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本公子,”司徒瑾装模作样抖了抖袖子,整整头发,又得意地扬头,“怎么样?”
孩子气。这个人在所有最亲近的人面前都孩子气。
苏倾笑起来:“臭美。”
闻言,司徒瑾傻笑了两声,又咳了咳道:“说正经的,我们现在就要赶回西弗门筹备婚宴,这几日先不陪你走。尹袖说这五六日会有暗卫保护你,待我们将一切办妥,日子定了,就接你过去……”他眼底都是笑意,拍她肩膀道,“小爷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他要结婚了。她多么想去看一看他身穿红装的样子,可是她没有办法。此次一见便是永别,人生就是如此,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人转身就是诀别。刚才是温容,现在轮到司徒瑾。
“好啊,到时候我要你们第一个给我敬酒!”苏倾鼻子酸得不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险些哽咽。见他神情异样,她一下子抱住了他不让他瞧见她眼泪:“司徒瑾,我真的很为你开心。”
司徒瑾一惊,随即心中也有感怀——他成亲,她进宫,世上真无不散筵席。她大概也是想起了这个吧。这大半年间他们共同经历的事倾入他脑海,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他犹豫片刻,也伸手拍了拍她,叹道:“阿倾,你莫要难过,又不是生离死……”
“你要幸福!”苏倾没有让他说出那个词,急急拿这句打断他,又低声道,“要记得我……再见了,司徒瑾。”
说罢,猛地推开他,转身回去关上了门。
泪如雨下。
第一百零四章 半世前尘,一笔勾销(5)
卯时。
南方的冬日没有寒风彻骨。当温容跨上马时,却无故有了种钻心疼痛。
不知是不是铠甲太沉重,竟让他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拖得他难以前进。他手指冰凉,时间越久,越有种劫数难逃之感。
没有人可以做到将自己割裂,选择只有一个。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已经回响一夜。
他转身,极力向她安身的地方眺望。手指捏紧缰绳良久,直到旁边的人催促,才终于下令出发。
马蹄飞扬,他尽力按下心中肆虐的不安,急速向前行去,心中默念一句——
阿倾,等我。
*
卯时。
这一日的晨曦比平日来得更早,当光透过窗户的时候,苏倾平静地睁开了眼。
她知道,温容走了,司徒瑾走了,尹袖走了,接下来,唐芙该来了。
苏倾站了起来,平静地穿衣,洗漱,孤身去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唐芙会不会在今天来未可知,会不会来也说不定,但是若她要来,也应该是下午时分来。她要动手自然是自己动手才安心,而尹袖司徒瑾回越郡的消息传到她那里需要一定时辰,她从行军的队伍里抽身出来又需要另一段时间,其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给她活着。
苏倾绾好头发,只拿了一把青黛下去吃饭。
她下到客栈大厅的时候已经是太阳高挂,今天的白颍是个像楚小凤跳崖那天一样的晴天。客栈大厅有几个男人大声在餐桌上议论着战事,十分激动的模样。她走到下面,坐在他们的邻桌,也要了几个好菜,然后就静静地听他们议论的内容——
“……顾奕清已经到了云阳,天子之师也到了!原本说是在凉州,竟一路行到云阳来,”只见一个人有些激动地说道,“如今大战竟是迫在眉睫的事!”
“是啊是啊……若今日就将胜负定下,那么真个是要换个年号过年了!”另外一个人也感叹着摇头。
听着他们大惊小怪的口气,另外一个看起来有些学问的人开了口:“依我看,将顾奕清逼至云阳本就是太子必行之事,凉州岂是说丢就丢的?若真让未郡王跟唐将军攻入那里,天子最后的那些力量又如何阻挡得住这边三强联合?”
“说得轻巧!”他旁边的一个人显然对他这种事后诸葛的态度不满,嗤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想到了朝廷能将凉州守住把战火燃到云阳来!谁曾料到……”
“谁曾料到那少年太子年纪轻轻,竟如此懂得用兵!”这句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大声打断,“你说若还是天子当政,凉州可还能保得住?顾奕清可是击败过唐家军的人,这时候拿不下凉州,被逼至云阳与未郡王会合……啧啧,你们可听说了凉州周围那几仗?太子当真是厉害得很!”
周围的人又是一片应和之声,而先前那个有学问的人似乎觉得被拂了面子,敲了敲桌子,反驳道:“厉害又怎的?懂得用兵又怎的?你们还指望他守住这飘零的半壁江山么?都是螳臂当车罢了!凉州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先前驻在这里的那两只军队你们也是见识过的,即便在云阳作战,攻破王师也不成问题!”
刚开始赞叹太子的人略作沉默,第一个开口的人就连声附和道:“对对对,我看也是这样!况且,你们别忘了,”他环视着他们,道,“未郡王手中可是掌握着倾歌令的!”
听到这个,大家又纷纷点头应和了。
倾歌令。苏倾再听到这个词,却是无比地厌恶。倾歌令代表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温容为着江山而远离她,到头来她还是输给了这个神秘的东西。她默然吃着桌上的饭,听着他们又杂乱地东拉西扯,只想,未曾想过那个妖娆的少年也是个这么有能力的人,瑶儿喜欢他自是有缘由的。可如今成败已差不多定下,不知道到时候他们这一对又要如何保全自身。只希望他打下皇宫的时候……不要做得太绝了。
她吃了一会儿,听见那边话题又回到战争去,便也回过头去瞧他们,随口问了一句:“请问……云阳在何处?”
听见这话,那个方才大赞太子的人转头看向她,道:“说起来离白颍也不远,行军大约五六时辰便能到!”
“哦……”于是苏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古代的一时辰相当于两个小时,其实还是要走一天的吧。唐芙不知道会不会来。若是她不在这里下手,那么就没有苍崖这么好的条件了,到时候才真的是死路一条。
这样想着又有些烦躁。吃完饭,苏倾又出了一会儿神,大约将近午时,她拿起青黛,站起身来向苍崖走去。
*
午时
又绕过了一个山头,军队不急不缓行进着。
温容在前方行马,感官却像是集中在背上……任何一点从后方传来的声音都让他心慌意乱。
这种感觉自十四岁的那个险些丧命的夜晚之后还从未有过。现在没有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可是却有种东西在他心中纠缠,让他不停地想,有什么事情不对。
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拽着他。这东西嵌入了他的皮肉,他往前一点,疼痛的感觉就深一分。前方就是他这些年征途的终点,可它告诉他:你拼尽全力,却选错了方向,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驱使你将这万里长路走下去,你到了尽头,亦会发现,得到的一切都是空的。
而她昨天说的那句“永远失去”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现在想起,竟悸成这个样子?
他频频回头,终于使得冯云忍不住纵马过来,问了句:“公子有何吩咐?”
温容瞧见他过来方觉自己失态。他敛眉转过身子,沉吟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心中不安。”
“可是因为苏姑娘?”冯云想了想,问道。自从那丫头出现,公子的一切反常都可以归结在一个苏倾身上。冯云本以为他这样的人全无一丝半毫感情——他冷静睿智不似真人,像是一块包着美玉的冰,旁人都看见他想让他们看见的样子,可是当你真正看清他,便会发现他从心底都是冷的。不然如何步步为营,不出一毫差错?
可是苏倾改变了一切。她将他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可他心甘情愿,当他为她怒的时候他没有杀了她,当他因她欢喜,那份铺在眼底的愉悦他从来都未曾见过。
温容没有回答,表示默认。他无法不承认这个事实。
冯云从未见过他这般焦躁。哪怕是被飞红尽的人一次次逼至绝路,他都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惊慌。可现在,他的手指紧攥。
“公子宽心吧,苏姑娘虽说性子倔强,可总能明事理,会理解公子苦衷……”
“她为我隐忍的还不够么?”温容将目光投向远方去,声音低了下来,“我一直都以为她错,可昨天夜里我想了许多。是否一切从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离开扶安离开她。”
“公子……”
“她想要的东西我本就给不了,凭什么叫她信我?”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某些东西一找到倾泄的出口就再难阻挡,“而我?我又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么?”这一路走来,又能得到什么?
世上最好的东西,未必就不是最坏的东西,而这些都是虚无罢了。
从前的八年,他没有选择地去下那盘生死胜负的棋,可当他胜了之后感受如何?没有如何,一切都在计算之下,他付出多少,就有多少回报,早就没有惊喜了。
之后如何?坐拥天下?再将那可笑的倾歌令奉为神物?也没有丝毫快意。这样一步步,一次次,究竟是掌控这天下,还是被天下掌控?
“罢了,”他止住自己的思绪,不耐地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是。”冯云只好在心中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想要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却听得他又问一句:“唐芙呢?”
冯云看了看后面,确实已不见她身影,便拱手道:“属下即刻去寻。”
第一百零五章 半世前尘,一笔勾销(6)
苍崖阳光正好。
五月来过一次,那时候她尚在为别人的事哭泣。谈起殉情的时候,她说:“我才不殉情,两个人要是相爱就应该突破一切阻碍在一起,就这样死了多傻。”而他说:“世事弄人,总有让人不得已做出此种选择的情形。”
总是他对。在有些事情面前,爱情显得那么孱弱,不值一提。
想当初她为他孤身去见楚小凤的时候,是肯为他将命都舍去的吧。未曾想到时隔半年,她再次站在这里,是因为她不想为他而死,因为不值得。
苏倾自嘲地笑了笑,四下搜寻起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快沉重的大石,她费力将石头搬起来放在悬崖边缘,向下看,云雾缭绕间,底下看不到尽头。那潭水……她踱步半晌,努力地回想起当时经过苍崖底的情形,最终选定一个比较保险的位置——应该差不多就是这里吧。
到时候纵身而下——就当玩蹦极算了。她安慰自己。
做完这一切,她在大石旁边坐了下来,抬头看向四周明净的日光,再次想起鹿洲的四月。
她与他隔着人声嘈杂,青衣公子悠然品一壶普洱,温润如玉,风华绝代。当所有的喧嚣平息,他站了起来,转身向外,在她带着些许痴迷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那扇大敞的雕花的木门——外面阳光正好,她身旁脂粉香气扑鼻,清楚自己心中自此有了一个烙印,将随着她将平淡一生走到老去。许多年后,当她满面皱纹地合上眼,她耳边会再次响起那日的乐曲靡靡——
故事应该就在那里结束。
*
“禀公子,唐将军带五十精骑先取道近路,说是要先去探明敌情。”部队停下休整间隙,冯云对面前眉头紧锁的人拱手,禀告道。
心痛的感觉更明显,让温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为何不向我禀报?”他烦躁地问道。
冯云此刻亦是心乱如麻,垂首答:“将军一个时辰前走,安顿手下若公子问起则答,不问起……就不说。”其实她军队在后方,他是没有多大可能问起的罢。
“一个时辰前?”温容眉头拧得更紧。
“是。”冯云答道。
温容深吸了一口气,却仍旧无法平息在劫难逃的无力感。
“冯云,我心慌。”他脸色已是苍白如纸。
冯云着实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这个永远从容不迫的人,现在在告诉他,他……心慌?他被惊得没有言语,同时不祥的预感也从心底蔓延开来。
温容被他的沉默弄得更加不安,嘴唇抿得死紧,负手来回踱步。
突然听到杂乱的马蹄声从云阳的方向急速而来。他抬眼看去,只见二三十骑马正向这边行进。周围的兵士戒备起来,他亦翻身上了马,拿起长矛的时候不慎与一块石头碰撞,那坚硬的矛竟生生断成两半。“砰”的一声,像是某处紧绷的弦一下子断裂,这声响让他瞳孔猛地一缩,手控制不住颤了片刻。
他执着断掉的长矛看向来人——此时他们已走近,却是顾奕清一行。
“参见郡王。”顾奕清在马上永远是潇洒无比的模样,在众将士问好的声音中停在他面前,拱了拱手。
“你怎么来了?”他勉强平稳了心绪,瞧着他略有诧异的神情。
“想着会师之前先与你会一会面更稳妥些,反正轻兵走小径方便,来回几次也误不了多少时辰,”顾奕清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将马与他并头,问道,“你脸色如何差成这个样子?”
温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断掉的长矛扔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来的路上,可有遇见唐芙?”
顾奕清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摸不着头脑地答道:“没有。”
没有。
“这里到云阳有几条小路可行?”
“只有一条。”见他面色不好,顾奕清的神情也终于凝重起来。他还从未见过他惶然如此,怕是真的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
温容握紧缰绳的手一下子松脱,半晌,手指突然又紧攥起来,低声道:“不好。”他翻身跃下马,急急唤来冯云问:“上次唐芙受伤,我叫你去瞧阿倾状况,你有没有亲眼见她安好?”
“当时苏姑娘已经歇下,我甫进去便遇到小二,他讲了那日的事,与唐将军说的并无差异。”冯云心中不祥的预感也愈来愈深,声音低下来。
心中又是一紧。从前的场景极快地在脑中闪过,逐渐连成一条线——她为何会好巧不巧在他为她上药的时候找过来,她为何竟气急拔剑,为何会那样恨他?是唐芙去找她,伤她,使她对他绝望,然后……要她性命!
而他竟任她摆布。他的身子一寸寸寒透,到头来,竟是他亲手将她置于万劫不复境地,他已经走了这样远,而她现在在哪里?寒风笼罩着他,似乎带来环绕不去的声音——
宁愿伤害我也不愿放开我……
宁愿……
温容,你就这样糟蹋我对你的感情……
我就这样糟蹋……
你好自私……
自私……
他踉跄一步,只觉血液凝固住无法流动,呼吸困难。
“你怎么了?”顾奕清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皱眉看他,再看看冯云,一时也惶然起来。
“她去白颍,杀阿倾。”他抬起了眼,双目猩红,声音哑得吓人。
顾奕清和冯云皆是一惊,冯云首先反应过来,惊呼了一声,随即顾奕清也皱起了眉头,嘴唇张合竟发不出声音来。如今大战在即,她命悬一线,他们竟也回天乏术。那丫头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出现,让又惊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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