?苏倾心中突然痛起来,猛地坐起来拿起了包袱。什么虚假的欢愉都不要,所有你赐我的假象只是让我更痛罢了,倒不如统统收回去!
门口响起了清越的笛声。依旧是那曲熟悉的长相思,将人瞬间扯回回忆中去——彼时满园秋色醉人,他唇角微扬,清亮的眸光偶尔在曲调转折之时含笑流转照进她眼中,时光婉转。
可是回不去了。苏倾拿出那把扇子与他们初逢时他所穿青衫,赤着脚跑过去,猛地拉开了门。
他依旧是他,眉目俊朗,气度雍容,只是形容憔悴。如今两人对望,已是恍如隔世。他没有停下笛子,只眼里忽然有了缱绻温存。
苏倾站在他面前,咬着牙齿终于维持住了冷漠。她拿出火折子,轻轻一擦,火光顿时就燃尽了他眼底细碎的惊喜。只见火舌舔上那把扇子,一下子吞噬了纸上的山水画,咬住扇骨,而后再蔓延至衣服,劈啪作响。这些承载了无尽回忆的物什,就这样被火一寸寸攀遍。这火燃得坚决而猛烈,不留一丝苟延残喘的余地。光芒渐旺,她将手中东西都扔在地上,它们很快就被焚烧成灰。
所有的东西都还给你。
温容没有停下来,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她,眼中薄雾映着火光。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他才突然明白她不止是任性的发火而已——他是真真切切在失去她了。
曲调变得越来越哀伤,直到落下最后一个音,他想寒冰都该融化了,可她没有。她冷冷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松了手,玉笛从手中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后裂成两半。
“你当真就这样恨我?”他颓然放下手,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里寻回一星半点从前的温柔,却只是被冷漠刺得痛入骨髓。
“不,我不恨你,”苏倾捏紧了手指,这时候才突然有了那份穿透生死的平静。她盯着他,一字一顿:“因为温均昱,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爱的是温容,温子隐,”她指了指地下已经燃成灰烬的衣裳,“而他,已经死了。”
“我就是温容,从来没有变过。”他哽着喉咙说出这句话。
“没有人可以做到将自己割裂,选择只有一个。况且即使割裂也不再完整,半个你,我不稀罕。”苏倾理智得让自己都惊讶,看着他敛起眉,却又被抽空力气般笑出来,自嘲道,“我竟然和你说这些。”
“温均昱,你早已永远失去我。”
“滚吧。”
门在他面前狠狠关上,不知为什么,温容的脑海中闪过的却全都是尹袖讲述的语调,以及最后那一句:“好自为之。”
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第一次有了动摇。
*
“阿倾阿倾,你醒醒!”
半夜的时候,司徒瑾果然来敲门。苏倾知道是尹袖已经做好了带他离开的准备,便揉了揉眼,深吸一口气坐起来,穿上鞋子去打开了门。
司徒瑾见她来得这么快,笑了一下:“没睡着?”
他依旧身着一袭紫衣,眉眼间亦尽是初逢时一般的风流倜傥。这个侠士,永远都不会变吧。
“被你吵醒的。”她尽力平静,瞪了他一眼。
闻言,司徒瑾摊手道:“也不是故意要吵你,”他转而又换上孩子般欢喜的神情,神神秘秘向她眨眼,“你猜怎么着?尹袖要兑现诺言了!”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她的心猛地一酸,笑道:“什么诺言?”
“过了年关嫁我呀!”司徒瑾笑得更加灿烂,“三日后可就过年了!”他脸上是掩不住的幸福喜悦。
此刻的他,就像个现代的大男生,正在向一直帮着他追女生的好哥们得意洋洋宣布“我终于把那小妞追到手”。在他最幸福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将这种感觉分享给他的“同谋”。
“是么?”苏倾努力表现得很正常,打量一通他,“这么说,有人要当新郎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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