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医术一定很好……可有研究出很特别的东西?”她顿了顿,又道,“药王谷弟子研习的成就都要汇编成册造福百姓,你考虑过写书么?”
应辰想了想,道:“特别的东西倒是有,”他声音沉了沉,道,“只是没有实践过,亦不知是福是祸。”
“没有实践过?”苏倾不解,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它的功效?你可以找只小白鼠来。”
“用白鼠不行,”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顿了一顿,道,“其实刚开始是有过一次的,只是那时年少轻狂,现在想来倒不知做对做错。”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像是在叹息一般低了。
苏倾不由好奇,追问道:“是什么东西?”
可他却不肯说了,只是转开话题:“入药王谷学医造福百姓,倒是我平生一大夙愿。”
“进了药王谷就出不来……”苏倾刚想提醒一下他,却又想起他既然在这种条件下悬壶济世都甘之如饴,对比起来药王谷像是天堂了吧,她叹了口气,道,“你走不开,可能的话日后我叫夷尘来教教你。”
“好。”应辰答道。
这时苏倾又想起司徒瑾那家伙。虽然该因为还能再见到他而高兴,可是一想起从前,心总是忍不住隐隐作痛。当初他陪她来到这里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会是这般情形罢,或许当初迷路之后就不该走下去,也不至于以这种方式被拖回一步走错的地方。
而他……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去想那个人,逃避什么似的继续开口:“你在这里,一定见过不少奇怪的人吧?”
“是啊,”应辰翻了个身,道,“就在你躺的这张床上,不知道躺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
“哦?”苏倾来了兴趣,“你给我讲讲。”
于是应辰开了口,将这些年来拾起的各种各样的人都给她说了一通,其中不乏奇异的故事,两人一起长吁短叹,不知不觉就过了夜半,直到凌晨,苏倾终于不支睡了过去。
听着那边匀称的呼吸,应辰勾了勾唇角,合眼,很快便安心地坠入了梦乡。
第一百零九章 半世前尘,一笔勾销(9)
第二天,苏倾起得很早,自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完毕,收拾了一下床铺与屋子。可能医生多少都有点洁癖,苏倾想。一个男人住的地方能干净成这个样子可真是少见。
大概也是一个人逍遥惯了,他似乎没有早起的习惯,还沉沉地睡着。苏倾也就没有叫醒他,自己去灶台熬粥。她看了看这边放着的食材,菜还是很全的,可能他前不久刚刚出去采购过,白菜,菠菜,油菜这种冬天的蔬菜都有,葱花香菜也不少,调料一应俱全,外面还冻着些肉。有些药材也可以做进菜里,成汤也不错。
晚上就是除夕,她应当能做出一餐丰盛的饭吧。
这样想着,她把粥煲在锅里,刚想要瞧瞧他有没有酒,就听见了敲门声。
是谁?苏倾拍了拍手过去开门,应辰也因为这声响醒了过来,揉揉眼睛向那边看去。
苏倾打开门,发现是两个夫妇模样的人,正提着几个大大的纸包,一见开门的是她,都有些愕然。苏倾先向他们微笑道:“早上好。”
这两人于是相视一笑,女的将她打量了一番,率先笑道:“应郎中真是好福气,得了个模样这样周正的娘子。”
那男子便也道:“是啊,是啊。”
“呃……”苏倾本来想解释一下,又想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也就没有否认,道,“见过这位大哥、夫人。”
“今日过年,我们夫妻俩原本还想着应郎中独身……”那男子又开了口,却被后面的一声,“赵兄,嫂嫂!”的呼唤打断,原来是应辰已经快速起来整理好了到这边来瞧。
那妇人又笑:“应郎中这才起么?”而本来在说话的赵姓男子也一脸喜气地将手中东西往他手中送:“来,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可务必收下……”
想必是他从前救过的人吧。苏倾心想,既然他来了,也就不需要她在这,便抬头客气地对他们道:“我还熬着粥,先失陪了。”回到灶台那边去瞧她的粥,留应辰在那边与他们互贺新年跟道谢。
香香的白粥很快就出了锅,先前的那两人也走了。苏倾盛粥的时候,应辰拿着几个纸包放在桌子上,苏倾就好奇地瞧,只见里面有不少糕点与小菜,都是很精致的样子,还有做好的丸子跟鸡块,看起来很是美味。她耸了耸鼻子,道:“好香,那赵家夫妇真好。”
应辰看着她这模样,无端觉得可爱,扬唇道:“他们说这是给我贤惠的‘娘子’的,”他叹了口气,又无奈道,“你也就由着他们猜想?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苏倾耸耸肩,摆出一副“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还会有人来,到时候你就在屋子里不要出来,”于是他认真地安顿,“我倒无所谓,坏了你的名节就不好了。”
苏倾只能答应了,动手把那些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盛了些小菜道,“尝尝我煮的粥吧。”
“起这么早,辛苦你了。”应辰这才想起给她说这个。再次觉得有人能用饭香气将自己叫醒是件无比幸福的事。
“不会。”苏倾答道。
这一天果然有许多人来送这送那,估计都是受过应辰恩惠的人,言辞恳切得很,十分真诚。苏倾被帘子隔着躺在床上养伤,百无聊赖地翻他的医书,瞧见他的笔记本,他字迹很是清秀工整,即便是繁体,她也几乎能全部看懂:
《辨证录·离魂门》曰“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谁知心肾不交乎。”治宜滋补肝肾、养血安神,用摄魂汤、合魂丹、舒魂丹、归魂饮等方。
《伤寒论》曰「阳明病,其人善忘者,必有蓄血。」
《备急千金要方》「善忘,恍惚有所思,此为土克水,阳击阴。」
《圣济总录》曰「健忘之病,本于心虚,血气衰少,精神昏愦,故志动乱而多忘也。」
……
她翻了几页,发现有许多都是关于这种“离魂症”的,有古书记载,也有他自己的批注心得。然后便是对患者的观察,用药种种,多是无聊的理论东西,她看了一会儿,也觉得闷,不多时就犯困,逐渐沉沉地睡了去。
*
日落西山,应辰刚将调制的药放入煲中,便听见床上呓语,以为苏倾醒了,身子不适,忙答应了一声移步去那边瞧。却见她正眉头紧锁,脸上泪痕交错,嘴里不住喃喃:
“温容……不要……不要娶……温容……”苏倾不知怎地就梦见了从前的事,某些一直尽力压制的东西也终于表露无遗。
应辰未料到她会在梦中哭得这样伤心,心想是了,她确是有些什么藏在心底的。这时候他怕她被魇得有了什么差池,便伸手去摇她:“阿倾,阿倾,醒一醒。”
苏倾被这么一叫,这才逐渐从噩梦中脱身,待反应过来身处状况时,心中兀然一阵悲凉,却没有表现出来,抹了一把眼泪,笑道:“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你梦到什么?”应辰敛起眉。
苏倾擦干眼泪坐起来,道:“就是那么些从前的事罢了,不值得提起,”她见天色不早,站起道,“对了,要做年夜饭的,差点睡忘了!”
应辰见她不愿提,也没再说什么,笑了笑,道:“我方才给你做了些药膳。”
“是……么?”苏倾想起苦得要死的中药,喉咙又是一紧。
应辰见她的神情,无奈地挑了挑眉,劝小孩子般道:“不会难喝的。”
才怪。苏倾心里默默补上,叹了口气,道:“我等会吃就是了,”她转向那边放得满满当当的东西,卷起袖子,“让我瞧瞧我们能有多丰盛的年夜饭。”
人缘好真是不一般,他根本都不用出去采购,就有许多人送上各种好吃的东西过来,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还有不少好酒,更神奇的是还有不少烟花爆竹,总之能想到的过年要用的东西都有了。这些东西吃上一两个星期是没问题。
应辰已经把这些都摆好列齐,生熟也分好,苏倾就开始生火蒸煮。他在一旁将药膳用慢火煨着,便也过来帮她的忙,两个人配合默契,在灶台前劳动了两三个时辰,一直到夜幕降临,终于完成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四喜丸子,杏仁炒芹菜,蒸米粉肉,玉米烙,香菇油菜,水煮肉片,卤牛肉,水晶肘子,牛肉烧土豆,肉末豆腐蒸蛋羹,个个儿都能引人垂涎欲滴。其中既有苏倾在现代会的,又有她在扶安跟元歌的皇宫中学会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在灯光下显得温馨至极。
苏倾终于上好最后一道菜,擦了擦额角的汗,得意地扬了扬唇角瞧向应辰:“御厨的本事怎么样?”
看着摇曳的灯火与满桌的佳肴,再加上笑意吟吟的人,应辰心中猛地一动,心想有此般如花美眷在侧,世上再和美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罢。他有些无措地转开目光,稳住自己心绪才笑着开了口:“御厨大人好手艺。”
“嗯?”苏倾要他坐下,道,“也有你的功劳,快尝尝吧。”
“好。”应辰落座,拿起了筷子。
两人就这样品尝着美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两人虽然认识不久,但是共同话题却出奇得多,这样作用下,这顿饭吃得十分满足,也很是缓慢,到两人都再也吃不下才终于放下了筷子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这中间苏倾虽一直笑着,心中深处却因着方才那梦魇忍不住的烦闷,想饮酒,又因为应辰管着不让多喝尽不了兴,最终站起去推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吹在头脸上,好歹缓解了些烦躁。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苏倾探出身子瞧了瞧,大声道:“快要到新的一年了是不是?应大哥,我们来放烟花吧!”
应辰也就站起来:“好,除夕夜是该有些烟花爆竹的喜气的。”他知道她此刻心情,也借着微微酒意过去,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向外面放着那些东西的空地去带去。
苏倾笑起来,一抽手臂反拉住了他的手,拽着他急急跑出去,到了潭水前的空地才放开,转身向他,喘着气大声道:“应大哥,你许个新年愿望吧,放了烟花之后就会成真的。”
应辰还没听过这个说法,扬眉问,“新年愿望?”
“是啊!”苏倾拿出火折子点燃,道,“烟火会将愿望带给上帝,不是,玉皇大帝。”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在心里许,说出来就不灵了。懂了么?”
“懂了。”应辰想了想,说道。
“好,”苏倾俯身点了导火索,两个人退到后面些。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皱起眉专心地想——新的一年到来,就让一切都过去吧。从今往后,忘掉他,不贪求,不怀旧,过波澜不惊的,与他无关的日子。
应辰垂首看她在月光下凝神的样子,又是砰然心动之感。此刻微风吹动她乌黑的发丝,打在她略带苍白的脸上,女子的神情是无比的认真与虔诚,皎洁光芒映照,她美得像个仙子。他看得痴了,直到导火索快要烧到尽头,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学着她的样子合眼祈祷,慌乱地赶在烟火盛放的时候许下愿望——
希望她永远陪在我身旁。
随即自己都惊住了。有些懊丧地想,为何他下意识想的东西竟无关医,无关夙愿,却是为了她?难不成自己才与她相处两日有余,就……不会的,只是医者对病患的怜惜罢了,只是因着她是个女子,才会有这样的不同,他心中暗暗安慰自己。
那边终于发出了第一个响声,两人猛然张眼向天空看去,只见那红色的火光升空,瞬间就将夜空点亮,一下子散出花般迷幻美好的色彩来,而后再如同流星一般坠下。
过去了。看着这个象征一年终结的东西盛开,苏倾心中这样想道。那些温暖寒冷,甜蜜痛楚,生死,分合,终究还是如同一场梦,过去了呵。烟花还在不停升空,在夜空中绽放出美丽的光彩,苏倾忽而又有了那种撕裂般的痛楚,她知道会有的,当你把一个已经进入皮肉的东西割舍时,总要先鲜血淋漓。
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一般淌出来,擦也擦不尽,索性就不去擦,让它布满整张脸。
应辰一回头就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一惊之下,倒冷静下来:“阿倾,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你今后的日子还长,何必悲伤至此呢?”
苏倾苦笑,深吸一口气坐下来,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脱身于过去。应大哥,我没有向你谈过我从前的事对不对,我这就向你讲。”
应辰闻言,敛眉颔首,与她一同面对着烟火坐下来,道:“我听着。”
“我是个孤儿,先前的十九年都在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度过。在今年四月的时候,我去看了一场流星雨,许愿说我好想我的生活发生改变,结果就真的被一个东西击中,睁眼时已经到了鹿洲,”她擦了擦眼泪,昂着头看空中盛开的烟火,“我以为如果是愿望实现,那肯定就是好的,然后我就真的遇到了一个好完美的人。
我喜欢他,去追求他。觉得只要诚心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好结局。然后我们便真的走到了一起。那时候我很欢喜,以为他是上天赐我的礼物。可他许诺要娶我,对我百般的好,最终却还是移情别恋,叫别的女人将我逼上绝路。
而我呢,我到了最终方知悔恨,可早已来不及了。”
应辰觉得喉咙哽哽的,叹了口气,沉声道:“你现在对他……”
“我恨他,”苏倾咬牙说了一句,却又丧气地将头埋在臂弯里呢喃,“可是没有顾念哪里来的恨,我多希望我现在已经忘了他。”
瞧着她的模样,应辰复杂的心绪又涌上心头,沉默半晌,起身又点了一筒烟花,带着迷惘缓缓道:“你觉得‘忘’是对的么?”
“忘记总比痛苦好。”苏倾抽了抽鼻子。
看着再次盛开的烟花,应辰沉吟良久,突然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我做得对还是错。”
“什么事?”苏倾抬起头看他。此刻他少有地皱起了眉头,像是陷入了什么令他迷惘的回忆中。
“十年前,”应辰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开口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讲出,“那年我十三,研制出了一种能使人患上类似离魂之症的药,服下它,就会失去记忆。”
苏倾觉得不科学。所谓离魂症就是失忆症,而众所周知失忆是因为脑子,理论上来说中医根本就连原理都没有理解对,去找五脏六腑的问题,怎么可能如西医一样找出正确的解法呢?更遑论研究出这种药。她有些不以为然地答了声:“真有这种药?”
“嗯。”应辰握了握拳,道,“十年前,有个掉下来便毁了容的人……”他记得她上次是提起过这人,这也是他一直铭记着她的原因之一,那件事压在他心中太久,而这十年间,她是唯一一个再次提起他的人。她应该是认识他的罢。
苏倾想了想,猛地睁大了眼睛——纪华音!
纪华音会失去记忆,竟是因为他?苏倾一时间心情复杂,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怔怔道:“你对他用了药?”
“那时他面容血肉模糊,我父亲用尽方法也无法治愈,”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应辰的眉头无法松开,声音也低下来,“他只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到了被逼落崖底的境地,我以为他一定……是有着不堪的过去的,即便没有,依他轮廓看来,他原先当是俊俏,却落得如此狰狞,忘掉从前也好吧……”他有些艰难地回忆着,脸上尽是自责,“还是我当时自作主张了,是我自私地想要试那药的功效,其实我也未曾想过真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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