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道:“谁曾想到那会真的成功?那少年一醒来,眼神就空得不对劲,问‘我是谁’,那时我方觉惊慌,我竟是,就那样夺去了一个人的过去啊。我不知如何作答,他又喃喃念了句‘阿戈’,我以为他想起来了,再试探却没有。可再容不得我惊慌,他不知哪里来的好体力,竟能忍着浑身的痛楚下床,拿起剑就要离开。我们阻不住他,只好看着他走了。”
“我不知道我做对了没有,因为没人下来寻他。这十年间我常常想起他唤的那声‘阿戈’,每每记起,就忍不住地心慌,”他转眼向一直默然不语的苏倾,道,“现在,你告诉我,你对他知道多少?”
苏倾这时想起楚凤戈与纪华音,却是一阵命运弄人的无力感。其实他又错了多少呢?总归是上天在戏弄吧,这一对多少次与幸福的结局擦肩而过,却终究走向了最悲伤的毁灭。她叹了口气,不想让他自责,只道:“他的确有不堪的过去……你宽心吧,不要再想起了。”
好似心中悬了十年的一块石头突然落下,应辰这才松了口气,道:“感谢你能告诉我,让我不必自责一生。”
苏倾只是笑了笑。她现在考虑的是他一开始说这个的真正意图——他的意思是,如果她想,他可以帮她忘记。
苏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她很清楚,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将生活的重心大部分都放在了温容身上,即便现在真的迎来了所谓的新生,也总是有种在劫难逃之感。她清楚他伤她有多深,她恨他,想哪怕他回头也不可能原谅。可这想法又恰好证明了她还未真正放下他,要割舍一段那样深刻的感情谈何容易?况且他早已烙在她心中。她总觉得他有再次将她推下悬崖的能力。
或许只有完全忘记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吧。苏倾想。现在想起要忘掉他时心中本能的隐隐作痛不久是最好的证据么?
可是司徒瑾呢?尹袖呢?瑶儿呢?她这样去赴自己的新生活会不会太自私?况且纪华音与楚小凤的结局又着实让人害怕……她问他:“吃了那药并不会将一切都忘干净么?”否则那个“阿戈”是怎么回事?
“会的,”他看出了她的疑虑,解释道,“那次是因为我用量过少的缘故。”
“哦……”苏倾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道,“容我想一夜,明日一早,我就告诉你我要不要吃药。”
“好。”应辰点了点头,安顿道,“你这次,一定要慎重决定。”
苏倾将目光投向纷繁的烟花中,点下了头。
第一百一十章 半世前尘,一笔勾销(10)
夜色深重。
温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寻了多久,可是眼前还是没有丝毫她的踪迹。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一想到这里的夜晚这样寒,她还在孤零零地躺着,可能还有野兽会来撕扯她的身子,他就一刻也停不下来。
她在等着他。
这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他刚下来的时候就是夜里,暗卫都回去执行他的命令,他与冯云一同寻找一夜后,也遣了他回去安顿军中事宜。接下来便是独自的行走。心灰意冷,行尸走肉一般地前进,他想他这一世都不曾,也不会再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可是因着失去她,这狼狈还不够的。
他该盲了眼睛,因为他终究没守住那盏灯,接下来便是令他寸步难行的黑暗与绝望。
温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淌血,整个人都残破了起来。等到找到她后如何?他自己也不敢想该如何面对一个冷冰冰的,已经僵硬的她。
这夜如此漫长,像是一生般难熬。
几乎是突然的声响,让他不由一怔,随即转过头去,竟看见来时那边远远燃起了烟火。霎时就点亮了整个夜空,也让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僵立着将那场遥远的烟火看完,有种直觉支撑着他调转方向,朝着那边走去。
*
苏倾起得很早,因为她一夜未眠。
她起床之后,便开始着手写一封信:司徒瑾,尹袖,你们放心,我还活着,但是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我很抱歉,祝你们幸福。此事不要张扬,有缘我们会再见。
尽量写成了繁体字便于他们理解。这字迹加上白话文的口气,他们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她。到时候要应辰托人送过去应该不是难事。这样就好了吧。
然后给自己呢?她想了很久,终于下笔:苏倾,你是红星孤儿院的骄傲,你要热爱生活,远离坏男人,好好地将这一生走下去。这是她满十八岁离开孤儿院的时候院长对她说的话。当时她揣着这句话走向独立,现在也揣着它迎向新生活。
想了想,又在坏男人下拉了个箭头,写道“温容”,想想又觉得不够,又加上一个括弧“前未郡王温均昱”。
不提过去受过多少伤,才能没有负担,这是她想好的。但是又必须提醒自己,即便他回了头也决不能原谅,因为他是个不能相信的人,她不要他再次毁掉自己的新生活。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才发现应辰已经醒来,也起了床,只是自己太专心以至于没有发现。
“应大哥,把药给我吧。”她握了握手指,坚定地说道。
应辰敛了敛眉,问:“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她点下头,然后站起来交待“后事”:“这封信,你想办法送给西弗门的掌门。等我醒了之后,你告诉我,我失忆了,现在是瑞朝。从前的事一个字也不要向我透露,给我指明出去的路就好了,我相信我会有生存的能力……记得夸我做的饭好吃,让我去当个厨娘吧。”想到这个,她带着心酸笑了笑。
就让一切回到原点。
应辰将她的安顿一一记下,听她提到要走,生出些不舍,却也没有阻拦。她顶多会到白颍吧,他偶尔外出采购的时候还是会碰到,他会托赵家夫妇或者别人照顾她,使她在外生计有着落。他也将成为她结识的第一个人,一点点抚平她对于陌生的不安。将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一切交待完毕,他拿出那瓶药来,道:“这药效果缓慢,你服下,且安心睡着,我在外面掐着时辰,时候到了,就唤醒你。到时候,你便得偿所愿了。”
苏倾的手在接过药瓶时无端颤抖了一下,心脏跳得极快。她知道她在害怕,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个赌徒,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自己的下半生孤注一掷。
可能是一时冲动,但是——真的好想要解脱。
这时候她突然又犹豫了,觉得一切都荒谬起来。失去记忆到底是什么感觉,连从前在现代的生活也记不起了么?那么这和死亡有什么区别?她抿了抿嘴唇,想,本来坠崖之后,原先那个总是死心眼儿地去倒追遥不可及的人的苏倾,为爱情委曲求全的苏倾就该死了,现代有于清,这里有温容,这两个人简直让她耻辱万分,倒不如全忘了!
她咬咬牙,最终还是打开了药瓶,再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一股脑将那苦药灌入喉咙。
再见了,温容。再见了,苏倾。
应辰看着她服下药,叹了口气,道:“你且歇着吧,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忘却。”
苏倾脸色苍白,说不清楚是后悔还是害怕,或者是对前路的迷茫,让她呆呆地僵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下头,上了床,将给自己的信放在了枕边,然后皱着眉重重合上了眼。
*
找到了。
密密麻麻的草丛中有一条小径,前方是一潭幽深的水,还有一个屋子。温容的心忍不住地狂跳起来,迅速想到,她会不会刚好落入了潭水中,而又刚好被守候在此的人拾起?她会不会……还活着?!
随即又努力地将这想法按下去。不会的,千万不要奢望,否则失望会更痛。
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手指微微颤抖着向那边门口守着一个铜壶滴漏的男子走去。顾不得模样有多么狼狈,也控制不了急促的步伐。
这边应辰守着滴漏,觉得时辰已差不多到了,刚抬起头,却见一个满身是伤的男子向这边走过来。他不免一惊,赶紧迎上去率先开口:“这位兄台何以重伤如此?”医者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想,不知道这些伤拖了几日,当快些为他治疗,免得感染才行。
“不碍事,”温容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跌落下来的女子?”
应辰怔住了。他竟是来寻苏倾的,可是这人会是谁?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她口中的薄情之人。
“你是何人?”他敛眉问道。
温容见他没有否认,心中又有一把火燃起来,让他险些窒息。他毫不犹豫答道:“我是她的丈夫。”
“你……”应辰转眼看了看那滴漏。此时时辰已到,她怕是已经忘记一切了。他一时间心绪纷杂起来,没了言语。
温容见他沉吟,窒息的感觉更加明显,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低声道了句“冒犯”便急急地走向那屋子,猛地推开门进去,随即手中青黛“砰”地落地,整个人都惊得动弹不得——
是她。只离他三尺的距离,却像隔了几生几世那样远,远到他不敢妄然而动,好像只要他一靠近,她立马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她正站在床前阅一张纸条,听见他推门而入的动静,抬眼看过来,而后惊异地张大了眼,深深颦起了眉。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在这新春的早晨,都是遍体鳞伤,都是恍然迷惘。
山谷远处梅花始绽。清香一直飘散到整个天地间,光芒从她身后泛出来,愈来愈亮,愈来愈亮,将漫漫长夜的黑暗与寒冷一寸寸驱散,世界安静下来,时间凝固,两人对面之间,像是世上只余彼此。
做梦也不要醒了。她在他面前,没有半点死亡的气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若是还有以后,那么以后的一切都会是好的。
不敢再有多的奢求。
却见苏倾终于从方才的迷惘中缓了过来,摇摇头,换上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他,犹豫片刻,终于因为他的注视而不自然地开口打破沉默:
“兄台,你哪位?”
闻言,温容张了张眼,想要说些什么,身子却再也不支,终于因为这一瞬的放松昏倒在地。
苏倾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再次深深皱起眉打了打自己的头。
却有声音响起——
从此前尘往事抹去,同生共死,山盟海誓,一笔勾销。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三世倾歌(1)
“他说他是我丈夫?!”这句话几乎是被吼出来的。
应辰缩了缩身子,手上清理伤口的动作不停,答了声“嗯”,又道,“虽说如此,这也是一面之词罢了,你、你并未提起你曾婚配。”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提起她想要忘掉的伤心往事,只道,“你还是不要看了吧。”
“哦,”苏倾斜了眼床上躺的半裸的人,道,“脸长得倒清秀,怎么身上新疤旧疤这么多?唉,总觉得看着他就讨厌,我估计他叫温容,身份好像是……”她想了想,又没有说出来给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只是抓抓头发,“应大哥,你刚才说的我都听懂了。我在这里待着也不太方便,毕竟只有两张床。我还是出去住吧。”
“也好。”应辰想了想,问,“那他醒后……”
苏倾边顺手拿了这个人身上装的一张银票,边说道:“指条错路打发了,免得他烦我。嗯,这银票我拿走了,既然他爱充人家相公。”她挥了挥手上的东西,“天色不早,应大哥你给我指指路。”
应辰洁手站起,想了想,又说:“你一个姑娘家,住在客栈总归不安全,不若去我在镇子中识得的人家借宿。”
“好的,”苏倾点头,道,“谢谢你。”
应辰这才略安下心来,向她详细说了赵家夫妇的地址,再将几包药交与她,安顿道:“你伤处未愈,出去之后要记得用药。”他仔细交待了手中药物的功效与用量,再嘱咐,“要多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了。”苏倾垂了垂眼,向他淡淡一笑。
自从失去记忆之后,她就变得有些冷漠。他向她讲了她交待过的东西,她也只是默默听着,不时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句,眼神一直茫茫然地往榻上的人身上飘,好久才说出一句:“应大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这一身伤都是他给的,而且他还想再杀我一次。”
应辰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多久,她才终于适应了自身所处状况。她将手中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茫然几番,眼睛恢复了神采,只是再没有从前的那般生动鲜活。应辰不由想:她到底做对了没有?他不知道。
看着苏倾走远,他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记起屋子里尚昏迷的人,忙转身回去为他医治去了。
*
那赵姓夫妇说起来是很不错的,家境一般,为人都很朴素。前些年这家唯一的血脉误落了苍崖,被应辰拾起,自此两人就将他当成救命恩人来看,逢年过节都要去探望一番,一来二去也就十分熟络。
苏倾这次去拜访,他们欢迎得不得了,一意只把她当成应辰的娘子来看。苏倾到了那处小院说明来意之后,他们二话不说就将她请了进去,鸡鸭鱼肉地做了一桌子,让苏倾都不好意思起来。
“赵大哥,大嫂,你们不必这样麻烦……我不是应大哥的娘子,我也是被他救下的人。”一顿饭过后,苏倾终于忍不住解释。
那个性子十分开朗的嫂子就笑了起来:“知道知道,应郎中上次便说过的,可是姑娘你恕我心直口快,我觉得你真跟了他,倒也是一桩美事呢!”
赵大哥想要怪她口无遮拦,却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于是只好抱歉地朝苏倾笑了笑,道:“你们先谈,我不作打扰了。”而后便走出屋子,安顿他们十岁的小儿子去了。
苏倾觉得有些不自在,抓了抓头发,道:“嫂嫂可莫要乱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真没有?”赵嫂眨了眨眼,小声道,“应郎中当日可是说‘我哪有福气娶这样的娘子’,姑娘何不就让他有福气一回呢?”
苏倾赶忙摆手:“嫂子你不要这么说,应大哥他只是客气罢了!”
听了这句话,她笑了笑,神色却郑重了许多,握住苏倾的手道:“自从六年前他父亲去世后,应郎中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虽说他痴迷医术乐得逍遥,但总归是太孤单了些……姑娘听嫂嫂说一句,嫂嫂在这世上这么多年,还未见过像应郎中那样菩萨心肠的人,姑娘若是不把握机会,这般好的男人可再也找不到了!”她顿了顿,又道,“我也不是平白与你说这些。这些年我们夫妇与他走得最近,他的心思我们一眼就能看破,应郎中对姑娘不一般。”
苏倾被这一大通话说得怔了怔,满脑子都是那个温和的医生,恍惚想,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这样隐士般的平淡的生活未必不好,若她与他在一起,是不是就完成了那句“远离坏男人,将这一生好好走下去”呢?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是感觉真的不错的样子……
“姑娘想通了?”又听见这么一句,将她从失神中拽了出来。
苏倾连忙摇头驱散心中的想法,暗忖自己是怎么了,只不过听了几句做媒的话,竟然就想这样把自己嫁出去了么?她讪笑了一下,道:“我还与他不相熟,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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